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秋
安吉拉·卡特(1940-1992)是英国当代女性作家,其代表作《血室和其他故事集》由经典童话故事改编而成,其中“狼的三部曲”——《狼人》、《与狼作伴》、《狼女—爱丽丝》的原型都是法国佩罗的《小红帽》。伊戈尔斯顿认为,“无论何种类型的文本背后,总有某种权力关系在运作,她(卡特)的作品要努力为失声的人发出声音,努力述说被掩盖者的故事,并以新的方式对其进行重塑”(Eaglestone,2003:204)。传统童话中的女人总是扭曲的,被动的等待男子的拯救,没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是隶属于男子的客体。卡特认识到,这种男性中心主义的童话中暗含着种种压制女性的险恶用心,于是决心采用重述经典的手法,对其进行颠覆性的改写。她在作品中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女性主义新童话,突破了传统神话对女性的压制,使其成为女性自我发声的场所。
卡特改编的小红帽版本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谈论了狼的特性,其中插入了三个关于狼人的故事。第二部分就是对经典童话故事的改编:小红帽不顾妈妈的反对,去看望外婆。路上,她遇见了一位从狼变身而来的英俊猎人。他们打赌谁会先到达外婆家,胜利者会得到对方的一个吻。然而,当小红帽到达外婆家的时候,她发现躺在床上的不是外婆而是狼人。小红帽毅然地脱下了衣服,给了狼人一个吻,然后爬上了狼人的床,以自己的处女之身驯服了狼,也拯救了自己。
《与狼为伴》这个故事虽然蕴涵着《小红帽》的框架和某些细节,但在主要情节和各个人物/动物的结局上与其蓝本却大相径庭。由此而引申出的主题变化则反映了作者对传统观念的挑战,以及对女性形象以及女性社会地位的重新认识。
《与狼为伴》由四个独立的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都是卡特独具匠心的安排。卡特通过文本中的诸多颠覆性细节,展示了女性形象的嬗变过程。
在第一个故事中,一位放羊的小女孩发现有个狼人朝他扑来。她的叫声引起了骚动,男人们拿着步枪吓走了狼人。如果没有这些男人们的帮助,这个小女孩肯定会被吃掉。所以,小女孩的存活归功于这些男人们的帮助。从这个层面上来分析,女人的地位是寻求男人的帮助,她完全依靠男人才能生存。这是传统的女人形象,被动,脆弱,是卡特、也是女性主义运动批判的对象,与下文小红帽的形象形成对比和反差。
在第二个故事中,一个女巫,将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变成了狼人。女巫经常与邪恶、恶毒联系在一起,但在这篇故事中,作家卡特却对她给与了极大的同情。卡特告诉读者,女巫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她遭遇背叛,心中充满了痛苦、悲伤和怨恨。在女性主义运动发展的过程中,一些人将目光投向了传统的文学作品。这其中就包括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在她们合著的文章《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和19世纪文学想象》中,她们发现: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女性角色被分成两大类,一类是纯洁的、像天使一样,另一类是具有反抗的、邋遢的疯女人(Sandra Gilbert;Susan Gubar,1984:4)。不论女主人公被塑造成哪种形象,都是为了男性能更好的统治女性。第一类女性总是被赞扬,因为男性希望其他女性能向其学习。基于同样的原因,第二类女性总是被批评。然而,卡特在改写的版本中特意插入了女巫这个角色,目的就是想告诉读者: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女巫经常是一个被丑化的形象,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同样的,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其他女性形象也应该被公正地看待和理解。
