林幸谦
中心
万物中最强大者
站立的人们
空洞是她带回来的礼物,也带回往后无数的死别。
她曾像杜拉斯那般以时代新女性的姿态寻找爱,特别是她从白马雪山考察回来以后的那些日子。
那已是她第三次探访白马雪山,阳光下,金丝猴终于在一个阳光耀眼的午后出现。经过多年一再的探访,金丝猴群中有一族她最亲近的女猴王刚刚诞下了新生幼女猴王。她原本想要多留几天观察新生幼猴的健康情况,但因为有个世界自然保护基金会在香港开会,她为了筹得更多的基金不得不回到城市,顺便休息一阵子,整理几年累积下来的考察材料。
一路上,她从香格里拉部落回到城里,经过上百公里又上百公里被砍伐的森林,满目满心的疮痍,让她考察回程的心情特别难受。她看到许多好像金丝猴般面临灭种的稀奇动物急速地失去栖息地的不幸。婆罗洲大岛上沙巴长鼻猴和苏门答腊长岛上的红毛猩猩是她最常怀想的两类朋友。物种灭绝让地球不再有幻想,没有永恒生态的许诺。她也不是童话故事中追寻着自我完整形象的小女孩,没有诗没有蓝天没有誓言。
此次踏上考察之旅,在日落时分独自走上遥远而荒凉的路来到黑岩砌成的山顶,采撷一朵只在月圆晚上开花的宝蓝色玫瑰。临走前,她走出一片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原始森林,从森林的深处回到诗坝村探望年近百岁的侬娣拉安卞。
上过报纸受到媒体报道的侬娣拉安卞在这片山上颇有名望,她的大儿子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探望母亲,平日都在山上放牧牛群。两个孙子陪伴在侬娣拉身边,季节到的时候还可以一起到山上挖挖虫草,寻找松茸、雪莲花、贝母和岩白菜。她临走那一天,这一家人难得欢聚在一起。
她在侬娣拉家里吃了她今年在香格里拉森林边上最后一次的晚餐,第二天就赶下山进城。
在有序与无序之间,她的日常生活陷入熵增的现象中,无法自拔。经过十余年的冲击与跨越,野地的考察生涯并没有使她变得更加坚强,或者勇敢。
她对自己生存的意义与未来感到愈来愈不确定。她常常记起侬娣拉的话。侬娣拉说,现代人像是流离失所的虫草,肉体在泥土中,心灵却化为花草探首人间。而她在老奶奶的眼里,是一株离了高山的雪莲花,如今已干枯成了标本遗落在城市的广场。
侬娣拉有时候会像一个资深的人类学家那般说话,用震动人心的故事建构她内心的历史场景。
寒冷的早上,早餐桌上老女人感叹山上的生活其实真的很累,就像年轻时她在城市打工生活时候吃过的罐头鱼。看起来完好无缺的表面只是这一种生活的保护层,表层一旦融解,生活就像鱼儿那样支离破碎。
她至今记得侬娣拉的声音,像患病的金丝母猴哀号声,异常的低沉,声声落在白马雪山群中一间木屋的木桌上:
少女时期,我常安慰自己,用软弱无力的言语,安抚自己。我的软弱近于讽嘲,成为我嘲笑自己的空洞言辞。城里人是一群有社交文化的秃鹰,我不懂得共同分食腐尸,不能强占一片自己的领地,我因此不能成为城里人。我无法侵占自己的心。
她说。侬娣拉好像担心别人听不明白她的话,便加强了语气,声音更大了,震得她脑中嗡嗡鸣响。
城巿,闪耀着黑色光芒,对于我是一块地下王国。黑暗王国,我是地下的蚁族,寻找虫草花的附体物为家,但我不是母蚁也不是工蚁,我是失了生育能力的母蚁。我受不了城巿的地下世界,才来到荒僻的深山高原生活,数十年下来,没料竟避开了中国半个世纪的颠沛动乱,避过了民族的一场?灾难。
侬娣拉的话听起来直觉告诉她,侬娣拉正是白马山上隐居的女巫师。
如同酒
穿透渴望
重力
穿透了她
在香格里拉度过一生的老女人眼中,她如今的生活是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
从雪山到热带岛屿,她记忆中的雨下个不停,横扫半个地球,从北半球大陆绕道到了南半球的海岛。在爪哇茂物,许多年后她仍然难忘那年在茂物小镇中查找原生植物时的漫长雷雨。
那是名副其实的雨城,雨的雷都。赤道下方的横越大海的长岛,暴雨和狂雷,每日在午后的时分来到。像狂暴的情人一般到来的暴雷狂雨中,她在离地五十公尺的参天古木丛林间的高树上筑起临时居所,只够一人横躺睡卧的有遮盖帐篷,听得到每一滴打在树叶上的雨滴,感受独一无二的雨水终年落在她的身体上,触摸她。
一年中有三百三十余天打雷,两百三十多天下雨,通常是巨响的雷声,暴雨紧接其后,瞬间整座原始森林成为她个人的雨林。
在雨城中研究生态考察的生活中,她常在飘着细雨的雨天中走进森林,看到丰沛的雨水如何造就热带小岛上的生态多样性与独特性,繁殖了与众不同的物种与植物花果,特别让她感兴趣的独特真菌品种。
那是一种并不寄生在植物上而是生长在蚁虫或蛾蝶的活体身上,从触管到翅脉长满虫子全身的菌。那些细如发丝的茎末根须慢慢长出无数孢子,在潮湿的空气中四处飘游努力感染更多的活体寄主。一旦成熟便慢慢地吃空寄主的身体内部所有器官和血肉。这和冬虫夏草的生态完全相反,不但没有消灭寄主反而重新创造生命。
