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宜婷
格莱戈里一世(590-604年间的教皇)是统一的教会歌曲的组织者,从此,这种歌曲便取名为格莱戈里圣歌。他下令编纂《赞美诗唱和集》,这是唯一能在正规的宗教礼仪中演唱的基督教圣歌集。……格莱戈里艺术产生于世界历史最混乱的时期之一。我们很难想象:罗马帝国的分裂和历次大规模的吞并,以及那古代文明的动荡、战争、劫掠、杀戮与毁灭会成为有利于艺术发展的条件。事实上,正是在屠杀、瘟疫、饥馑以及各种各样的灾殃之中,(圣格莱戈里从中看到了世界的末日和最后审判即将来到的先兆),破天荒第一次产生了这些和平的歌曲,它们充满了纯朴光明的希望和如此温柔甜美的感情。(1)〔法〕保罗·朗多尔米:《西方音乐史》,朱少坤、佘熙、王逢麟、周薇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9年,第10、12页。
在20世纪80年代音乐史书籍相对匮乏的中国大陆,但凡读到过这本由朗多尔米所著、文采斐然的小书——《西方音乐史》的人,很难不对上述文字留下难忘的印象。格里高利圣咏出自格里高利教皇之手并产生于黑暗混乱的六七世纪之交,这一颇富戏剧性色彩的历史叙事读来不禁令人浮想联翩,一位雄才大略而又天赋异禀的传奇人物矗立在残酷暗昧的现实世界与光明纯朴的天籁旋律之间,这样一幅近乎传奇的历史图景怎能不令人深深为之动容?
朗多尔米是一位法国学者,其《西方音乐史》初版于1910年,后来在1947年又出版了法文增订本,上述文字正是出自其增订版的中译本。而其音乐史成书的这段时期也正是对当代仪式圣咏复兴运动有卓越贡献的索莱姆学派(2)索莱姆学派(Solesmes School)主要由隶属于法国本笃会的索莱姆圣皮埃尔修道院的僧侣组成,并以其所在地,位于勒芒和昂热之间的村庄索莱姆为名。从19世纪中期至今,该修道院一直是复兴中世纪罗马礼仪及其仪式圣咏的中心。从格朗热(Dom Prosper Guéranger,1805-1875)、莫科罗(Dom André Mocquereau,1849-1930)到卡汀(Dom Eugène Cardine,1905-1988)和克莱尔(Dom Jean Claire,1920—2006)的数代僧侣,为复制、整理、转译和研究中世纪格里高利圣咏做出了卓越贡献。其重要出版物《通用本》(一译《常用歌集》,Liber Usualis)、《罗马升阶经曲集》(Graduale Romanum)、《三重对照本》(Graduale Triplex)以及一系列古文献影印本是当代圣咏研究的必备工具书。发展鼎盛之时。索莱姆学派坚守格里高利一世创造格里高利圣咏的传统观念,显而易见地影响到了同时代的法国学者。不仅如此,这一成说还对另一位赫赫有名的音乐史权威作用匪浅。在其1941年问世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作者保罗·亨利·朗虽然否认了格里高利大教皇本人直接参与仪式歌曲创作的说法,但总体上却旗帜鲜明地维护下述观点:这批被冠以“格里高利圣咏”的数千首旋律不仅出自教皇所处的时期、在教皇本人的监督和指导下被创作完成,并且后世出自加洛林的抄本,都是根据这一罗马原本的英格兰传抄本转录的。换言之,都是来源于格里高利一世时代的罗马礼拜仪式歌曲的。朗明确指出,“格里高利重新组织了礼仪和它的音乐,他的动机出自教会管理的实际要求。”其礼仪改革“使罗马成为教堂音乐发展(以及一般意义上的音乐)无可争辩的中心。”(3)〔美〕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顾连理、张洪岛、杨燕迪、汤亚汀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4、41页。由此可见,无论是朗多尔米的简明小史还是朗的鸿篇大作,都反映出直至20世纪上半叶西方学界对于格里高利圣咏的历史渊源持有一种相当普遍的共识。但这一共识却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有着相当深厚的历史传统。
大格里高利(Gregory the Great,约540—604年,也称大格里高利教皇、格里高利一世或圣格里高利)创制罗马礼仪及其仪式音乐的传说在西方名为格里高利传奇(Gregorian legend)。它与格里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的命名犹如一枚硬币之一体两面,其历史可谓源远流长。
大约在750年前后(即格里高利一世辞世近一个半世纪之后),约克大主教埃格伯特(Egbert of York,732—766年在位)在言及英格兰地区四旬节(Lent,或称大斋期)和四时守斋节(Ember Weeks)的一些地方性礼仪惯例时,声言这些礼节全部来自大格里高利的“圣歌集和祈祷书”(“insuo antiphonario et missali”)(5)Willi Apel,“The Central Problem of Gregrian Chan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usicological Society,vol.9,no.2(summer,1956),p.118.,而这些仪式书是由圣奥古斯汀(6)此奥古斯汀全称为“坎特伯雷的奥古斯汀”(Augustine of Canterbury,?-604/605),并非那位在哲学史上更赫赫有名的希波主教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354-430)。史称他于597年偕同40名本笃会修士被格里高利一世派至英格兰肯特地区传教,被认为是盎格鲁—撒克逊教会的创始人,后被封为圣徒。带到英格兰的(7)保罗·亨利·朗在推定格里高利一世在礼仪音乐中的作用时似乎依据了这条史料。在《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里,他指出加洛林人抄本的源头,来自由奥古斯汀携至英格兰的罗马礼仪抄本。参注③,第43页。。可以说,埃格伯特主教是将罗马仪式书及其仪式音乐与格里高利一世明确关联起来的始作俑者。