第三个故事中的女性是个勇敢又独立的少妇。她的第一任丈夫于新婚之夜,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新郎说他要到室外小便,他原本可以在室内解决,可是为了面子,坚持到室外去。这里,卡特把原本女人天生的矜持羞怯转移到男人身上,无疑是对男性的一种嘲讽。丈夫离开家后,她并不是像那些传统女性一样,一直等待自己的丈夫,哪怕等一百年也行,相反,她选择和别人结婚生子,这完全是一个独立思想人格新时代女性。当前任丈夫(狼人)再次出现,并愤怒地咬断女人大儿子的腿时,她拿起劈柴用的斧头向狼人砍去。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已然是一个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敢于与恶势力作斗争的女性形象。这一类形象的女性在女性主义激进分子中是很常见的。女性主义激进分子持有的主要原则就是:所有的男性都属于压制女性的群体,所以有必要建立一个母系社会来取代父系社会。因此,“由女性主义积极分子发起的女性运动目标之一就是摧毁男性控制女性的体系,建立一个新的由女性授权的体系”(李银河,2005:49)。
弗吉尼亚·沃尔夫曾经将“女性主义受害者”和“女性主义强势者”看作是女性主义发展史上的两个传说:“第一个是严峻的,道德高尚、自我克制;第二个是思想自由、寻求欢乐、孤行专断”(Wolf,1994:147)。过度强调其中的任何一个,社会就会走向极端,男性压迫着女性或是女性压迫着男性。克里斯蒂娃也认为“男人∕女人作为两种对立体的两分法可以理解为具有形而上学性质”(朱刚2006:354)。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莫伊认为弗吉尼亚·沃尔夫“懂得女性主义斗争的目标必须就是解构这种僵死的男女两性的二元对立”(朱刚,2006:355)。作为一名女性主义作家,卡特通过改写的小红帽中的前两个故事,指出了男性与女性之间权利的失衡,以及传统文学作品中被扭曲的女性形象。通过第三个故事,卡特指出了女性主义运动走向极端的危险。所以,在第四个故事中,通过对小红帽的改写,卡特表达了自己理想中的一幅男女和谐相处的画面:“看!她那样甜美地躺在外婆的床上,躺在狼人温柔的爪子中间”(Carter,1979:2334)。卡特心中理想的两性关系就是像小红帽和狼人那样:“她将他的双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为他从他的皮毛中挑虱子,也许她还会将虱子放在自己的嘴中并吃下它们,正如他将要吩咐的那样,也正如她会在婚礼上做的那样”(Carter,1979:2334)。这是一个双赢式的结局,这个结局也蕴含了卡特的希望,那就是为男性和女性们建立一个平等的、和谐的社会。
在卡特改写的小红帽版本中,小红帽和老奶奶各自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女性形象,而她们不同的结局则隐喻着受传统束缚下的女性与新时代女性的不同命运。依仗神明保佑的老奶奶被狼咬碎吃掉,也因此失去了被救的希望。小姑娘知道猎人是狼之后,并没有坐以待毙,或是等待他人的拯救,而是与狼周旋,将主动权抓到自己手中,最终通过“与狼为伴”的途径救了自己,也驯服了狼。故事中的“林间小道”不再是经典童话中那种强加于女性的行为规范,具有强烈的说教意味,①而是女性自我选择的道路。
从文章的开始到结尾,卡特改写的小红帽就像一只春蚕破茧而出,华丽变身,成为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在和猎人打赌之后,她却不急着赶路,而是一路游荡,为的是让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能够赢得他的赌注——一个吻。佩罗在其《小红帽》中警告姑娘们不要跟陌生男人说话,卡特却对传统女性的思维和行为进行了完全的颠覆,这里明显表示小红斗篷对性爱的向往。在发现外婆被狼吃掉时,她认识到恐惧在此刻毫无用处,所以她不再害怕。这个觉醒非常重要,是反抗男子压迫的第一步。小姑娘身上披的红色斗篷,象征着她的处女之身。同时红色也是牺牲的颜色。可能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为了存活,她唯有牺牲她的处女之身。然后,她采取了行动。她问猎人,“我应该怎么处置我的斗篷?”这个提问标志小姑娘拿到了主动权。她“直率地”给了猎人他应得的吻。这个“聪明的孩子”从来没有退缩。她甚至大笑,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食物”(Carter,1979:2332),而在经典童话中,此刻的小红帽则是眼泪汪汪,无助等待猎人的解救。