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科学家:一个工科男的救赎

2019-11-27 03:42箜篌引
百家讲坛 2019年11期

箜篌引

1587年春天,江西奉新(今属江西宜春)山茶掩映的宋宅里,明朝著名科学家宋应星出生了。他虽是宋家第三个孩子,却依然背负着复兴家族的重任——他的曾祖是明朝重要阁臣、

“一条鞭法”的推行者,到了父亲这代,却没落成平民。

幼时,宋应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通过科举,复兴家族。他和哥哥们一道学习,只为了那个神圣的目标。宋应星自幼聪颖,过目不忘,出口成诵。只是,和学习相比,宋应星更喜欢游山玩水。奉新县山多,越王山、百丈山等,宋应星都游玩过,有时是去视察田地,有时是走访亲友,有时干脆就是纯粹游玩。这些山水给宋应星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在书本之外看到了另一片蓝天。

之后,宋应星进入县学,读经、读程朱理学,也读史、读李时珍,读与朱熹齐名的北宋哲学家张载,世界于他是看不见的理、气,也是真实可观的天文地理、工艺技艺;先生可以是板着脸说教的夫子,也可以是坊问操着方言嬉笑怒骂的贩夫走卒……

但宋应星知道,这些旁逸斜出只是暂时的,大多时候,他还得读经书、作文章,回归科举的正道。为此,他和哥哥宋应升专门到白鹿洞书院,跟随某名师学习。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1615年,28岁的他和哥哥在江西一万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同时中举,宋应星名列第三,宋应升名列第六,人称“奉新二宋”。

多年后,宋应星还记得那次中举的荣光:欣慰的母亲,艳羡的族人,矜持的哥俩……长长的鞭炮从小巷一直炸响到门口,那一地落红像是哥俩人生的红地毯。只是,宋应星没想到,这一地落红也像是他们兄弟人生的隐喻:花落了却无果可结。此后,宋应星和哥哥屡次北上赶考,每次都铩羽而归。直到崇祯四年,他们第六次会试,依然名落孙山……

回到老家后,宋应星一连在家里窝了好几天。兄弟俩又一次落榜,毕竟大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家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尤其是母亲,心疼他还没法明说,总是欲语还休。这段时间,宋应星思考了很多。

人生的第一要义是什么?作为儒生,当然是通过科举进入官僚体系,济世安民,自己和哥哥的前半生走的就是这条老路。可问题是,这条路走不通,自己已经45岁,哥哥54岁,还是一名举子,明知是条死胡同,还有走下去的必要吗?要真的放弃,心里还真不是滋味。这时,隔壁屋里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宋应星的心颤了一下,赶快停止了纠结:母亲年事已高,却还要为自己担心,自己真是不孝。

暮春的一天,宋应星忙着打扫书房,看着渐渐整洁的房间,他心里也疏朗起来。远远地,母亲从山茶树下走过来,看了宋应星半晌,用衣裙拭了拭他额头的汗珠。宋应星心里一暖,小时候,母亲经常为他拭汗,长大了,他有点儿羞涩,总想躲开,再后来,忙于科考,和母亲仿佛也生疏了许多。幸好这次回家,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和母亲待在一起。

母亲一年后病逝,走得很安详。临走前,她握住宋应星的手,喊的却是哥哥宋应升的名字。宋应星吻着母亲的手,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为母亲守孝三年后,崇祯七年,宋应星外出谋职,只是此时明朝江河日下,财政危机频发,裁员不断,哪里有什么好职务可觅,寻寻觅觅,宋应星只得了个本省袁州府分宜县学教谕的职务。教授生员,是不入流的教职人员。但对宋应星来说,总算聊胜于无。好在哥哥宋应升那边情况不错,不仅被调任广东肇庆府恩平县令,还因政绩被诰封為文林郎。

在分宜县学教谕位置上,宋应星一干就是四年。四年间,他端风俗,正学纪,为分宜县培养了许多英才。尤其是在分宜,宋应星写下了著名的万言书《野议》。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春日,正在春游的宋应星和县令、好友,看到邸报载有某武举因为一篇奏议而获得要职的新闻。写奏议没问题,因奏议得官也没问题,问题是皇帝刚颁布诏书要破格举贤,钻空子者便急切地冒泡,人平庸,奏议空洞,一笑也就是了,偏偏崇祯认死理,竟真的授其要职。虽说先后有大臣进谏,却都被要面子的崇祯驳回了。

