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冰
杨柳在《因为女人》的序文中提到,阎真并没有站在特定的伦理立场对作品中的女性作出评判,但柳依依、苗小惠等人的价值选择,都与当时的伦理规则有着紧密的关系,身为读者,我们不能忽视阎真小说中的伦理特性。
纵观全书,似乎每一个人物都不符合我们当下的伦理道德,为了钱财出卖自己身体的苗小慧、同时与几个男人周旋的阿雨、最后甘愿给人当情妇的柳依依、花言巧语骗取女孩儿身体的夏伟凯、风流成性不断出轨的秦一星等人......但是,“文学伦理学批评重在对文学作品本身进行客观的伦理阐释,而不是进行抽象或者主观的道德评价。”①因此,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重读《因为女人》,意在探索柳依依等人身上所体现出的情感欲望、物质欲望以及性欲望等伦理问题,从而理解作者对当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把握小说的主题。
巴尔扎克曾经描述过19世纪巴黎物欲横流的景观:金钱成为人们的上帝,“……运转社会的枢纽是金钱,或勿宁说是缺乏金钱,渴望金钱。”在千禧年之后的中国,不遑多让。由于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思想观念受外来观念的冲击,以及本土“有钱能使鬼推磨”观念的根深蒂固的影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悄悄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而阎真更是将这种现象展现地淋漓尽致。
小说中,苗小慧作为柳依依的好友,就是金钱至上的拥趸者,她的这种观念,也是柳依依从爱情至上转为物质欲望不断扩大的重要因素。一开始,苗小慧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物质对金钱的渴望:在已经有男朋友的情况下,她被薛经理包养,用自己的青春来换取物质欲望的满足;吃饭不愿吃大锅菜而要吃小炒;买鞋不去大众化的地方而只对专卖店的东西感兴趣,以至最后,婚姻也是被她拿来做买卖,嫁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小老板,只因为对方能为她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当柳依依为秦一星烦恼时,她直接了当地指出:“女人能有几年青春?这几年是金色年华,金子的价值,你要他拿出金子的价格来,不然你就太亏了。”②“女孩要潇洒,皮带松一松,什么都来了。”苗小慧把自己当作商品进行交易的行为,活生生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经济中的人的物化,可悲的是,被物化的女人在物质欲望的支配下却浑然不觉,自愿走进这个黑色的漩涡。
“在文学作品中,伦理混乱表现为理性的缺乏以及对禁忌的漠视或破坏。”③在《因为女人》中,这种伦理混乱不仅表现在女人在物质欲望的支配下放弃尊严,依附于男人,也表现在男人对一般伦理的漠视。这种漠视与破坏,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个社会是受物质欲望支配的社会,而拥有丰厚身家的他们,有资本打破传统的伦理约束,建立一套完全为欲望服务的伦理秩序。文中薛经理、秦一星等人屡次出轨,包养情妇,家里妻子定然是有所察觉的,但也只能默默承受,死守这婚姻这个空壳。如秦一星的老婆周珊、如后来的柳依依,她们都跟男人吵过、闹过,可从来不敢真正离婚,原因就在于她们默认了这份由男人构建起的,以金钱为核心的伦理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她们只能依靠男人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主人公柳依依在最后决定嫁给一无是处的宋旭升,就是看中了他的“老实”,以为他只会围绕自己转。可是婚后,柳依依就成为了曾经的周珊。宋旭升发迹后,很快就显示出了对柳依依婚前情况的厌恶,转身投入到秦一星等人出轨的行列,只是出于亲情伦理的约束,因为女儿的关系才维持一段婚姻。
《本性与物性》中有这样一句话:“小惑易其方,大惑易其性。”在消费经济的支配下,对金钱的追求,对物质的永不满足,显然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只要能满足这种欲望,付出任何代价,女人都在所不惜。而男人呢,同样拥有这种欲望,所以秦一星努力钻营,爬到台长的地位;宋旭升为自己曾看不上的社会混混打工,也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物质欲望,同时,他们利用这种欲望,使女人屈服,以此保证自己的支配地位。而这又是符合几千年来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道德。阎真小说中的伦理复杂性,可见一斑。
《爱的艺术》中讲到,成熟爱情的原则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细数柳依依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似乎都没有给她带来过完整成熟的爱情。从夏伟凯到宋旭升,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欲望从未一致过,这种不对等导致了柳依依对爱情的绝望。而一个女孩对爱情的灰心,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灰心,对男人的绝望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绝望。不幸的是,她还要在空虚绝望的世界里活下去,所以只能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困境。
夏伟凯是柳依依的初恋情人,也是她的第一个情感欲望的对象。柳依依谈恋爱,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她曾不止一次表示过,爱情是她唯一的信仰,这种爱情至上的观念也是导致柳依依悲剧的最重要的原因。而对于夏伟凯而言,从最开始,他看上的就是柳依依的年轻貌美。如果当时在去图书馆的时候柳依依走路的姿态没有吸引他的兴趣,身材没有让他想入非非,回头的时候没有一张姣好的脸庞,夏伟凯绝不会一路尾随制造两人认识的机会。所以,从一开始,两人的情感欲望需求就是不一样的。夏伟凯或许对柳依依是有感情的,但这种感情建立的基础是身体上欲望的满足,他谈恋爱谈的是“性”,而柳依依谈的是“情”。