但有关格里高利传奇更具规模、更为体系化的发展却是在9世纪前后开始的(8)当代的中世纪仪式学家和圣咏研究权威麦金农(James W.McKinnon)认为,可被视为“格里高利传奇”之开端的题头诗出自9世纪前后的圣咏经文抄本。参见注④,p.614。而按照特莱特勒的观点,格里高利传奇的成型是在9世纪末。详见其文《荷马与格里高利:史诗与素歌的传播》,余志刚译,见杨燕迪编选:《反思音乐与音乐史——特莱特勒学术论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9页,该页脚注⑤还梳理了与此课题相关的部分当代学者的观点。,也就是加洛林王朝最为兴旺发达的时期,史称加洛林9世纪。在现存最古老的一批中世纪圣咏经文抄本中(当时还未有记谱),不知名的加洛林抄写员们以序言诗的形式言之凿凿地表彰了格里高利的功绩:
Gregorius praesul meritis et nomine dignus
Unde genus ducit summum conscendit honorem
Qui renovans monumenta patrumque priorum
Tum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
Scolae cantorum.In nomine Dei summi.(9)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
中文大意为:格里高利,通过其嘉言和美德被证明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现已擢升至与其祖先同在的至高尊荣之位。而后他为歌手学校/教皇唱诗班(10)所谓schola cantorum,可直译为school of singers(歌手学校)。但它并不是一个向社会公开的音乐教育机构,而是通过选拔歌手进行专业训练后组成供教皇主持仪式时专用的唱诗班,译为“教皇唱诗班”更准确些。但该机构也确实承担了培训教堂音乐专门人才的职能,因此本文在该术语首次出现时并列运用两个译名。为行文方便起见,多数情况下简称为“歌手学校”。不难推测的是,这一团体必定具有较高的音乐水准。编写了这部音乐艺术的小书。以全能的神之名。(11)除根据拉丁语原文外,中译还参考了Apel,“The Central Problem of Gregorian Chant”和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两文中的英译。
上述这段拉丁语引文来自一件用金字和银字书写在稀罕的黑色羊皮纸上的抄本——名为“蒙扎抄本”(Codex of Monza)的唱诗班歌手歌咏集(Cantatorium),其书写时间大约在8世纪末。引文中令人瞩目的是最后两行(即下划线部分),这里明确将礼拜仪式歌咏集的著作权归在了格里高利名下。诚然,这一抄本只留下了仪式歌咏的经文而尚未有记谱,但随后出现的许多带有记谱的弥撒和日课唱经本都纷纷以这段序言开篇。一方面很可能这是相互转抄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因为抄写者需要用格里高利的尊号为其抄本增光添彩。大约有10个意思相近而文字不同的序诗或序言版本流传至今,有些版本的文字被扩充得很长。甚至还有两个版本的文字作为进台经的引入性附加段在教会年历的第一次弥撒仪式——基督教降临节弥撒中演唱(12)同注⑨。。
在唱经本中以序言或序诗的形式隆重彰显其作者,显然为格里高利传奇的大行其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胡克(Helmut Hucke)曾指出,序言诗四处散播大格里高利作为礼仪圣咏的编纂者甚至创作者的形象,使这一传奇越发深入人心(13)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大约在872年左右,活跃于9世纪下半叶的罗马教士“助祭约翰”(John the Deacon,一译执事约翰,或约翰·西蒙尼德斯)应教皇若望八世之命编纂了圣徒传记《大格里高利生平》(VitaGregoriimagni)。在这本传记中,约翰杜撰了有关格里高利一世编订圣咏曲集甚至创建歌手学校的著名传奇:
那时,在主的殿里,以最智慧的所罗门王的方式,极其勤勉的格里高利在音乐的甜美魅力的感召下编纂了圣歌集,这一工作具有极大价值。他还创办了歌手学校(scholacantorum),这个团体至今仍谨遵其最初的教诲在罗马神圣的教堂中歌唱。(14)J.McKinnon ed.,Source Readings in Music History: The Early Christian Period and Latin Middle Ages,in Leo Treitler(general editor),Strunk’s Source Readings in Music History,Rev.ed.,vol.2,W.W.Norton&Company,1998,p.69,中译据现代英译文译出。在〔美〕列奥·特莱特勒著,余志刚译《荷马与格里高利:史诗和素歌的传播》中,有一段文字稍有出入的中文译文可供参照。见杨燕迪编选《反思音乐与音乐史——特莱特勒学术论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6页。由于中世纪是一个抄本文化而非印本文化的年代,不同的抄本间必定有一些文字出入,但基本意思是一致的。
虽然前述那些唱经本序言在传播格里高利传奇时的作用极其显著,但约翰传记中的细节描写更有助于塑造一个生动饱满的音乐创作者形象。“通过小块土地获得的收益,他为歌手学校建造了两处居所:一处毗邻圣彼得教堂街,另一处则靠近拉特兰宫的教皇居所。那里至今仍满怀敬意地供奉着格里高利歌唱时躺卧的床榻、他训诫男童的教鞭,以及真正(原本)的《交替圣歌集》。”(15)J.McKinnon ed.,Source Readings in Music History: The Early Christian Period and Latin Middle Ages,in Leo Treitler(general editor),Strunk’s Source Readings in Music History,Rev.ed.vol.2,W.W.Norton&Company,1998,p.69.