那时谁也不会料到,这出举贤将是一出闹剧:六年后,这个武举人因隐匿母丧不丁忧被弹劾,朝廷要法办他,他竟逃跑了。这一跑不打紧,连带着结结实实打了举贤的崇祯一巴掌……

宋应星放下邸报,摇了摇头。

好友饶有兴趣地看着宋应星,相处多年,他知道以宋应星的能力,不应该仅仅当个教谕。好友让宋应星也写一份奏议,彼此交流一下,但其实还有更深一层意思:那个武举人能以奏议得官,宋应星未必就不能。望着上司、朋友期待的目光,宋应星点了点头。

春夜,宋应星忽而凝神静思,忽而笔走龙蛇,月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下来,宋应星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发现天已大亮了,他提笔在扉页上写下《野议》二字——既无官职,就不能称奏议,那就称《野议》吧。

其时,明末国势衰微,内则朝纲不振,农民起义不断,外则清朝觊觎,虎视眈眈,变法改革,救亡图存成了匹夫之责。因此,《野议》是宋应星对大明王朝政治经济的解读,更是祈请崇祯变法的万言书:譬如惩治贪官污吏,安抚百姓,使之安居乐业;譬如减免赋税,全面发展农业、手工业;譬如练兵强兵,提高战斗力等。

这是宋应星为病入膏肓的明朝开的一剂良方。值得一提的是,《(野议》还是他的科考史:虽说屡试不中,但他自信能力不比别人差,那就敝帚自珍,将自己会试的思想融入其中吧,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皇上看到,一不小心实现了呢?

只是,这份《野议》很难上达天听,朝臣的奏议多得尚且看不过来,何况一位不入流举人的野议?或者,即使看到了,讳疾忌医的崇祯能采纳吗?即使采纳了,痼疾深重的明朝能起死回生吗?

不知《野议》最终呈报给朝廷没有,只知道宋应星并没有获得圣上眷顾,还是分宜县教谕。《野议》静静地躺在书箧里,带着宋应星的体温,成为他所谓的政论代表作。

宋应星的另一个代表作是《天工开物》。这本书完稿也是在分宜任上。分宜,成了他名著的生产基地。如果说《野议》是士大夫宋应星为明朝开的一剂良方,《天工开物》则是科学家宋应星为大明王朝开的回阳救逆汤。

中国自古以来的思想史,先秦有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等众多学术流派。大浪淘沙,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有的学派泯失,有的学派整合,儒家就融合道家以及后来的佛家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学说,而墨家和农家成为工农大众的代言人。

明朝时,儒家王阳明开创了注重内省的心学,但后来王学末流背离祖师爷,空谈心性,走上了狂禅路子,导致社会风气败坏,国家摇摇欲坠,而要拯救社会危机,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把空疏的上层建筑转到务实的经世治用上来。

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的武器是儒家朴学,宋应星的武器则是工农业等自然科学。

从儒生到工农科学家,对宋应星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跨越。这超越可以追寻到他少年时对张载唯物主义关学的推崇,可以追寻到他六次会试跋山涉水时对自然、社会的观察,更可以追寻到他任底层官员时对风物以及制造业的考察:江南养蚕业、丝织业的惊鸿一瞥,岭南甘蔗制糖术的灵光乍现,东北捕貂者的机灵古怪……这些有意无意的观察和思考为宋应星的跨越式发展铺平了道路。

《天工开物》取自“天工人其代之”“开物成务”之意,即只要遵循事物发展规律,就能制造出巧夺天工之物。对宋应星来说,这书名还有更深一层意思——遵循规律既然可制巧夺天工之物,就未必不能创造一个富庶强大的明朝!