之后,对柳依依影响最大的是秦一星。这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记者,成熟稳重,风度翩翩,对小姑娘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同时,他也是一位已婚男人。可这算不了什么缺点,在阎真构建的伦理世界中,受时代思潮的影响,自由、财富、享受才是第一位的,而秦一星恰好可以做到这些,因此这位记者的身后从来不缺想要发展一段故事的女人,而他却主动向柳依依求爱。面对这样一个成熟多金的男人,柳依依屈服了,成为自己以前最不齿的情妇。但她自认与其他为金钱出卖自己的情妇不同,她对秦一星仍是存在一定程度的爱情的,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不愿接受他所给与的钱财。而秦一星因为记者的身份,自认早早地看清了人性,也不再相信人性,对于柳依依口中的爱情,他始终是存怀疑态度的。他想从柳依依这儿得到的,只是年轻鲜活的肉体以及能暂时脱离家庭的轻松。一个时刻相信爱情至上,一个根本不信感情,这个一开始就存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必然导致了处于弱势中的女人的悲哀。
阎真在一次访谈中曾表示,他的长篇写作受古典名著《红楼梦》的影响极深,《红楼梦》是他保持敏锐艺术感觉的磨刀石,感觉迟钝了,就去磨一磨。④细读《因为女人》这部作品,我们不仅可以从中找出红楼中女孩细腻复杂的感情,还依稀可以看出《金瓶梅》对其的影响,尤其是关于性爱欲望的书写。
“食色,性也”。在最原始的时候,人们对于性的态度是肯定的,认为男欢女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应该压抑。先秦时期,不少地方都有未婚男女跳月野合的习俗,只要本着双方自愿的原则,春机发陈的男女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以此获得欢愉。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性自由。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封建礼教对人的束缚越来越严重,夫妻之间的结合只是为了生育繁殖的需要,假如在这个过程中表示出了欢愉,尤其是女子,一旦从中获得快感,那是绝对违反了当时的纲常伦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影响了国人千年之久,哪怕在今天,性依旧是一个羞于启齿的话题。但作为一种生理事实,它不会因为人们逃避就不存在了,所以在一个夜晚,春心萌动而又孤单的柳依依感受到了自己性爱欲望的召唤。“手指每滑动到一处,指尖在皮肤上的细细地摩挲,忽然又粗暴地捏揉,......她的手停在小腹处,好一会,毫无理由地,又缓缓地向四周滑动。......她想哦哦呻吟几声,就哼了出来,声音怪怪的,被黑暗吸了去。她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会发出这样一种陌生的声音。”⑤等到柳依依跟夏伟凯发生关系之后,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变了,以前是心理上的,现在身体也需要了,甚至恨不得钻进夏伟凯的身体中去。
与柳依依的害怕、压抑相反,夏伟凯作为男人一开始就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性爱欲望,并且不想压制。大学期间,女朋友就因为他进过医院,跟柳依依谈恋爱期间,更是步步为营,得寸进尺,一步一步突破她的身体防线,最终使柳依依踏入“雷池”。之后,更是跟足球宝贝等不同女孩开房,传统的伦理道德,羞耻观念在他身上毫无作用。他在跟柳依依交往的过程中,不断地想要得到女孩的身体,并用天性来为自己开脱。柳依依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也是不肯委屈自己,想法设法来让自己得到满足。对于柳依依的保守,他用封建来评价,声称新时代的人类就应该解放自己,坚持性自由。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绝大多数男人共同的心声,甚至不少女性如苗小慧、阿雨等人也是赞同的。而陶教授、主持人张健等人,身为公众人物,竟公然支持这种观点,并美名其曰为自然法则。
“如果自由流于放纵,那魔鬼就乘机侵入。”华盛顿的这句话放在性的领域也是同样适用。爆发在北美的性解放运动,提倡性行为上完全抛弃传统道德观念约束,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成了性爱的奴隶,号称是自然法则在社会中的阐释,夏伟凯等人就是秉持这种思想,挂着性的旗号满足自己的兽欲欲。但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智,有羞耻之心。真正的性自由,绝不是号召人们破坏伦理道德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是要打破禁欲观,以及封建道德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更要打破内心被“性”的束缚,即要打破外在与内在的双重枷锁,使人性达到艺术审美的高度,情感与欲望统一的高度,上升到道德自律自觉的高度。假如真的能做到性自由,宋旭升对柳依依婚前的行为何以如此介意?秦一星在包养柳依依期间何以禁止她与其他男人来往?在千年之前男女的交往之中,已经流露出真正性自由的意识。而在如今这个如此开放包容的时代,区分性解放真正的性自由,追求一种真正符合伦理的自由,依旧有很长的路要走。
阎真坚持自己在创作《因为女人》时,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批判欲望化社会对女性的伤害,并试图为处于生存困境中的女性寻找出路。对于柳依依,作家认为她不是一个灰暗和残酷的极端,而是他所理解的生活的平均数。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我们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柳依依为核心的等人物所表现出的错综复杂的欲望,以及欲望支配下伦理秩序的混乱,新时期人们思想道德观念的变化,值得引起我们的一点儿思考。
注 释
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
②阎真:《因为女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2页。
③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12-22页。
④余中华,阎真:《“我表现的是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平均数”——阎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年第4期,第51页。
⑤阎真:《因为女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