也许正是唱经本序言和圣徒传记的大量复制和广泛传播刺激了抄写者的灵感。很快,另一种形式的格里高利传奇出现了,这就是“圣灵启迪教皇创作圣咏”的抄本插画。在这一更为直观的图像版本中,头顶光环的教皇往往占据着画面的大幅版面或中心位置,在他肩头栖息着化身为鸽子的圣灵。他一边侧耳倾听来自天堂的圣音,一边向躬身记录的文士唱出圣咏旋律。在这类图像传递出的信息中,教皇本人已不再仅仅是仪式曲目的含糊其辞的编纂者,而一跃成为数千首礼拜仪式歌曲真正的主创人。
图1.哈特克日课交替圣歌集插画(HartkerAntiphoner,抄本编号:CH-SGs390-391),完成于约980—1011年间。在化身为鸽子的圣灵的传授下,格里高利教皇唱出的圣咏旋律被书记员用圣加尔纽姆符记写下来。
图片来源:瑞士圣加尔修道院数字化抄本图书馆网站:https://www.e-codices.unifr.ch/en/csg/0390/13
到此为止,有关格里高利教皇组织编纂乃至亲力亲为地创作圣咏旋律的传奇故事已生长为形式各异的话语—图像体系,在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广为流传。对这些格里高利传奇版本的历史溯源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如下特点:
1.这一传奇故事的散播借助了多种形式,最主要的至少有以下三种:各类仪式唱经本序言(或序言诗)、圣徒传记以及抄本插图。
2.在传播过程中,格里高利教皇的作用从最初的唱经本编写者演变为创作者,由一开始的礼仪书作者演变成了圣咏旋律的创作者。
3.最后,也是最耐人寻味的一点是:这一传奇的主要建构者和传播者并非格里高利在位时的罗马当地教会人士,而是8世纪中叶后在阿尔卑斯山以北一边大力开疆拓土,一边又致力于复兴古典文化和学术的加洛林人。而在中世纪最早提出“格里高利圣咏”这一术语的时间是9世纪中叶前后。时任教皇的利奥四世(Leo IV,847—855年在位)在致一位名叫洪诺留(Honoratus)的修道院长的信中首次使用了“Gregoriana carmina”一词。此时距离大格里高利的时代已有近两个半世纪之遥了(16)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
虽然,格里高利传奇在中世纪已形成稳固的神话体系,并几乎毫发未损地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叶。但实际上,微弱而不合时宜的质疑声一直存在。挑战首先来自两位17、18世纪的学者。第一位是于1675年出版了大格里高利作品全集的皮埃尔·古桑维尔(Pierre Gussanville)。50多年后,另一位皈依了天主教派的德国学者格奥尔格·冯·埃克哈特(Georg von Eckhart)也在他的有关东法兰克暴乱问题(DerebusFranciaeorientalis,1729)的文章中提出了关于此神话的异议(17)Willi Apel,“The Central Problem of Gregrian Chan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usicological Society,vol.9,no.2(summer,1956),p.119.。遗憾的是,此二人的观点在当时均未激起任何反响。对传统观念真正发生影响的挑战尚待时日,而这一天直至19世纪末才终于到来。
1890年,比利时音乐学家盖瓦尔特(F-A.Gevaert,1828-1908)发表了观点鲜明的论著《拉丁教会仪式圣咏的起源》(LesOriginesduchantliturgiquedel’égliselatine),文中强烈质疑了所谓“格里高利传奇”。作者坚称,助祭约翰在大格里高利传记中的描述是全然不可信的,对罗马礼仪及其音乐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一系列希腊和叙利亚血统的教皇,包括亚加都(Agatho,678—681年在位)、利奥二世(Leo II,682—683年在位)、塞尔吉乌斯一世(Sergius I,687—701年在位),以及格里高利二世(Gregory II,715—731年在位)和格里高利三世(Gregory III,731—741年在位)(18)同注.。盖瓦尔特的观点虽然在今天已被当作常识广泛接受,但在当时却被当作石破天惊之语,他本人遭到仪式学家们几乎众口一词的反对。
格里高利传奇这一传统观念的坚实根系虽遭撼动,但尚未连根拔起。这其中来自索莱姆学派的捍卫功不可没(19)直至今日,索莱姆修道院在其官方网站对格里高利圣咏的介绍文字中仍持此定见:“公元5到7世纪的诸位教皇,尤其是利奥一世(Leo the Great)、葛拉修一世(Gelasius)和大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圣咏因其得名),他们协助组织完成了贯穿整个礼仪年度的全套曲目。”见http://www.solesmes.com/history。最近登录时间:2019年6月2日。另可参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p.616,618.。作为19和20世纪天主教礼仪及其礼仪音乐的学术重镇和实践中心,索莱姆学派声望卓著。其梵蒂冈版罗马弥撒升阶经曲集(Graduale,1908;GradualeRomanum,1974等)因有教皇庇护十世(Pius X,1903—1914年在位)的自动敕书(MotuProprio,1903)的加持,而成为罗马教廷官方钦定的标准版本,被天主教会奉为圭臬。然而,秉承实证精神的现代学术共同体并不会对抱持传统观念的陈词滥调做出让步。1950年前后,来自另一渠道的研究成果于不经意间对格里高利神话的瓦解起到了关键作用。这就是有关老罗马圣咏(Old Roman chant)的研究。
老罗马圣咏的研究始于19世纪末。4份来自罗马当地的11世纪至13世纪的古文献(后来又发现了第5份)激起了学者的极大兴趣。这些出自罗马当地的记谱文献(包括三份弥撒升阶经曲集和两份日课交替圣歌集)拥有和“格里高利的”版本几乎完全相同的仪式框架和基本一致的礼仪经文,但两者的旋律形态却大相径庭。问题随之而来:究竟哪一支才是真正出自格里高利一世时代的罗马礼仪圣咏的正统?