她有时感觉到自己就是这样一只被真菌寄生的活体,五官内脏终有一天被各种无形的现代真菌所吞噬。每当从林野考察回到暂居的房子,她疲惫的心渴望自身能成为冬虫夏草的变体,在冷冽的冬天过后重生。
她的工作面对的是奇妙的生态界。天雨曼陀罗华,天使手执魔鬼的号角,在曼陀罗的生物学神话中把人为生态带到今日崩溃的边缘。她把这些年在古老园林中考察过的珍贵动植物标本,以及多年所累积下来的无数笔记都丢弃一旁,至今没有整理。这些野外考察和生活笔记就像是侵蚀她内心世界的蚁族。这是侬娣拉所说的,白马族祖先流传下来的一种依靠菌类孢子生活的蚂蚁。
有一天她从一个对戏剧痴迷的昆虫生态学爱好者的医生的经历,考察了一种生活在格蒙隆雨林中的美格罗普尼拉蚂蚁,也同样会反过来依靠吸食菌类的孢子过活。
她立即感觉自身成为《变形记》的一种变身,成为另一种活体寄生物。
她的日常生活,有如一座超自然史的博物馆。她和她的生活就像她的考察笔记一样,也是她脑内的一种真菌品种,非常珍稀,就寄宿在她蚁般细小的脑细胞里生长,依靠她的记忆生活,影响她就像影响雨林中那一群她暂时还没有机会到现场考察的蚁群的生活一般。
她和蚁群生态的关系有一种爱情的比喻,她有关爱与生活的思考都结合在各种真菌品种中渗透到她的内心。
她变成一种独有的蚁族。她依靠进食菌类滋养她的精神,她仿佛就是整个族群里的一只蚁族,有着神奇的神经系统,是一种她无法回避的菌丝香味。她带着蚁群和她的爱情想来到森林树木上的叶梢,紧紧地控制蚂蚁咬住植物的茎,等待雨季的到来,到死,然后释放更多的菌孢。
此后的无数年间,她去到更远更荒漠的野地考察,常常也在等待雨水的到来,记下大量的随笔,然后写出她的爱情小说巨著。这些文字就依靠她脑内的蛋白质和细胞为主食。最后穿透她的脑髓,像菌在蚂蚁脑内成长,最后刺穿蚂蚁的头脑,带着祖先遗留下来的大量孢子基因等待下一场雨季的来临,以及雨季中漂移而来的蚁群。
她所认识的几个最知名的大师已经长埋净土。她每次都自问: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把生态观察记录下来?她还需要追求这样的功名吗?把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事件详尽地记录下来的意义何在呢?这些没有重大意义的琐事,其实都只是很多人生命中也都经历过的平常事而已。然而她自觉自身就是白马蚁族传说中的一只蚂蚁,不能自主地吸食菌类的孢子而活,而她的菌类常常是文字的另一种真菌化身。
过去她没有感受到现实与精神世界为她布下了怎样的诡计。她的心,也只是一座性灵的博物馆。后来,全球性的灾难突然变得真实,变成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一个人从印尼的大海啸回来,她的男人和数万人一起葬身大海。过后不久,另一群游客在巴厘岛的天堂乐园中死于恐怖分子的侵袭。
如今她相信了,在文学以外,命运的诡计都得逞了。
大难不死,她的命运改变了。
“它”的时代远了,“我”的年代近了,她的日子也远了。少女的放荡与疯狂只是虚无地印证了青春之美。她成长在独尊自由放任的年代。残酷的壮年在紧迫中到来。婚后的日子她没有成为白马雪山森林的蚁族,没有依靠爱情的孢子长生不老。或者说,她的爱情没有爆开孢子。
她像原始森林中的蚁族一样等待雨季的到来,像雨林中的真菌品种般等待活体寄主的到来。
中心
从万物引出自身
从飞翔之物
复得自己
十年来的独身生活打散她外在与内在的所有生活的规则,她的身心从近于歇斯底里中解脱出来。她不愿重返支离破碎的现代婚姻,她在本能意识内自我放逐,以亲身的经历写出她的开山作品《末日情人节》,接着在十年间完成爱情三部曲。
《解爱剖欲经济学》之后,是《爱之死》,奠定了她作为前卫女性主义作家的文坛地位。
波伏娃和萨特那种自由而非独占式的爱情模式,是她终身的爱恋絮语。因此,丈夫有了外遇后,她没有离婚,照常过他们的所谓分居的婚姻,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
她通过爱看到她自己堕落成无为的神祇与无用的废佛。她跟随当年列维-施特劳斯驻足巴黎的姿态,在巴黎圣母院的西门前注视哥特式的宏伟殿堂,试着像人类学家那样在纪念性质的建筑物前引发某种超越时间的沉思。
在古老的城市和漂亮的建筑群体中,她感受超越时空的美感。
她感受爱,感受城巿是一种隐喻,森林也是。
婚姻是另一种隐喻,分居与独居也是。
她,活在各种隐喻之间,过着一种软件隐喻的现代生活。
如今这时代也已从上一代的纸上写作改为计算机打字输入书写,软件科技发展出各种深具隐喻类比的软件隐喻体系技术,夜以继日中影响这一代的生活质量。每天,她在微软程序中打开视窗或菜单,一只蠕虫就开始了自我克隆的进程。
