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铃
伴随着印刷术的发展,人们提笔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加之硬笔携带的便利,传统毛笔书写的可能性日益被消解。毛笔书法丰富多变的用笔、用墨以及其中所蕴含的陶冶人性情的功能也与我们渐行渐远。为了改变这一现状,社会中几度掀起“书法热”,不少书法大师在全国开展各类讲座,民营机构的书法补习班铺天盖地地袭来,但青少年的毛笔书写状况仍然是每况愈下。或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应该要停下脚步,谛视古代书法大家的艺术作品,重新审视古代书法教育光辉璀璨的原因,力求从古代的书法教育中汲取营养,为现代毛笔书法教育提供恰当的指导。
纵览古代书法发展史,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时代,高门大族的出现以及门阀制度的创立,书法成为标榜门第高低的重要标准,产生了诸如王羲之、王献之、钟繇等跨越古今意义的书法大师。同时,还形成了以书法大家为核心,书法名家辐射而出的串联式家族书法活动格局,其中比较有名气的有琅琊王氏家族、陈郡谢氏家族等。这种以家族为联结的书法成就其实源自于当时特殊的教育形式,即家学教育。家学教育,指的是以家庭、宗族为核心,以族内年长者为施教者,以口头、文本训示为主要形式,人格养护为主要目的教育方式。在形式上,家学是私学的特定形式,而隶属于家学教育中的书法教育有着它独有的特点和价值。
家学教育中的书法教育最早要追溯到西周时期“世禄世卿”的职官制度,《礼记·王制》云:“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不贰事,不移官。”1其中就规定了部分专业性强的职业必须时代相传,不可轻易更改。因此,书法就作为为皇室抄录典籍的一项家族职业世代传袭下来,但是当时的书法传承主要是满足社会的实用性要求,尚未承担起其他更多的功能。“真正意义上的书家群体,开始自觉在家族内部传承书法,是在东汉中后期,并且渐成风尚。”2汉末魏晋时期的文人对草书字形、字体的研究,使得汉末草书的审美价值逐渐从原来依附于实用、功利性的目的中剥离出来,这种审美价值的个人追求预示着书法由传统的官方“职业书写”向家学“艺术自觉”的转变,开始追求书法的审美价值。书法审美价值的实现就在于丰富的笔法,因此,在魏晋南北朝家学教育中,书法的笔法成为书法创作的核心环节。
那么,由于笔法的传授本身具有很强的实践性、长期性、直观性、只有由语言阐述、手写示范并加之长期的训练,才能产生高效的教学效果,所以书法笔法则在家族中流传开来。
在魏晋南北朝的家学教育中,书法教育的教师一般由家族中擅长书写的年长者担任。长辈们在教授子孙时,通常就书法的一些技法进行训练,如字的起笔、收笔等用笔方法,而对于一些完全不能把握的地方则会手把手教学。在边指点的同时还会讲述一些发笔、研墨、染毫等具体的技法问题。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二王”之所以能在书法上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最重要的就是得益于早期家族中书法大家的指点。王羲之十六岁时就曾向王廙求学书画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
廙画《孔子十弟子》赞云:余兄子羲之,劝而岐嶷,必将隆余堂构。今始年十六,学艺之外,书画过目便能,就余请书画法,余画孔子十弟子图以励之,……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吾余事不足法,而书画固可法。欲汝学书,则知积学可以致远。”3
王廙是东晋时期著名的书画家,是王羲之的叔叔兼老师,羲之年幼时跟着他学习,在与叔叔接触的过程中,耳濡目染名家的书法技巧、习惯,在生活起居中受到书画气息的感召,在艺术实践中得到名家手把手的指点,技法的提高不言而喻。
在魏晋南北朝的家学教育中,家族子弟在书法实践中相互讨论、互相指点、构建良好的学习环境,随之形成各具风貌的书写特色。家学教育活动范围小、学生少、生生之间关系亲近、各个学生都能在书写的过程中得到家族中长辈的直接指导,这种小规模的教学形式使得长辈能够严格监管学生的行为,促成生生之间相互的讨论以及笔法的创新。王羲之的几个儿子,在书法造诣上都得到父亲的真传,并各成其貌。