一方面,久已被奉为正宗的格里高利圣咏,因拥有号称“格里高利创作”的源远流长的序言诗(“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在出现时间上又大大早于罗马当地的版本(格里高利圣咏有记谱的版本出现于9世纪末,比罗马当地版本早近两个世纪),似乎更易于判断为格里高利教皇时代的罗马礼仪圣咏原型。然而,所有号称“格里高利的”抄本全部来自法兰克王国的疆域而竟无一例出自罗马。从时间上看,格里高利一世的执政期在六七世纪之交,而有完整记谱的最早格里高利圣咏抄本——圣加尔359号(CH-SGs359)出自9世纪末,两者间相距了近三个世纪。人们不禁要问:西方音乐史上竟然存在一个仅仅依靠口传心授的方式、历时三世纪、跨地域传播(从罗马到法兰克)而未发生变形的庞大曲库(据粗略统计,仅专用弥撒(20)专用弥撒(Proper of the Mass)是与常规弥撒(Ordinary of the Mass)相对应的术语。前者指弥撒中根据特定日期而改变礼仪经文的部分,后者指相同的经文适应于全年各种礼仪场合的部分。在罗马弥撒中,专用部分指的是进台经、升阶经、阿里路亚、特拉克图斯、奉献曲和圣餐经。的曲目就超过550首,日课曲目的规模大概与此相近甚至更多(21)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p.615,624.),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呢?
而另一方面,罗马本地的抄本虽然在出处上占有优势,但其记谱时间之晚却是个大问题。学者们很难解释从格里高利一世在位的7世纪初到罗马抄本最早的证据——出现于1071年前后的圣塞西莉亚升阶经曲集(CH-CObodmerC 74)——之间横亘的近5个世纪,音乐是如何传承而不发生大的变化的。并且,出自罗马的抄本比源于法兰克的“格里高利”版还晚了一个半世纪,其记谱符号又恰恰是源自法兰克的(22)Helmut Hucke,“Toward a New Historical View of Gregorian Chant”,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usicological Society,vol.33,No.3 (Autumn,1980),pp.446,466.,罗马抄本在后,格里高利版本在先似乎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但有记谱并不能和有实践划等号,记谱出现的时间不能混同于音乐实践的时间,因此,这两支圣咏传统究竟谁先谁后,真有令人莫衷一是之感。
1891年,索莱姆学派的僧侣莫科罗(Dom Mocquereau)等人发表了对罗马当地抄本中的一首应答升阶经旋律“义人当发旺如棕树”(“Justusutpalma”)最早的现代勘定版。在“导言”中,莫科罗发表观点认为,罗马当地的这一圣咏分支在时间上要晚于格里高利圣咏,而音乐形态上的不同很可能是由于当格里高利圣咏于11世纪回传至罗马时旋律发生变异的结果(23)Helmut Hucke,Joseph Dyer,“Old Roman Chan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2nd edition,London:Macmillan,2001,vol.18,p.381.。但这一理论却无法解释,为何这批后出现的抄本中的仪式曲目恰恰没有包含9世纪和10世纪新加入的基督教节日,反而呈现出比“格里高利”版本更为古老的9世纪前的教历节日状况(24)由于基督教节日是决定礼拜仪式当日所用经文的基本依据,因此极受研究者重视。。1912年,安多叶教士(DomAndoyer)提出相反观点认为这批曲目应早于“格里高利圣咏”,并将之命名为“前格里高利圣咏”(pre-Gregorian)(25)Willi Apel,“The Central Problem of Gregrian Chan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usicological Society,vol.9,no.2(summer,1956),p.123.。
1950年前后,布鲁诺·斯坦柏林(Bruno Stäblein)再次启动了对两大圣咏分支关系的研究。同样服务于罗马礼仪并拥有相对一致的礼仪经文的这两支圣咏传统,出自罗马当地的抄本旋律与“格里高利的”在旋律形态和风格上具有不可回避的差异,因为这一分支完全没有采用“格里高利的”所使用的八种教会调式,两者在根本的旋律构成思维上迥然相异。究竟谁真正继承了六七世纪之交格里高利教皇在位时的仪式音乐?“格里高利的”真的是格里高利一世在位时期的罗马圣咏的嫡系传承吗?对此,斯坦柏林的结论是,虽然时间在后、但出自罗马当地的这几份抄本才真正反映了格里高利一世在位前后的罗马礼仪音乐的真实状况;而长久以来被奉为正统的“格里高利”曲目则是后来在维塔利安教皇(Vitalianus,657—672年在位)的监督下被大范围修订过的旋律。修订版的旋律(即所谓“格里高利的”)呈现出更为朴素、平衡、更具有调式感和可塑性的特点(26)同注。。斯坦柏林因此把出自罗马当地的圣咏分支定义为“老罗马圣咏”(Old Romanchant),而原先的“格里高利”版本则被称为“新罗马圣咏”(New Romanchant)(27)但斯坦柏林后来又放弃了“新罗马”的称谓,改回“格里高利圣咏”这个术语了。Helmut Hucke,Joseph Dyer,“Old Roman Chan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2nd edition,London:Macmillan,2001,vol.18,p.381.。斯氏甚至推测,前者可能是用于圣约翰拉特兰教堂的仪式,而后者则是教皇宫(papal palace)的专用礼仪音乐(28)同注。。在其1968年的文章中,他还明确指出蒙扎抄本序言中提到的格里高利应该是715—731年在位的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但在后来的传抄中其所指发生了根本改变。(29)〔美〕列奥·特莱特勒:《荷马与格里高利:史诗和素歌的传播》,余志刚译,见杨燕迪编选《反思音乐与音乐史——特莱特勒学术论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9页脚注⑤。