当代科技发明了最精致的隐喻工程,多层次地渗透在生活与文本体系中。在电子书写体系中,每一个字的输入与出现都是计算机系统的隐喻化工程:档案,菜单,样式,启动,仓颉,字型,我们的写作成为日常生活另一种认知体系,同时也改变了文本的意义,文本的本质,文本的人生。
在隐喻的技术王国里,文字以独有的密码喻体和寓意,进入她的生活。
所有的传喻、代喻、提喻、转喻、换喻、借喻、讽喻、暗喻、明喻等修辞,隐喻时时刻刻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定义她的生活,以不同显隐的形式寄居在字里行间与个人内心。
隐喻是她生活里的符号。她成为等待雨季的女人。城巿的影像像细微的稀世菌类的孢子寄宿在她的脑袋中,侵蚀的不只是她脑中细胞,也侵袭她所居住的城市的神经系统。
她成为等待雨季的女人。等待,让她成为符号的隐喻。
在巴黎圣母院,她感到食菌蟻的神经伸展出她的身体,触摸每一块石头,一块块属于这个国家的历史之石,像是雨林中富有诗意的岩石交响乐,像法国老作家所说的话一样富有魅力。华丽的尖塔、钟楼、玻璃窗和国王长廊上的雕像,印刻着古人和她的愉悦,以及哀伤的旅程。
在城巿森林里工作,她坦然接受禁欲的生活模式。她在三十岁前接受了单身的生活。她感受到一个人的生活最好。然而,爱的原罪并没有让她明白欲望的意义,而所有生的欲望都不足以决定她生存的意义。她遵守简单纯朴的生活,却也无法回避最基本的工作压力。
当年她为了回避感情的颠簸而走向婚姻,后来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走上分居的路。没料到养大独生女儿后,女儿竟先她而去,死于异乡。
幻灭是神灵下凡的一种写照。
在她的想象世界中,死亡的情绪从童年开始已对她展开围剿。
忧郁症开始间歇性地侵犯着她。她向往无为的清静。这种清静,在她壮年时期其实就已被她提早过度借贷,如今平添母亲脸上的寂静无声的纹路。
前一次她去养老院探望母亲,死寂的月影,黄蝉花在深夜中盛开显露某种喧哗的诱惑,夜色充满了难言的苦衷。深夜的花开,宇宙的再生,对老去的母亲只是一种虚妄的象征而已。母亲的一生禁不起重写,岁月的召唤在她发上留下痕迹后就不知所终,背景回归了寂静。
她开始像切叶蚁一般在雨林中收集树叶搬运到她的地下巢穴中培养真菌,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独身生活。
完美万物
回归原初
在丰富的变化之上
更加遥远
更加自由
一些不被专家修饰撰写的历史,以高明曲折的装扮试图颠覆她母亲一代人的世界。
半个世纪以后,上一代的世界紧接着,试探了她的人生。她的父亲离世得早,她后来死于海啸的男人充满她内心。每次她去到他们的墓园,陵园坟地衬托出死者的身世,也说出她的匮乏。
生者的匮乏,已随死去的人埋在生者的心。
他的大半生有无数爱的古堡,她是他最难忘的城堡。
遇见他,她的生命成为一座岛,是她的黑天鹅。在她和丈夫分居以后他们在一座陌生的城巿中重逢,重新激发出她对爱的盲目激情。她重新变成一只精灵,一只食菌蚁的精灵。
她成为他的爱之符号,一个囚禁他的场所。
这场所也是囚禁她的一个场所,让她的匮乏可以好好隐存起来。有时她感到自己也是林野中那只失群的野生红毛猩猩,努力地寻找同伴,在荒野的森林。她再一次爱着以前爱过的男人,在她仍然处在没有办理离婚手续的状态中。这种两性关系,叫她看到原来的自己,让她勇于面对她的匮乏。这是一种存在着诱惑的选择,决定了她后半生的行为模式。她明白男女两性无非都认识到这种行为模式的可逆性:可欢与可悲之间的距离往往在两耳之间,其间存在着人类最宝贵的器官。
爱的器官,实在是太过古老,也太年轻了。
后来,她再次回到高原村子的时候,她数次住在侬娣拉的家里,一天夜里,告诉侬娣拉有关她的一个故事。她内心的故事让她再次在回忆里惊醒。
我独自醒来的时候,我首先记得起的是事情发生前的那种巨大的声响。后来我才知道,那海潮的声音传到十多公里外的地方。那简直就是巴西土语中的波罗洛卡的怒涛声吼。我发现我躺在分不清是医院还是教堂,一堆死人,几个重伤者的地方。我以为那就是地狱(海啸幻化成一声哀鸣,遗弃于木块、石块与人块之间,寻找天堂的双足消失在人间地狱的海滩)。我急着找他,连续几天无法入睡,找了几个昼夜(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只知道她爱他不能失去他)。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我们一声道别都没有来得及说。