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音乐爱好者》好刊一生平安

2019-11-27 19:14李章
音乐爱好者 2019年11期
关键词:谭盾陈丹青爱好者

李章

编了十年的《音乐爱好者》(1989年至1999年),耳鬓厮磨,感情不能说不深了。任何一种历时十年的厮守,回头望去,总有些话题可说。

《音乐爱好者》于我,可说是一种少有人可比的、很独特的关系。关系有三:起先我是读者,后来成了责任校对,再后来当了责任编辑。

1979年,我在徐州地区的文工团乐队工作,当时我们团在黄海之滨的连云港演歌剧《小二黑结婚》。白天闲逛书店,我极意外地发现了一本音乐刊物,三十二开,绿色封面,就是《音乐爱好者》(这刊名是何等的好啊)创刊号。当时能看到的音乐杂志极少,这小小的杂志如一缕春风让我欣喜,尤其是书中夹着的一纸活页贝多芬头像素描。从此我每期必求,成了她的“结发”读者。

后来我有幸调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由于先前有乐队工作的经验,领导便让我当《音乐爱好者》的责任校对。这令我喜出望外,就好像新单位碰上了个旧相知,心里热乎乎的。我马上拜了当时《音乐爱好者》的责任校对、退休在即的越南华侨张伦培先生做师傅,那是1985年。

1989年,我做了《音乐爱好者》的编辑,是因为编辑部还要编一本《歌迷》,人手不够。我很卖力,也很激动,居然能跟插队时期就久仰大名的歌词作家王晨湖同事并称兄道弟!我第一次领责任编辑之衔,是1990年第5期,其时天大热,我紧张又亢奋,发了四十度的高烧。

初当编辑,时处《音乐爱好者》的第二个十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刚刚激活的音乐人文意识,正发酵出新的需求氛围;高科技不断催生音乐的花样百出,“后现代”、New Age、CD正普及……正如一阕奏鸣曲到了展开部,基础已经很好了,就等着我们去发展。编辑部除了当时的主编陈学娅(尔后是王秦雁),就是后来圈内戏称“四条汉子”的沈庭康、王晨湖、王亚平和我了。

由于当年已经有了丁善德、钱仁康等一大批音乐权威组成的强势作者阵营,所以刊物很笃定。而需要考虑的,或者说在第二个十年我们刻意追求的,则是调整定位,这迫于一种批评:《音乐爱好者》像《音乐工作者》。

一册普及类的音乐刊物,人家要的无非是信息,一些知识的信息,一些人文的信息,一些围绕音乐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种种信息。潇洒的读者,也就是一翻了之随手丢掉。有心的读者,也许会悉数保留经常翻翻——就像听莫扎特,常听常新,可听一辈子。

这就有些难,得让刊物好看、耐嚼,有“回头率”;还得让刊物亲切(莫扎特就让人亲切)、生机勃勃——少一点术语,少一点五线谱例,少一点曲式分析——刊风如莫(扎特)。

于是我们以突出的篇幅,新辟了辛丰年的“音乐笔记”、陈丹青的“外国音乐在外国”等等专栏,请精英来说爱好者的话,给爱好者听。其中强调非音乐专业作者的一个栏目“音乐与我”更是大张旗鼓、全方位地与读者互动。

1990年第1期开栏的“音乐与我”迅即得到了各方的垂注和关爱:作家宗璞先生在病中以他人代笔,口述了《药杯中的莫扎特》;翻译家萧乾在译《尤利西斯》的百忙中给我们写稿;戏剧家黄宗江爱乐求知音,还在文稿上画出了五线谱;十五岁的盲童朱闽用盲笔和铜尺书写盲文,他说黑暗中音乐像朝阳搂着他,并说“决不颓唐!”电影艺术家孙道临两千字言之不足,比原定字数多写了一倍!学者鲲西一篇不能尽兴,索性连写三篇!诗人白桦“混合着痛楚的愉悦”(如今已成名句)读来让所有人怦然心动……

看看那些名字吧:徐迟、冯亦代、华君武、辛丰年、何满子、黄宗英、张洁、新凤霞、阿城、莫言、史铁生、余华、张承志、张炜、李锐、陈丹青、舒婷、梁晓声、叶文玲、李杭育、邹静之、陈村、孙甘露、严锋、吕正惠、宫玺、鲍尔吉·原野、薛范、赵鑫珊、刘子枫、格非、马原、王周生、赵丽宏、瞿世镜、陈丹燕……“音乐与我”十年岁月留痕,1999年被精選了七十八篇,结集纳入“音乐爱好者丛书”出版。

现在想来,编刊物想编出莫扎特风格,有些狂妄了。但当时这念头确乎粘在心里,可谓耿耿于怀、挥之不去。刊物对其他栏目,对音乐家、对作品、对表述的要求,那十年有意无意总往那上面靠。这些努力,对引领读者走进音乐,也算多了一条通道吧。

记得1990年我乘快船去南通初次拜望辛丰年先生,我是以读者来信的方式找到先生的(《读书》编辑部对待读者来信的态度是我的榜样!),这位新四军老战士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来迎接我,我深知这种庄严郑重是对《音乐爱好者》的看重。此后我便像给父亲写信般给他写信,他每信必回,谈的都是音乐,数量之多,可以出一本书了。他不计较菲薄的稿酬给《音乐爱好者》写稿,十年期期不断。他感召、提携了吴维忠、马慧元等一批年轻作者,撑起了《音乐爱好者》的半壁江山。他的《音乐笔记》结集出版后重印了三次。