有关两支圣咏传统的关系问题至今仍然是圣咏研究界各方观点厮杀的主要战场之一(30)有关老罗马与格里高利两大圣咏支系的关系问题的一些新进展,可在《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2001年版的“Old Roman Chant”条目中找到更多具体论述。另外,参见Rebecca Maloy,“The Word-Music Relationship in the Gregorian and Old Roman Offertories”,Studia Musicologic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T.45,Fasc.1/2,17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International Musicological Society IMS Study Group Cantus Planus,2004,p.131,其中可见到简明的概括。,这里对各方学者提出的各种观点暂且按下不表,只点明其中对人们确认已久的正统格里高利圣咏的颠覆性因素:既然所谓“格里高利的”竟不是格里高利一世时代的罗马礼仪圣咏原型,所有那些号称“Gregorius pra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格里高利创作)的抄本都不再被认为是和那位深受敬仰的格里高利一世有关的话,那么格里高利传奇不就如同沙上建塔、变得毫无根基了吗?
虽然斯坦柏林的观点并未被视为对此问题的最终答案,但其突破性的学术价值却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它从根本上撼动了格里高利圣咏乃至格里高利传奇的正统地位。有关老罗马圣咏和格里高利圣咏的关系的基本观点后来被许多音乐学家程度不同地接受,体现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包括格劳特、帕利斯卡的《西方音乐史》和埃格布雷希特的《西方音乐》(31)〔美〕唐纳德·杰·格劳特,克劳德·帕利斯卡:《西方音乐史》(第六版),余志刚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0年,第19、21页;〔德〕汉斯·亨利希·埃格布雷特:《西方音乐》,刘经树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3页。等诸多音乐史著作中。
除了上述对老罗马圣咏的研究以外,对大格里高利本人及其时代的研究也加速了这一传奇的土崩瓦解。
首先,在格里高利一世留存于世的体裁丰富的著述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包括《约伯记评注》(MoraliaonJob)(作于约579—596年)、《教牧规章》(PastoralRule)(作于约591年)、《关于〈以西结书〉的布道集》(HomiliesonEzechiel)(作于591—593年)、《对话录》4卷(Dialogues)(作于约593年,其中第二卷包含许多圣本笃的生平事迹)以及后人编纂的包括近900封书信在内的庞大选集(32)《大英百科全书》网络版,Carole Straw,Calambur Sivaramamurti,“St.Gregory-the-Great”,§ Writings And Influence,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St-Gregory-the-Great,最近登录时间:2019年9月26日。。但从其留下的文字中却几乎显示不出他与礼仪的制定以及礼仪音乐的创作之间有任何直接关系(33)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有关礼仪音乐,仅存的证据是教皇本人于595年发布的一条禁止助祭在礼拜仪式中歌唱的法令(34)该禁令大意如下:“因此在这份法令中,我命令在这个教区里所有在神圣的祭坛前主持仪式的司祭都不应当歌唱,只能在弥撒礼仪中执行诵读福音的任务;而将诗篇和其他读经的内容交由副助祭,或者视情况需要,交由那些阶品较低的神职人员来承担。”根据J.McKinnon的现代英译译出。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621.;而关于礼仪本身,只有在598年的一封致叙拉古大主教的书信中,教皇谈及过礼仪事务。他在信中辩称,罗马礼仪中运用Kyrie eleison(“天主怜悯我等”)这类希腊语歌词以及“哈利路亚”在复活节季外的节期歌唱,都并非出于遵从拜占庭礼仪所致,而“是经由蒙福的圣哲罗姆而起源于圣雅各的。因此,那些认定他过分屈从希腊用法的人们是错误的”。(35)〔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471页。格里高利信中有关教仪问题的一些表述,在《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1980年版,由Helmut Hucke撰写的Gregory the Great(“大格里高利”)条目中以及David Hiley论及“Gregory and the Alleluia”(“格里高利与阿利路亚”)时,各自说法都有所不同。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以及David Hiley,Western Plainchant:A Handbook,Oxford:Clarendon Press,1993,p.504.