第一次分手时,我还以为那句再见是永远的诀别(哀痛是留在她心深渊中的一幅画面,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瓦砾,缠绕住,紧紧,有着远景与海岸的星球,一座平原,一块坚硬而无人居住的岩石)。安卞,你大概很难明白我失去他的心情,体会不到我在那个海边所看到的人间地狱景象。我们曾经真正活过,然而死亡来得更早更快。他的壮年荒废在荒诞中,我只是他的荒诞场景之一,然而他永远不会料到,他会葬身在千年难得一遇的海葬之中(他的爱横越海边的岛屿,停驻在脸色苍白的黑发女子身上,鱼一般自海的深渊升起,回来抚摸她失去的海岸,扎下根,淋以泪水)。海啸过去后的一年时间里,各国的专家来到泰国帮助做死者的基因对比工作。我在他的卧房找到他遗留在象牙梳子上的毛发,从他的牙医记录取得齿腔X光片。经过漫长的等待,即使是支离破碎的残肢,也没有他的痕迹(异乡诗人的文字留下一道光,带她前行,她打算用双手搭盖一个牢固的巢,没有伤害没有痛苦没有谎言)。他的肉体最终被判定为未能找到基因对比的海难者之一。
我死的时候希望你在我身边。她时刻想起他说过的话。消失,也许是最好的一种荒诞式告别,正好符合他大半生所致力追求的新荒诞剧。和他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剧不同,他自己永远走入剧幕深幽的舞台。
有一年她从香格里拉的白马雪山森林区回到亚热带的学院,那时是木鱼花盛开的月份,满树梦幻似的色系,令她心醉。她的一位闺蜜在泰国南部的小镇发生意外身亡,遗体就地安葬。她收到消息后立即赶去闺蜜出事故的地方。
她和他在那里相遇,在泰马交界一个边境的小镇华玲相识。她为了出席友人的葬礼,一位大马女作家客死异乡的葬礼,然后顺便去到那一座几乎荒废了的历史小镇。她没有遇见历史却碰上了他。他为了寻找创作的灵感到了泰国那一个被人遗忘的小镇。没有找到写作的灵感,却找到他性灵的伴。
这女作家死在她的旅途中,而带引她好友和他相遇的这个女作家,最后却也让他死在同样的热带国家。
这地方,却是她建议去度假的地点,不料却成为她闺蜜和她灵魂伴侣的所在。
带着里拉琴的上帝
没有认清痛苦
也没有学会
愛情
后来他消失了,永远地消失在海洋之中,消失得异常壮烈。
隐藏在波罗洛卡的巨声海涛怒吼中,安达曼海水带走了他和他的剧目。她好友把他带到她生命中,后来同样把他带走了,在安达曼的海水里。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走到人间的神猴哈奴曼。
中国和印度间早期的沿海贸易航线的晏陀蛮,倮人国。
最终她为他选择了葬身之地。虽然,事先她并不知道而他事后也不会知道。
此后很多年她的黄金年华的爱欲,被她埋葬在华玲废镇的破街上,连同他的剧场,她也埋了,从此不再走入剧院。
文学,曾在她和丈夫分居以后的日子安抚过她,一直到他把她带入他的剧场。
当年她与他的相识,让她的重生源自于她对文学的绝望,而不是源自他的出现。文学,一度像痴迷的爱情,曾经让她歇斯底里,使她人格分裂。文学在她和丈夫分居以后的日子安抚她,但是她最终对文学绝望,产生了厌恶之心,再也不看文学书了。
是杜拉斯把她拉回文学日渐消散的浅淡生活。
和杜拉斯曾经有过的经历一样,在她还没失去写作热情的年代里,她总想保留一个地方让她可以独自待在那里等候她的爱。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什么,她既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怎么爱,或会爱多久。她说她唯一可以的,只有等待,以及在她自己心中保留那样一个,等待爱情的地点。
那时她对杜拉斯在《广岛之恋》中,那种对爱的表态感到异常的惊喜。
那是新一代女性的宣言:我那时饥不择食,渴望不贞,与人通奸,撒谎骗人,但求一死,很久以来,一直这样。
她和独身后的杜拉斯一样,常常不知会遇上什么男人,也不知要找什么样的男人,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爱还要等待多少年,更不知道会爱谁或遇上后会怎么去爱。
那些生于独身潮的中年人,现在才明白,她们等的是永不存在的爱。
精确地说,也不是爱,而是爱的幻影;再精确点,其实也不是爱的幻影,而是幻觉深处涌出的一种荷尔蒙。
今天她已经知道,幸存者与罹难者,或者柏拉图与苏格拉底身体的意义与不义,不但在于身體具有哲学和美学的内涵,亦是接近天堂或迈向地狱的途径。
我们像被自己赶出了宗祠的神灵,在异地发现我们是某种意义的幸存者。
那是一种巨蝶的幻影。在南亚海啸中有九名受难者在海啸发生三十八日后被人发现,成为奇迹的生还者。在海啸重灾区安达曼群岛最南端,他们依靠食岛上的野生椰子肉和椰子水维生。然而他不是这些受神灵祝福的幸运生还者。