卡特版本中小红帽的这些行为,超越了一个传统女性应该采取的行动。最后,她以处女之身换来了生命,驯服了狼人,这之于在女性总是臣服于男性的父权社会,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化身为猎人的狼人,本应是这个狩猎比赛的主宰,此刻却成为了这个小姑娘的猎物。卡特在《与狼为伴》中颠覆了传统的二元对立关系,结尾处小姑娘大胆的追求性爱,放纵自我,以肉欲战胜狼性。这里既隐喻了小姑娘的得救与成熟,也说明了狼的新生,文中的细节可以看到:“午夜。钟声响了。圣诞日来临了,这一天也是狼的生日…… ”(Carter,1979:2334)。作者认为,对食肉动物只有用肉欲来安抚,最后达到两性和解,享受狼人的温柔怀抱,是一种平权意识。出人意料的结局揭示,女性是可以成为男性的同伴的。但在此之前,妇女必须摆脱长久以来重重压在她们身上的社会公约,社会道德规范等枷锁。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没有对“女性是弱者”这一命题作简单而彻底的否定。安吉拉·卡特用了相当的笔墨去描写小姑娘的纯真,并且特别指出,这处女的纯真是她的“护身符”。小姑娘仍然保留了女性相对单纯柔弱的一面:在危机四伏的大森林里,她是被攻击的对象,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无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经验上,她都不如伪装成猎人的狼。因此,与狼初遇时,她没有识破狼的伪装,而且还把自卫武器交给了狼。按照传统的思维,小姑娘这时只能靠外来的帮助才能避免被狼吃掉的命运了。然而,安吉拉·卡特没有按照传统观念去构思这个故事。她让小姑娘以柔克刚,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最终化险为夷。故事中展现的不再是被动的小红帽,而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懂得保护自己,而且极具女性魅力的新女性。
在道德观方面,安吉拉·卡特站在女性的立场,提出了与《小红帽》的基本道德说教截然相反的观点。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道德观在许多方面更是针对女性的,因此而有“双重标准”一说。保持贞操往往只适用于女性而不适用于男性。夺人贞操的男性不受到谴责,而被迫失贞的女性却备受责难,这在古今中外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安吉拉·卡特则试图通过新编的故事昭示人们,社会所认可的行为规范、道德准则并不是抵御邪恶的万能武器,对女性尤其如此。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步也没有离开林间小道,狼却换一副模样窜到小道上来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狼吃掉的却是深受传统道德观念束缚的老奶奶。小姑娘之所以能化险为夷,恰恰是因为,年轻纯真的她还不知道传统道德观对女性的种种束缚,因为她出自本能作出了“与狼为伴”的选择。女性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自然也是自己贞操的主人。以自己的魅力和贞操战胜对手,换回生命,享受生的快乐,这也许是传统卫道士眼里大逆不道的机会主义,但是在安吉拉·卡特笔下却是女性解放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成功之举。可以说,安吉拉·卡特在此宣告了新一代女性与传统贞操观的决裂。
通过对《小红帽》的改写,安吉拉·卡特推翻了原著中蕴涵的对女性的评价和警戒,向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及其传统观念提出了挑战。新型小红帽的鲜明形象为女性重塑自我主体继而寻求建立在两性平等基础上的爱情指明了方向。卡特通过《与狼为伴》向我们昭示了她心中理想的社会——一个两性和谐相处、共生共存的社会。
注释
①经典通话《小红帽》中小红帽之所以被狼吃掉,是因为她没有听从妈妈的话,脱离了“林间小道”,因此“林间小道”是女性行为规范的隐喻。而在《与狼为伴》中,小红帽是在妈妈反对的情况下,自主选择要去看外婆,坚持自己所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