以研究拜占庭圣咏著称的埃贡·韦勒斯(Egon Wellesz)还提供过一个极有价值的观点。他指出,在西方教会里,教皇主要是神学和教义的裁决者,其本人很少干预礼仪事务。像仪式上使用的祈祷文这类事情主要交由主持仪式的神父(officiating priest)来掌管,因此当圣安布罗斯(St.Ambrose,374—397年任米兰大主教)在4世纪晚期将拉丁语祝圣祷文(Latin Canon)引入弥撒仪式时,他的做法恰好体现出其职责所在。(36)Egon Wellesz,“Recent Study in Western Chant”,in Musical Quarterly,vol.41,No.2(Apr.,1955),p.178.
其次,通过对格里高利时代罗马历史语境的研究,麦金农探查到格里高利神话之不可能的更多证据。六七世纪之交的罗马正处于巨大的内忧外患当中,台伯河洪水爆发造成的饥荒和瘟疫以及伦巴第人的数次围攻导致了罗马城大规模的人口削减。格里高利一世几乎无暇他顾地不停奔走于外交和内政事务中。在与伦巴第人的和谈中,这位教皇施展出令人钦佩的外交手腕;而在和君士坦丁牧首的对抗中,他通过大量信函极力伸张“普世主教”(即罗马教宗)的宗教权威。因此,尽管提出罗马教皇权力至高论(即所谓“圣彼得论”)的是利奥大教皇(Leo the Great,440—461年在位),但真正使这一理论变为现实的却是大格里高利。令罗马大主教能够凌驾于西部各教区主教之上,成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宗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格里高利本人超卓的政治才华。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教皇还对教会产业的经营倾注了大量心血。在他的积极干预和操控下,罗马教会得以控制罗马周边地区乃至西西里岛的大量地产,这些“教产”极大促进了教会参与城市管理的能力,提升了罗马城的税收和福利体系(37)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p.623-624.。因此,在其墓志铭里,大格里高利被表彰为“神的执政官”(38)〔美〕布鲁斯·雪莱:《基督教会史》(第二版)第17章:“神的执政官”,刘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2页。,这确实是一种恰如其分的赞美。
但也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个高效运转的行政中枢的核心人物,礼仪和礼仪音乐恰恰不可能成为格里高利在位期间迫切需要解决的事务性问题。格里高利一世所留存的文字无疑也支持了这种判断。不过,在将圣餐仪式推至基督教礼仪的至高地位方面,格里高利一世确实功不可没。(39)同注,第189—190页。单从这一点来看,朗多尔米称“多亏格莱戈里一世,弥撒才最终成为最重要的宗教仪式”。(40)〔法〕保罗·朗多尔米:《西方音乐史》,朱少坤、佘熙、王逢麟、周薇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9年,第10页。倒并未言过其实。
“歌手学校”/“教皇唱诗班”的创建是格里高利传奇中另一个重要的支撑因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只有像这样的专业音乐机构建立起来后,罗马教会才可能具备创制、保存和传播一个由上千条旋律(也就是呈现在后来的法兰克“格里高利圣咏”抄本中的那种规模)组成的庞大圣咏曲库的能力。但是,将歌手学校的建制置于六七世纪之交的历史语境中,其不合理的一面尤为显著。麦金农指出,罗马的“歌手学校”是教皇专用的唱诗班(Pope’s personal choir),也就是说,是专门服务于教皇本人主持的礼仪活动的音乐团体。要创办和维持这样的专业音乐团队,确实需要像9世纪的约翰在格里高利一世传记中所提到的,要为其提供住所、安排食物、进行专业培训并支付薪酬。并且这一团队中的优秀成员还须免于其他事务的干扰以便全身心奉献于教堂音乐。但格里高利一世时代的罗马,先遭受了535—554年查士丁尼征服哥特人的长期战乱、568年以来伦巴第人的轮番入侵,后又经历长达半个多世纪连年不断的自然灾害侵袭,人口从4世纪末的约80万人锐减到6世纪中期的3万人左右。从格里高利一世临危受命接掌政权的590年至其去世,诚如朗多尔米所言,是“在屠杀、瘟疫、饥馑以及各种各样的灾殃之中”度过的14年,因此当时并不具备建立和维持一个如“歌手学校”那样的音乐专门机构的客观条件。(41)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p.622-624.
而在文献证据方面,至少大格里高利自己从未留下与“歌手学校”有关的只言片语。直待7世纪下半叶另一位重要人物——塞尔吉乌斯一世(Sergius I,687—701年在位)登场,类似“歌手学校”这类体制的描述才首次出现在书面记载中。这位来自叙利亚的、后来的罗马教皇曾“因勤勉和歌唱能力出众而作为歌手中的佼佼者被选拔接受(音乐)教育”。而他有可能到罗马加入这一学校的最早时间据信是在阿迪奥达图斯教皇(Adeodatus II,672—676年在位)的任内,也就是说,不会早于672年(即这位教皇继位的时间)。当然,最早的文献中反映出来的时间未必是这一体制最早创立的时间。因此,麦金农谨慎推断“歌手学校”的建制大约在7世纪中期的某个时间段,也就是格里高利一世去世后近半个世纪左右的时间。(42)同注41,pp.622—623.