他生前说,他内心常有一种巨蝶的幻影。
这幻影可能只是他自身的心理反射。总之,有一种幻影一直都在欺骗我们的感官。那是灵的狂蝶,灵的性灵。
灵以自身的痛苦令我们痛苦。
像你,像你痴狂的爱和文字。你们都是没有生命的生灵。你和你的文学,都只是你们发自内在的匮乏,巨大,如蝶。
如灵,如性。
如心,如生,如命运在另一个现实世界中的重现。那时候她还没有来到白马雪山从事野地考察。她居住在一处如今无法清楚记起的小镇。从她少女时期起,她看着身边的亲朋好友努力不断地追寻哲学意义上的自我,只有她一人在一旁观看别人的热闹,漠不关心。
她最后一次离开家乡到海外工作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期间她经历了人类学家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最后这几年,她搬到一处凤凰木花盛放的花园社区里,等待他的基因比对的确凿消息。经过漫长的等待,这一天被证实不会到来。
他说,一种幻影中的巨蝶,时不时间歇性敲击他的大脑皮质,勾勒起他记忆深处的史诗探险体验,碰触到内心最深的恐惧与忧伤,也开启他迎向阳光的决心。
在她住所附近有一排种满了老榕树的街道。老榕树常常带她和他来到城里的小街道,然后又带她和他回到城外,有时候会顺道来到幸谦的家闲坐,谈起路上他们看到的老榕树的新叶的美丽醉人的色泽,很缠绵地,在花开的季节散放迷人的香味。
花开的季节散放淡淡的迷人香味,有榴梿花开的味道,脆弱得像这一座城市从未有过的种种奢华。
一座小镇,再也感受不到重逢地点的花香气息,在华玲小镇上,散发一种浓郁的历史在人心中慢慢死去的气味。
深夜里,她走过老细叶榕树底下的落叶,抬头,看到枝头隐约有新绿的叶子在城市的灯火里异样的色彩。她至今仍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他走后,她走在从前他们走过的路上。她依然看见巨大的树荫,她的眼睛穿过黑暗的天空直透太空的迷漫,看见童年时候乡间星星的陨落。那是他们心中的道场,光芒璀璨,仿佛是神话中的扶桑神木破土重现,给了他们既惊又喜的春晚时光。
她走过,从前他们走过的路上。第二天清早醒来,她从楼上的窗户望出,里尔克拉起他的里拉琴,上帝从万物中引出他完美的自身幻影。
阳光,像掉落在远洋的古船帆布,带给她一阵阵波浪微摆的晕眩。淡淡地,如巨蝶梦幻中的梦幻。
来自远方的女子,生活在香港九龙的社区中。来自远方的女子,她空洞的双眸中已失去星空的灵光。她知道里尔克笔下也有一种有如食菌蚁的死亡体悟。有一天,她将迁入另一座陌生的住宅,把一对冷漠的石狮子搬到院前,以食菌蚁的目光看尽世间的烟火似的空洞。死别。空洞。
死去的花园里
留下了朋友银色的面容
不断传来
傍晚的蓝色钟声
表面底下,很多人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和美满的人生,然而她不是,她是那一个在小说家笔下死于终身教职的女教授,一个她不愿多谈的死亡事件。
在她老死以前,她回想起她自小如何走入自我的核心形象,她从少女时代起,就发现了她的自我其实是他人构想中的一个所谓自我形象,她自身其实并不清楚真实的她到底如何。
她常陷入自我如何在他人的构想形成的自我考古学。
少女时代读中学的时候,她以为若果有幸考入大学,将像一般人那样很快就会在毕业以后永远离开学院,却没料到她将在大学里度过她的一生,更没料到她日后会成为校园里神游的无名精神失常者。
校园成为她避世之地,日子一页页像论述文章掀开她日渐年老的生活面貌,渐渐,她感到快在会议填报告写论文涂诗句的隙缝窒息,提早将她老来的坟墓内的主题揭示出来,也提早埋葬了她的青春,像许许多多知识分子的大半生一样,有如众多学术僧侣一般时常独处在研究室内,坐着,想着,学院通往的或许并不是大道的生活,因此也没有所谓背叛的问题,没有被烧死的危险,没有发疯,没有被钉死在十字架的私人天地让她拥有彻底自我放逐的一种乐园。
有时,这是她的保护地,有时是她的完美形象,如一座一座无形的堡垒,如堆积如山的书本,偷取她的一生,吸纳她的青春与欲望,却不知回头。
香江,灯影华丽,永不能在她们心中留下痕迹,是永恒的春也是不灭的秋,陷于回归后的干旱时期,陷于香江的复杂心理之中,陷于湮远迷离的历史,殖民的历史比自我殖民的真相来得更加真切。
在异域的这些年,她在学院中看到今日全球化的教育演变似乎停留在体系的知识论之中,只追求专业知识的教育,许多课程对于人的本身、人的心灵、人的本性缺乏关注,甚至没有兴趣在这些方面进行教育,而只追求职业性的培训思考工作。
她清楚知道,知识经济时代中的大学正处于转型阶段,大学之目的不只是传授知识,更应该以发展知识为目标,因此她的课程除了注重学问领域中的人才理念,也注重现实社会生活中人格的情感素质,结合知识与思想情感的心智发展,开阔学生心灵上的视野。
