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腾
词中“富贵态”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由晚唐五代至宋,成为后来词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而且不同时期都被赋予不同的内涵。易安的《词论》是中国词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篇文献,这篇文献最早见于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从话后集》卷三十三提到“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1]彭玉平先生《李清照论词的故实与富贵态略释》一文解读秦观词“少故实”而乏“富贵态”的遗憾,应包涵对秦观词在情感内涵的薄弱及情感力度不足等方面[2]。笔者深以为然,易安《词论》中“富贵态”主要强调情感的薄弱是其“富贵态”内涵的一方面;此外,笔者结合李清照创作实践,着重从其词作品中的情感深度注入、语言的运用、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出发,对其《词论》中的“富贵态”内涵进行新的探索。
自晚唐五代十国以来,词的题材多限于女性闺阁、体态妆容以及男女私情的描写,题材比较狭窄,创作出来的作品格调不高,散发着一股脂粉香味、秾丽绮靡的气息。李清照作品中不仅写相思恋情、写景咏物,更将感时伤怀、抒发身世之感寓意其中,体现了文人的襟怀,流露出深厚的情感文化涵养。如在写女性闺阁或男女私情的作品,李清照的词绝无浮辞艳语、隔靴搔痒的弊端,而是以真情打动人,在《醉花阴》中“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3]56上片以环境衬托人心情阴沉和低落,女主人公独守空房,日长难捱,恰逢重阳节,本想与丈夫携手赏菊,但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尚不能实现,只能举杯独酌,醉卧凉枕,辗转反侧,因为思念瘦比黄花。寥寥数句,闺中少妇重重的愁态描摹出来,反映出词人凄清寂寥的心境。而《孤雁儿》中的“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3]226此词表为咏梅,实属悼亡词,阵阵笛声、潇潇春雨,此时与丈夫天人永隔,身边再无可倾诉之人,声声呼咽、字字血泪,哀思绵绵不绝。词中饱含自己深情厚意,使得作品全无矫揉造作之感,呈现更多是至情至性之意,情感内涵的深厚是李清照词中的“富贵态”的题中之意。
前代的富贵词通过使用大量的丽字密藻来堆砌,使词中洋溢着富丽华贵的气息,特别是以温庭筠为鼻祖的花间词人,词中常出现的金鹧鸪、金帘、金凤凰、金翡翠、玉钗、玉炉、绣帘等意象,虽有富贵之表,却无富贵之态,并非李清照《词论》中所提到的“富贵态”。在李清照的作品中语言清新自然,她善于在口语的基础上进行加工,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如《一剪梅》中“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3]50从眼前的花落水流,到两情的分合与深化,到最后心头的愁情难以排遣,眉头方得舒展,心绪又涌上心头,细细品读,觉得耳目一新,清新通俗之语婉婉道出词人的心绪。而“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3]1之语写出词人酣醉,小舟误驶入藕池,惊飞滩鹭,欣喜而有趣,清新之语描写少女活泼之态,散发着着独特的魅力;及“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3]28旧时天气,旧时衣服,已不是旧时的情怀,言简意赅,自然妙和,却深情动人。······词中语言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又不像柳永词鄙语泛滥、气格不高,易安词仿佛毫不经意,脱口而出,但仔细一品读,含意深远,一种清新隽永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语言对于北宋时期华贵典雅的词风是一次冲击,使词远离当时艳词丽语变得清新纯净如许,同时也促成了李清照“自成一家”的富贵态,即以通俗、清新、隽永的语言抒真挚之情,真正做到化俗为雅,是从形式到内容深度雅致,这是《词论》中富贵态中的应有之义。
北宋及前期的富贵词中女性形象,全都包裹以秾艳华丽的装束,脸上多被胭脂俗粉所粉饰,呈现出妖冶的富贵气派。这与李清照《词论》中富贵态词中的所描写的女性形象是完全不符合的,其作品中呈现女性“富贵”形象并非停留于外表的雍容华贵,更多的呈现出的是内在性格形象的饱满、灵动。早年的李清照生活舒适而安逸,饱读诗书,有着较高的文学素养,天真活泼的性格,所以这一时期作品呈现出无拘无束,顽皮好胜,憨态可掬的少女的天然情态,如《点绛唇》中“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3]123上片描绘出一个身躯娇小、额间鬓角挂着汗珠、轻衣透出香汗刚下秋千的如花少女天真活泼、憨态可掬的娇美形象。紧接着、少女忽然发现有人来了,她匆匆忙忙地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袜子,害羞地朝屋里就跑,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了,她害羞地跑到门边,却没有照常理立刻躲进屋里去,而是嗅着花香倚门观察这位客人,词中女主人公全无大家闺秀之形象,活脱脱是一位天真烂漫、轻盈活泼的少女形象。而《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3]8与侍女的对话,殷勤急切的询问风雨后的海棠花,侍女漫不经心地回答,一位伤春惜花、清丽优雅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婚后的李清照,少了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多了几分少妇的大胆而热烈。如《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3]44在新婚燕尔之际,李清照是沐浴在爱河之中,全篇通过买花、赏花、戴花、比花、评花等这一系列的动作,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跃然纸上,虽属于男女私情的题材,却有一种娇而不艳、妙趣横生的感觉;《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受党政牵连被迫离开丈夫,强烈抒发了对丈夫的相思之情,表达率性大胆。在南渡后,作者经历国破家亡,使作者由一位大胆率性的少妇变成一位饱经风霜、愁寂哀婉的中老年嫠妇的形象,后期作品也多是凄清冷寂的格调,如《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3]205的确已是物是人非,家国沦丧,至亲远去,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存活这世间,我们可以感受到词人内心无穷无尽的愁苦。在遭受离乱,饱经忧患后,中老年嫠妇的形象令人悲婉。易安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随着年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的衍变而呈现出鲜明的性格特征,人物形象呈现出丰富而饱满、有血有肉,这就是李清照《词论》中倡导富贵态的内涵。
作为横跨北宋和南宋时期的词人,李清照善于将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诉诸笔端,并以其女性词人独特的视角去观察感受生活的点滴,创作出许多的作品。究竟何为词中“富贵态”?结合其自身的创作实践,其《词论》中的“富贵态”的内涵包括:以通俗、清新、隽永的语言塑造灵动饱满的人物形象、同时借助语言的外衣和塑造的饱满形象来抒发深厚真挚的情感,真正做到化俗为雅,是从形式到内容深度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