“王氏凝、操、徽、焕之四子书,与子敬书俱传,皆得家范,而体各不同。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焕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4
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王氏子弟学习书法时的景象,在一代书法大师王羲之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学生们(儿子们)对书法产生浓烈的兴趣,课堂上接受父亲的训诫,进行书写训练。不时互相请教问题,对各自不同的创作风格提出见解,共同进步。
魏晋南北朝书法家学教育中的学习由群体组成,群体内部有共同的学习目标,学习对象由家族中的手足兄弟组成。作为门阀士族,家族子弟们的功利化目的是希望通过锤炼书法,维护自家高门望族的地位。从个人发展的角度上看,子弟们又希望在挥毫点墨的过程中传承祖辈的遗风,实现思想的净化。那么,群体为共同目标,就会相互勉励,共同进步。反观当代,书法教育一般由班级展开,通常贯以“教师教、学生学”的模式,生生联系松散,学生群体不曾拥有共同的学习目标。所以,要想将书法文化传承下去,首先必须要让学生重视起书法教育,树立起群体共同愿景。那么,既然现在暂时无法激起学生的内在学习兴趣,或许教育部门可以先从制度上入手,将书法评价列入高考的范畴,通过发挥“高考指挥棒”的作用,从工具性的角度激发学生的学习动机,树立共同目标。
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家学教育中的学习依靠实践进行真实的互动,此互动涉及到教师(长辈)和学生(晚辈),学生(兄弟)和学生(兄弟)之间有意义互动的频次、深度。上文中我们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家学教育的学生数目比较少、活动范围比较小,教师(长辈)作为教学的“专家”,通过“口传手授”的方式指导学生的书法实践,平等地探讨理论知识,生生在家族内部构建出相互扶持的小群体,形成了有深度、有层次的真实课堂互动。但现今中小学班级学生数量过于庞大,课堂时间有限,这和书法教学所要求的长期性、实践性形成了鲜明的矛盾,基本上不存在有意义的实践和互动。同时,书法教学总是尴尬地徘徊在语文和美术课程之间,教师的专业水平相对低下。因此,教育部门首先要提高教师的书法技能,培养专职书法教师。同时,为提高课堂的有效互动,即解决教师无法对学生逐个指导的问题,教师可要以史为鉴,重点训练几个水平较高的学生,之后对班级成员进行分组,将水平较高的学生安置在不同的组别中,成为组长。这样,核心成员(组长)与新手(水平较低的学生)就构建出平等但有差异的学习小组,方便实现有意义的对话。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家学教育接纳并尊重差异,其成员在诸多方面存在着显著的差异。王羲之共有七子,但书法风格各有不同,这种尊重差异的教育观促进了学生的个性化发展,有利于培养学生的实践创新能力。反观现在的书法课堂教学,班级成员书法创作的同质性明显,教师或者只是依据书法教材将书写的技巧传授给学生,又或者只是凭借个人好恶让学生去临某书法家的字帖,传授给学生的内容过于单一。这虽然在书法学习的初级阶段能够为学生的书写打下一定的基础,但并不利于学生书法水平的提高。因此,书法教学还是得建立在小组学习的基础之上,将具备类似审美观感的学生分配在同一个小组,组内成员的兴趣点、审美观基本一致,成员之间互相切磋、讨论,借此提高书法技艺。同时,小组和小组之间又能互相讨论,感知不同的审美风貌,继而在原有的基础上创新。
结语: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家学教育的教学模式符合书法创作所要求的实践性、直观性、长期性等特征,由此产生了光辉璀璨的书法艺术自觉的时代。教育教学必须要符合学科发展的必然规律才可走得长远。现如今,为了挽救书法教育后继乏人,青黄不接的现象,我们更应该立足于学生学习书法的必然规律,从观念上重视起书法,再采用合理的教学模式提高书法教学的有效性。
注 释
1.郑玄.礼记疏[M].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卷十三.
2.崔树强.从魏晋书法世家的出现看书法由自然向自觉的转变[J].书法之友,2001(12):8.
3.王伯敏,任道斌.画学集成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2:143.
4.黄伯思.东观馀论[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