她相信现今的大学不可走上沦为实务人才的培训所,或者社会的服务社,如大学新理念先驱者佛兰斯纳所言,大学应该是时代的表征;她在这方面长年进行课程构思,加强课程改革的设计工作,加强课程内容的丰富性与趣味性。她早年求学时的浪漫精神推动她在大学教育和课程上的构思,努力在讲授中实践课程的开放性与师生互动,把自身的课程当作大写字母的教育本文,而非封闭性的讲义而已,引导学生思考相关学科的各种主要课题,发展学生不同性格的取向,開拓学生综合知识的能力与判断的能力,进而建构学生此生应该具备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远离家乡故园的离散体验改变了她对于自我的认知,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她不只是原乡的叛离者,在她的学术专业领域中也是教育界的叛徒。
在她的自我追寻中,她的主体认知不断地改变与变形,观看知识界与教育界在改革运动中种种隐蔽性的现实动机的道德底线,这些年来她听闻许多老学人在华丽的世纪景象中所捉摸到的黯淡的消息、城巿的节奏、学术理论的思考,以及学院的生活都给了她神殿坠落的心情。
她的目光可以透视没有意义的符号,她看着她所认识的人一年一年老去,老得令她也心慌起来。
你更虔诚了
知道了
灰暗之年的意义
晚年,谁的晚年,谁有晚年,谁幸福谁不幸,谁的晚年还有花开,谁可以在老去的自我中看到更老的晚年。她看到了,看到了灰暗看到了老人如何努力去认识老来的自我,许多人在老来时候如何暗自追悔年轻时候无能尽情享受的青春,以及今日也同样无法享受的、那些在性别和文化上的快乐,不可染指的韵致。
在这里居住日久,城巿变得像一座设备齐全的工厂,首先是香江的城巿然后是海峡两岸的都巿,一座座像情欲勃兴的女人集结在一起变成更勃兴的形态,终于将她如今居住的现代城巿变成一座座巨大的工厂,学院委身在各个角落里,在越来越没有冬天寒意的街头投射出异样的神色,另一种肉体的寓意表达形式。
在写作《恶之花》的法国颓废诗人漫游过的巴黎街道,在本雅明流亡过的城巿影像中,这里的闲逛者几乎每天都在街道上走着,上班,开会或约会,为自己的身份扮演不同的角色,采用马奈绘画的眼光,从路上行人的表情中取得乐趣,各自的目光和生活方式在各人进入家门后消失无踪,消失成为另一种身份,预示了大工厂都会中,一个学府居民的伤痛。
城居人的学府被关进她的木制衣柜之后,她才发现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了。十多年来,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已失去了她的家乡,再也没有法子寻回来,还是像在寻找避难所的人,或像自杀死去的诗人那般,用一种好意的幻象遮掩了她的悲痛。城巿砰的一声,跌落在难以言状的一张版刻画像上,那情境,简直像波德莱尔所刻画过的那个卖艺老人的混合体,褴褛瘦黑干瘪,活过了一辈子,活像诗人与学人的代表者。远远地,传来铜铁碰撞的破铜烂铁声,老朽不堪地,竟还能戳破学府的帷幕。
或许,老年的时候她会成为一个难以捉摸的老人,别人无法捉摸她,她也不了解自己,她的理性与非理性她的感性与欲望,以及由于这些因素而导致的人生际遇,在往后的人生中成为无法解开的谜成为一抹如玉雕琢的阳光。
这些年来文学想象的体悟形成她的精神流徙路线图,永无止境的异乡远行人,她日渐发现她愈来愈像她所认识的许多前辈那样,往往都死在自身所建构的自我主体结构中。在文学创作之余,她在学术体系之中,在研究生活中带引出来的各种疾病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通过许多通道许多风景许多梦幻直入她的晚年,而她至今仍然记得许多亲人早年在战乱中度过的时光,像永不磨灭的孩童的时光,即使经过战乱的冲洗仍会在他们有生之年的许多年月中活着。
她和他,和许多现代学术僧侣们一样,在蓝色的钟声中走着,走在金色的时光中,如云彩飞逝,如报时钟声流过学院旁的一片相思林,流过早已死亡的花园。
随着学院中的僧侣们,她步下石阶,在狮子山下的学院之间听到了远古时期僧侣的哀鸣,她在特拉克尔的诗句中追忆起传说中那一座骨制的人间桥梁。
那人走下僧侣山的石阶
面露蓝色的微笑
被裹入
他更宁静的童年中
有多少男人有第三者就有多少女人扮演第三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道理,然而很多女人并不自觉,有的更多的是指责男人,这些女人也不会知道男人的性冲动可能是来自自然竞争的进化结果,也不知道决定性能量的是雄激素而非雌激素,通通亡佚在青春里。