至此,通过当代西方学者的钩沉索隐,格里高利编写圣咏、创办歌手学校的神话已然千疮百孔,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三种形式的格里高利传奇版本均遭到了全面解构。
1.有关仪式唱经本的序言。根据斯坦柏林的研究,最早出现此序言诗的卢卡抄本(Lucca Codex,抄本编号:I-Lc490,于8世纪80年代期间抄写于意大利)中并未明言GREGORIUS是哪一位格里高利,是法兰克人在后来的传抄中一厢情愿地认定其为格里高利一世的。(43)J.McKinnon,“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2nd edition,London:Macmillan,2001,vol.10,p.377.
2.关于助祭约翰的传记(成书于约872年前后)。其实早在约翰传记成书前的一个半世纪前,已有一位佚名的惠特比僧侣(a monk of Whitby)在704—714年间为格里高利一世作传,而更著名的可敬者比德(Bede the Venerable,约673—735年)在其《英吉利教会史》(成书于731年)中也曾赞美过格里高利一世的丰功伟绩(44)David Hiley,Western Plainchant:A Handbook,Oxford:Clarendon Press,1993,p.506.。但此二人均未提及这位深受爱戴的格里高利为礼仪及其音乐做出过何种贡献。鉴于助祭约翰的传记发生在后,谁更可信应不难辨明。同时,约翰传记中津津乐道的“歌手学校/教皇唱诗班”的说辞,也被当代学者确认为发生在格里高利一世去世后至少两三代人的时间里。
3.有关抄本插图中描绘的事像,最初出现在查理曼宫廷历史学家——助祭保罗·瓦恩弗里德(Paul Warnerfried,或Paul the Deacon,约720—799年)撰写于9世纪上半叶的圣徒传记中。保罗描绘道,格里高利一世得到圣灵化身的鸽子的启示,在《以西结书》(Ezekiel,圣经旧约书卷,主要记载先知以西结所看到的异象)上口述他的评注。一个书记员对教皇讲话中不时的停顿感到好奇,便从帘幕后偷窥并被这一奇迹所震撼。格里高利留存于世的圣经评注文字无疑支持了这一说法(当然不包括其中的超自然成分)。而从评注《以西结书》演变为创作圣咏旋律,应是加洛林人后来的发明。(45)〔美〕列奥·特莱特勒:《荷马与格里高利:史诗和素歌的传播》,余志刚译,见杨燕迪编选《反思音乐与音乐史——特莱特勒学术论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6页。
既然格里高利圣咏基本上不可能是格里高利一世的创造,那么它又何以成为“格里高利的”呢?这里就不能不提及加洛林人对于格里高利传奇的历史性贡献了。有关9世纪前后加洛林王朝的历史语境的研究,提供了到目前为止被西方学界广泛认可的说法:
当罗马教皇斯德旺二世(Stephen II,752—757年在位)于754年越过阿尔卑斯山向当时的法兰克国王丕平三世(Pepin III,751—768年在位)求助对抗伦巴第人时,随行的教皇唱诗班的罗马礼仪表演极大震撼了法兰克朝堂。丕平及后来的查理大帝(Charlemagne,768—814年在位)数度致信罗马教皇请求获得罗马的圣礼书及其礼拜仪式音乐。但当8世纪末的法兰克人在传抄远道而来的罗马仪式书时,他们却将罗马人书中提及的格里高利二世(曾在8世纪上半叶主持修订仪式书)误当作六世纪末派遣传教士劝化英格兰人皈依基督教的格里高利一世了。前文已述及,由于英格兰的基督教化得益于格里高利,并且英格兰大修道院的相继建立及其在学术与文化的建设,显著推动了英国文明在各方面的进步,可敬者比德还述及本尼狄克将罗马圣咏引入诺森布里亚的事实(46)〔美〕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顾连理、张洪岛、杨燕迪、汤亚汀 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4—45页。。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活跃于法兰克宫廷的英格兰学者——其中最负盛名者无疑是作为比德亲传弟子的“约克的阿尔昆”(Alcuin of York,约732—804年)——出于对格里高利一世的崇敬而有意无意地以此格里高利代彼格里高利时,这一做法显得颇为合情合理。麦金农在“格里高利圣咏”条目中将这个已被广泛接受的共识进行了简赅的总结,他指出这一误植的根源在于,接受了罗马圣事书的加洛林人因格外尊崇格里高利一世而误将罗马人心目中编订圣事书的格里高利二世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格里高利一世。(47)J.McKinnon,“Gregorian Chan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2nd edition,London:Macmillan,2001,vol.10,p.373.