《天工开物》全书三卷十八篇,以“贵五谷而贱金玉”为顺序,再现了工艺部门世代相传的各种技术,并附有大量插图,注明工艺关键,为中国古代社会生产领域立此存照,被称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该书是宋应星一位朋友资助出版的。宋应星在序中说,这本书于功名无补,文人不必看,书中原有《观象》《乐律》二卷,他觉得太精微,还是删去了。

有自负,有矜持,更有叹息。那时,宋应星不会料到,这本科技著作《天工开物》会越过各种人文名著,跻身于科技名著之列,而他将成为系统阐释科技思想的第一人。同样,宋应星也不会料到,这本著作的命运跌宕起伏,和他的人生一样。

《天工开物》出版后,迅速流通南北,远销海内外:日本、朝鲜、英国、法国……在这些国家开枝散叶,推动了一场场工农业革命。墙里开花墙外香,令人意外的是,后来的清政府则选择了对其无视,连乾隆朝修的《四库全书》也不收录它,理由很简单:讲华夷之辨,骨子里反清。

清朝如此简单粗暴,以致《天工开物》失传多年,只活在百姓的口碑和零散的书籍里,湮没多少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野议》《天工开物》两本著作是宋应星在分宜县教谕任上,在繁忙的教学之余创作出来的。他以一人之力开科技著作之先河,实在是匪夷所思。著作频频,政绩又颇佳,四年后,52岁的宋应星被越级提升为福建汀州府推官,相当于府一级司法官员。

在福建汀州,宋应星成为一个传奇。

汀州多海盗,某日,官兵平定暴动,将其尽数收狱。掌管刑狱的宋应星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是恩威并用:惩罚主犯,宽宥从犯。谁知被放的从犯不守规矩,不久,又在海边捣乱。事情捅到福建督抚那里,督抚直言宋应星姑息养奸。

面对上司的指责,宋应星没有反驳。不久,他单刀赴会,深入虎穴,与捣乱分子斗智斗勇谈判。最终的结果是皆大欢喜:捣乱分子臣服,他全身而退。督抚欣赏宋应星,后来荐举他为安徽亳州知州。

这结果很圆满,圆满得近乎传奇。但透过传奇的表象,却看到真相的残酷内核:上司的不信任,民众的不合作,自己的不自主……既如此,不如归去,回到老家。于是,任期未满,宋应星就辞官回家了。

宋应星再次复出是明亡前夕,崇祯十六年下半年,他出任安徽亳州知州。亳州隶属凤阳府,是朱元璋故乡,李白成军队刚撤离不久。因此,宋应星此时的赴任就有了意味深长的意义。

当时的亳州废墟一片,百姓十室九空,官员逃之夭夭,甚至连官署也没有。宋应星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官署、找逃官,把明朝摇摇欲坠的招牌再树起来。这样的工作大概做了半年多,他又辞官了。不是他不想干,知州有自主权,能一抒他的壮志,而是明朝已到了亡国的前夜,这团烂泥再也扶不上墙了。与此同时,他的哥哥宋应升也弃官而去。

次年三月,李白成攻占京师,明亡。四月,清兵入关,建都北京。五月,福王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权……刚开始,宋应星对弘光政权还抱有幻想,激动地写借古讽今的《春秋戎狄解》檄文,宣传抗清。但弘光内讧厉害,最后只是昙花一现,之后,虽又有隆武、永历等南明政权相继出炉,但都内交外困,逃脱不了短命的宿命。

国破如此,更哪堪亲友相继离世:江西沦陷后,哥哥宋应升服毒殉国;不久,替他出书的好友全家落水遇難;另一好友也因抗清失败投水而死……

死者长已矣,只有他还活着,做他们的口舌,做他们的墓碑。隐居在家,他种树栽花,读书写字,怡儿弄孙,看似闲适,却总掩不住内心的焦虑:明亡十多年了,清朝的龙椅虽越坐越稳,但杀伐声、铁马声还是夜夜入梦。

康熙元年,南明政权最后一任皇帝在昆明遇难,得知消息后,宋应星自然很悲痛,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是天要灭明,他又能如何?他叹息一声,点燃了一支香,向昆明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起风了,风吹着案桌上的香烛,吹着黄纸,也吹着《天工开物》——明朝的科技盛世扑面而来,在大清越来越广袤的版图上。

康熙五年(1666年),79岁的宋应星安然离世。这个前半生汲汲于功名而不得的儒生,生生被逼成工科男,后半生仕途虽然有起色,却难扶明朝大厦之将倾,好在他还有《天工开物》——他在纸上建立的科技盛世,使他在大一统的清朝,完成了对前朝故国的另类救赎。

编辑/羽川

微而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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