内心里她们都有梦幻,很多人也相信梦是个人的神话,而神话则是一个部落的梦幻,然而她如今却深受巴黎似的忧郁的侵袭,体会到忧郁患者所说的,人生原是一所医院,也可能是精神病院,走动在城巿里,每天都被想要调换床位的欲望缠绕着。
对于非理科的学者来说,她也很清楚香港教资会一味带领香港的大学追求取得最高研究金额的机制,有朝一日将要面对崩盘的危机一样。表面看起来,所有大学都提出了很好的学术研究计划,而大学里的学者也尽力去争取获得最大的研究基金,全然忘了晚年将至,早年的梦想与追求,如今与她一起被打个粉身碎骨,一同消亡。
她如今居住的学府早已变成世俗僧侣的集聚地。
她走下山林道上的石阶,通往另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讲堂。她知道永远都达不到“无处惹尘埃”的境界,这反而使她感到心安,并谅宥了自己。她放弃了认命,不禁哀伤起来,听见铜号声从星光深处传来,听起来就好像是另一种烂铁破铜声。
各种沁心入骨的喧哗声浪,声声渐远,花木萧疏是今日的写照,年轻速如風雨一去不返,不是她要告别而是此生对她的告别。
在蓝色的钟声中,只有她听得到的古老钟声,远远地传来,敲击着夜晚的内心,没有人知道的内心,从特拉克尔的诗句中滴落,滴下,她与父辈的苦难和战乱,都已不需要她去承担,那是一种饶恕。
在读书、写作和教书之余,宽恕来自各方朋友,每当有各地的朋友来到香港时,她会陪伴她们游玩,必要的话,带她的朋友从尖沙咀天星码头坐渡轮到中环,然后坐在山顶的旅游巴士的上层车厢前头午后的阳光,傍晚的昏沉,或者夜色的迷离,她和她的朋友穿梭在中环的城巿中心,短短几分钟的旅行已经足够。街道,往上升往上升,越过一座座高楼的梦幻身影,这是一场又一场幻影幢幢的过客之旅。
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张爱玲遗留在“二战”香港的哀伤,至念依旧华丽不减。
在香港大学中文系七十周年纪念的国际研讨会上,各地的学者集聚到来参加会议。研讨会后,在校长的贵宾室内,我们和来港的林姓老师等人聚餐,听他们谈起当年的留台生活,以及学人的处境,感叹着,一晃就是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们的老师们从年轻迈向老年,而今我们则将步向他们今日的后尘。
最后一天的晚宴设在香港仔的海鲜舫上,晚宴后回家的路上,一位和她老师同时期留学台湾的老教授伴她一起从香港仔的海鲜舫坐车到港大,再从港岛的薄扶林坐上巴士回沙田。
那是她第一次坐巴士从港岛到沙田的午夜旅程,在穿越山坡穿过海底隧道之间,她听到许多当年老师的年轻岁月,在她们的故事中,星月映照在岛与半岛之间的大道之上。
许多年后,她的日常生活还没有调整好适意的节奏。
十年香江岁月,许多事物已经成为寓意的形象,高楼上的森林已经消失。
经过无数的人生风景线之后,她们实实在在地想要一种自由,自在,自主,不受约束的世界,至少在表面上,她们都是自由快乐的学者,至少从表面来说,有美好的一面。
金色的云彩和时间
在孤独的小屋子里
你时常邀死者做客
娓娓交谈
漫步在绿色小河旁的榆树下
表面底下,她从一座城巿走到另一座城巿生活,从一个教职走向另一个教职,但在表面上,她只是一个在终身教职中疯狂的无名教授,说确实点其实也不是发疯而是精神失常。
她是当代大学学府里的疯女人,从上世纪的阁楼走出来的女人,最初从她的童年梦境开始,经历曼陀罗花雨的洗礼,病在床上回顾犬儒的一生。
看我开创新的文体和新学术吧,看我离经叛道的风格看我大胆探索的新理论吧。这是她当年在攻读博士学位说过的豪语。
如今她已老去,在病床上等待天堂的到来,如今她有无数的日夜可以供她回想往日的生活、年轻时的孤独者,喜欢在都巿的行人道上漫游,参与反叛社会的建制。那一座年轻的城巿,在她看来有着巴黎的忧郁,流离的人群在这里成为一门漂流的艺术,有如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的忧郁》。她相当享受人群中这一门艺术,人群与孤独的艺术只是两个同义词,她把自己的目光挤入这些名词之中,互相代替指涉,哪个可以使孤独充满在人群中,哪个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
她的身姿看起来好像无国籍的漫游者,有点像忧郁的波德莱尔,在巴黎的行人道上叹息,在城巿盛大的节日里,有时她和一群学术僧侣为伍,内心浮现起一丝丝无人察觉的寂寞,她仅存的一个无人可以进入的诗意区域。
寂寞的时候,颓废诗人过时的诗句成为她私人的小生活,象征诗派笔下《巴黎的忧郁》成为她个体存在的形式,在城巿狂欢的时候还原为她四周群众的寂寞个体星球,她模仿着波德莱尔的语调问同样的话:神杖是什么呢?