记得当时还远在纽约的陈丹青给《音乐爱好者》写稿,那时E-mail还未通行,我们来来回回的信、稿都是手书越洋邮寄。他字字鲜活,传递着太平洋彼岸大都会的五光十色。现在的陈丹青手迹,都是宝了。《陈丹青音乐笔记》一书已印了五次,也是《音乐爱好者》的副产品。

记得1993年的一天,我接到纽约的电话——“我是谭盾!”那是谭盾将第一次回国的首场音乐会选在上海开,王安国先生介绍他来找我。数日后我和他出现在泰安路七十六弄贺绿汀院长的家中,一左一右,几乎是挟持似的请贺绿汀先生为音乐会题词。那些年以谭盾为代表的新潮音乐曾“一石激起千层浪”,老一辈音乐家包括贺老心中颇有保留。他一边题字一边嘟嘟囔囔“那也不能叫我犯错误呀”。谭盾还算争气,以后的表现没有让贺老“犯错误”。

记得某次我和沈庭康去为《音乐爱好者》拉广告,两个企业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我们陪吃陪喝还陪卡拉OK,结果自然是一个空心汤团。那天我置老婆生病在家于不顾,闹到很晚,回家时正遇大雨,没带雨衣,自行车又在半路坏了链条,推车在雨中走了四十分钟,那种屈辱、愤懑、苦涩和着雨水往肚子里咽的滋味,我永远不会忘记。

记得某次赵晓生潇洒地拎了四瓶啤酒突然来到编辑部,那段时期他躲在绍兴路一个弄堂里的亭子间写东西。我十分惊诧他告诉我的两件事情:一是他根本不听音乐(我理解为写音乐时最怕音乐的干扰,抑或是所有的音乐已尽在腹中);二是他直接用钢笔写总谱(也就是说,写下来就是定稿,绝不用改)!那日他天马行空,狂聊神侃——不久,《音乐爱好者》上便开出了他的专栏“乐海逍遥游”。

记得我要好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姚思动,上海滩数得上的钢琴调音师兼歌剧院低音提琴手,下海与同伴以地铁沿线的书报亭起步,撒播书香,实验他们儿时的文化理想。那些年他常来编辑部坐坐,临走就拎了五十册《音乐愛好者》,种子一样地分撒给他的书报亭,多有亏本仍乐此不疲,我知道他是在帮好刊物、好朋友的忙。2005年他突发心脏病,告别了五十三年的洒脱人生。想起他拎着刊物莞尔告别的样子,我的心又痛又空。

记得1998年初我们筹划《音乐爱好者》一百期庆贺,编辑部拟邀约大牌音乐家题词壮壮声威,连发一年。我打电话给中国头号大指挥李德伦,他大夸了《音乐爱好者》,说他到哪儿都向人推荐《音乐爱好者》。我还知晓老爷子是自己掏钱订的《音乐爱好者》。题词不久后寄到,我寻思名人的墨宝是文物,便打电话问他原稿要否需要寄回?他回说“擦屁股吧”。他是那样看重《音乐爱好者》而轻薄自己的墨宝,我的歉疚,顿显矫情又小气。

记得1996年8月我收到了诗人(也是音乐家)徐迟五页的长信,立即意识到这不只是给我的私人信件,而应在刊物上发表,让更多人受益。老人同意发表的复信是1996年9月22日寄出的,欣然署名“Andante”(多好的笔名),彼时距他遽然离世仅两个月又二十天!出事后,悲叹中我在北行的火车上写着编者按,强调了他信中“越是困难,越有希望”,要“保持一颗明亮的心”,可惜他没能看到信件的发表。一位耄耋老者,要“保持一颗明亮的心”,而今天的我们,可有这等精神诉求?

后来时代大变,经济发展得很快,音乐杂志的变化也很快。几乎是落英缤纷一夜间,醒来一看,以前同道上的兄弟刊物纷纷落马,纷纷流行,纷纷下海,纷纷追星。《音乐爱好者》面临新的复杂局面,我却因病力不从心了。

不过,欣慰的是,最多被电台转播、被报刊转载、被著文引用、被结集收入……乃至被仿效克隆的,就是《音乐爱好者》中“音乐与我”的篇章。美文共赏共享,至今不断。

对我来说,生活中最满意的三件大事之一,就是编过十年的《音乐爱好者》。这种幸运,不是很多人可以得到的。而《音乐爱好者》时期相交的作者,已然是我一笔巨大的财富。像已逝的徐迟老人、李牧真先生、辛丰年先生,他们不仅给我写稿,还为办好刊物出谋划策,在艰难时刻给我以鼓励。至今我在音乐上、情感上对他们的依赖丝毫未减,他们是我的精神导师。

绍兴路五十四号三楼角落的小小房间,日光融融,后窗里金茂大厦像一幅画。我在那里和《音乐爱好者》相处了十年,快乐而充实。清理十年记忆的碎片,我的心中涌满感动。

祝《音乐爱好者》好刊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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