从道德和诗意上来说可能是神圣的象征,然而实质上只不过是一根棍子,也可能是情欲的火炬。
零星破碎的文字中她有本领找到族群的美满想象,而在美满的追寻中她也有本事不让自己迷失。这是她一个人的破碎写照,在她的心中也有一片属于本雅明的梦境,一片只有本雅明和她看得见的荒凉的梦土。繁华的城巿建设在梦土上,密密麻麻包围着岛屿,岛屿上的城市香港、台北、新加坡、槟城四周都有学院,一种属于新世纪的不安的河水流过岛屿的内心,把城巿居民和学术僧侣关在捉摸不定的恐惧中,也把自我关在核心。
像本雅明离开学院的动机一样,许多现代学术僧侣也同样终其一生自我放逐于城巿之中,她的心情也有着本雅明的原野情怀,同样曾经拥有许多奇妙难言的梦土。
古希腊时期,犬儒学派哲学家第欧根尼主张真正的知识分子理当奉行禁欲、无为,做苦行主义的身体力行者。这不只是如古印度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更要像“犬”般的生活,如乞丐;而第欧根尼,大半生住在雅典城中一个破旧木桶中,让自己过着狗一般的生活。
今日的犬儒,除了古希腊时期犬儒学派的古典哲学含义外,也有了新时代的哲学含义,特别是丧失了主体人格的意义,像主人驯养的狗犬,在制度中被犬化被驯化被量化被非学问化被非知识化,也被非人格化。
今日她的梦幻也和来自西方文明的本雅明不同,她属于儒家知识分子的经典之梦。
在落叶
在古老的石头中
倾听
歌唱肉体的绿色腐朽
和野兽的厉声
哀鸣
后来,凌晨三时,女性主义理论家与诗人的里奇在孩子的哭啼声中醒来,写下她的新娘悼语:吻了你,新娘,我已失去你,我的双唇依然印着你神圣的祝愿和我的痴迷疯狂。
后来她学会了面对所有的失落,当年的婚礼,至今仍旧刺痛她的双眼,从此沦为黑暗空间,又一颗金苹果堕落在荒废的地点,不带半点反抗。
后来,萨义德的对知识分子的忠告已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再去破除那些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约式的類别。
后来萨义德客死异乡,她知道,在这些前辈死后,以及在许多后辈也亡故的许多年以后,生者和死者仍然会互相邀约做客,在他们孤独的地下的小屋子里会时常和他们娓娓交谈,或者,漫步在绿色小河旁的鱼木花树下,漫步着,走着走着,另一些梦开始如夜色如花色般弥漫起来,只是没有人想要醒来。
后来,苏珊·桑塔格也过世了,在旁观他人的痛苦的名句中死于急性骨髓白血症的苦痛之中。在曼哈顿的医院病房以外,一场南亚海啸卷起的巨浪,让海岛人间成为他们旁观他人痛苦的另一种场地,另一种痛苦的形式,另一种毁灭之地也是另一种应许之地。
后来她和众多学术界中的学人一样戴上面具,有文化人的面具,有学术权威的面具有作家诗人的面具,或者其他各种专业人士的面具,在学术界中自我复制,如同日与夜的自我复制,然而,只有她,从不复制自己的过去和人格。
后来,她参与了学术界传统的摧毁与更新工程,参与了大学体制与高等教育课程改革的工程。她自感泥足深陷在新兴的学术机制之中,她实在已无法自拔,大学教育体制改革的工厂模式发展理念,把她定义为流水线上的教育者,事实上是教育商品化的生产者。
后来全球大学教育的改革,把大学变成私人企业模式,把教学与研究定义在可量产化目标,然而真学术和真理却正好是不可量化的知识,教授,只有沦为销售经理和职业教练,而院长和校长都是企业主管与董事。
她感觉有点本末倒置。
后来,她把自己的心情悬在讲堂外的鱼木树枝头,美丽的鱼木花如少女新娘的青春时光被夏天的阳光蹂躏了。遗忘吧,我们曾经渴望的、持久而真诚的爱情。
后来,奶奶留给她的生活理念:爱、美和自由,结合来自她恋人的新兴国家的理念:自由、独立和新生活,被她带到无名一代人的日常生活中。
后来她的感情总是以难题的形式出现在生活中,在温暖而慵懒的早晨。她博士毕业后,很快一年又一年走过了十年,上世纪最后十年的时光转眼成为眼前的过眼烟云。
后来斜阳中的香江,在烟雾弥漫中看着翻飞如雨的楼影安慰着寂寥的窗口的大海。窗前,一个天生带有麻醉剂的犬儒之躯,在楼群中独立,站着,慢慢感受到内心深处一抹晚云般脆弱的叹息。那是童年时候一座黑暗的海洋,她以为只要勇敢游过去,彼岸就是美好生活的开始。
后来,在判别圣贤与卑微之间,她没法蒙受挫败的赐福或赐福中的感恩,这一趟旅程似乎有点漫无止境而又匆匆忙忙劳逸不均,走在精神领域的穿越路上,她面对着语言暴力形式,对抗着西方学术文化的殖民入侵。
后来计算机科技高速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后,更多的大儒小儒,真儒伪儒,似儒非儒,内儒外儒,在学院中各自成为神像,从四大皆空到活色生香,各种类型的犬儒梦都具有各自的典范的意义,只是无人知晓,或没有人想要承认。
后来,单纯的书生在更新和死亡中渐渐进入迂回复杂的犬儒状态,包罗万象的人生都在其中根深蒂固,聊斋中的野鬼孤魂,大荒时期的图腾怪物,构成了现代社会的隐喻图腾:饕餮,九尾狐,食人的窫窳,浑无面目的帝江,自命清高的凤凰,都隐喻着儒家知识分子的异变形象。
后来有一个现代学术僧侣,从台湾到香港伴着她居住在特拉克尔的诗文本中,慢慢变成隐喻中另一种萨义德的寓言,说是知识分子的主要责任是从压力中寻求独立,知识分子因而成为流亡者与边缘人,一种业余者,专对权势说真话的人,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
后来,特拉克尔的诗文本和萨义德与苏珊等知识分子一样,也只是另一种诗的文本,一种只有他们听得到读得懂的语言。或许,现代知识分子真的可以自我升华,并设想自己已经成为升华的生命状态,而他们的生活与事业,都曾有着令人称羡的风华,她知道这一切的同义词都是空洞,起码,在表面底下。
责任编辑 赵文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