值得注意的是,格里高利传奇虽兴起于加洛林9世纪,但在当时就已有梅茨的阿马拉尔(Amalarius of Metz,约775—约850年)严谨地指出,在他所使用的罗马日课圣咏书中有一条注释,说明其编纂者为哈德良教皇(Hadrian I,一译阿德里安,772—795年在位)(48)Helmut Hucke,“Gregory the Great”,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1980,London: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vol.7,p.699.。但这个微弱而零星的声音显然被更为宏大浪漫的格里高利传奇的叙事给淹没了。
综上,时至20世纪下半叶,西方学界大多接受了19世纪末盖瓦尔特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观点,格里高利一世创造圣咏旋律的神话已得到全面破解。在目前新出版的音乐史教科书中,已难觅“格里高利圣咏”的措辞,而更多看到的是“法兰克-罗马圣咏”(Frankish-Romanchant)或“罗马-法兰克圣咏”(Romano-Francochant)的称谓了。
通过上文所述,笔者已将“格里高利传奇”的历史和当代与其相关的重要研究进行了归纳梳理。但仅仅整理和复述西方学者已有的研究成果还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笔者希望将问题继续推进一步:格里高利圣咏为何不是诞生在拉丁西部教会的核心区域——罗马教区?罗马礼仪音乐的统一为何不是由文化上更为先进的罗马教会主导,而是由所谓“蛮族”王国法兰克的加洛林王朝成功实施?确立正统礼仪并将之推行到整个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举措为何不是由罗马教廷,这个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最高精神权威,而是由加洛林诸王世代相承、子孙相继地一力承担?
当代音乐史家普遍认可的事实是:将一种“基于罗马权威的统一的演唱方式强加给法兰克人和高卢人,这是查理大帝的计划,而不是罗马人的”。(49)〔美〕列奥·特莱特勒:《荷马与格里高利:史诗和素歌的传播》,余志刚译,见杨燕迪编选《反思音乐与音乐史——特莱特勒学术论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1页。而罗马教会在加洛林人发展出纽姆记谱法的10世纪之前,也从未试图统一过西部教会(50)西部教会是和使用希腊语、以拜占庭为中心的东部教会相对的概念。西部教会的仪式语言普遍使用拉丁语,势力范围主要在欧洲中部、西北部与不列颠岛。的礼拜仪式音乐。因此,即使中世纪的西部教会在10世纪前已全部采用了拉丁语礼仪,但各个教区还是相对独立地发展出了富于地方特色的礼仪分支(如米兰安布罗斯、西班牙莫扎拉比、高卢、凯尔特分支等)。这些分支各自拥有不同的仪式规程和专用礼仪经文(51)例如,在西班牙的礼仪传统中,信经于6世纪末(589年的托雷多会议)最早被引入西哥特弥撒仪式。但在这个仪式中,信经是被宣读而不是唱出来的,其仪式位置也不在罗马礼仪的前弥撒部分,而是在感恩祭部分的主祷文(“Pater noster”,“我们的父”)之前。特伦特公会议后颁布的弥撒礼仪中的新尼西亚信经文本是由阿奎莱亚的主教保利努斯(Paulinus of Aquileia)作于796年、后被阿尔昆(Alcuin of York)在798年的亚琛会议中引入法兰克—罗马弥撒的。但该文本中加入的“和子”(Filioque)一词却为罗马本地弥撒所不用。另外,目前被视为标准文本的荣耀经也是在9世纪的法兰克原始资料中最早发现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参《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2001版中的Credo(信经)和Gloria in excelsis Deo(大荣耀颂)等条目。,并没有哪一个支系可以唯我独尊。甚至,在格里高利圣咏问世前,作为西部教会核心首脑的历任罗马教宗,从4世纪下半叶敦促圣安布罗斯构建拉丁语仪式的达玛苏斯一世(Damasus I,366—384年在位)到8世纪晚期向查理大帝宫廷输送“格里高利圣礼书”的哈德良教皇,其主持仪式的影响范围也从未越出过罗马主教管区。更有甚者,格里高利一世本人发布禁止助祭在主持仪式时歌唱的谕令时,所指的实施范围也仅限于罗马教区。(52)在这条法令的现代英译中有in this diocese(在这个教区)的措辞。James W.McKinnon,“Gregorius Presul Composuit Hunc Libellum Musicae Artis”,in Thomas J.Heffernan and E.Ann Matter ed.,The Liturgy of the Medieval Church(2nd edition),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2005,p.621.
直至1570年特伦特礼仪发布前,罗马教廷在整个中世纪的一千多年时间里几乎未曾就西部基督教世界的礼仪统一做出过真正的努力。例如,当783年前后查理大帝命助祭保罗向哈德良教皇申请得到一本“纯正的格里高利圣礼书”时,他的要求直到大约两年后才得到满足(53)同注。霍平在《中世纪音乐》中指出“哈德良圣礼书”传至法兰克的时间在785—786年(〔美〕理查德·霍平:《中世纪音乐》,伍维曦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第46页。);但在《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2001年版Plainchant(素歌)条目中则将此时间段定在约784—791年间。总之,这条信息显示出罗马教会当时并无现成的圣礼书可供交付。。而当远道而来的罗马“格里高利圣礼书”(更准确地说,应为哈德良圣礼书)送到查理大帝的宫廷时,却是一本既不纯正、又存在缺陷的礼仪书(54)John A.Emerson,Jane Bellingham and David Hiley,“Plainchant”§II,History to the 10th-century,in Stanley Sadie ed.,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2nd edition,London:Macmillan,2001,vol.19,p.828.不纯正是因为加入了大量自大格里高利去世后直至8世纪中期的罗马礼仪的新因素;而不完善则是因为该圣礼书缺少主显节、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后许多常年期礼拜日的礼仪内容,也没有为诸如葬礼弥撒、还愿弥撒等特殊弥撒仪式提供祈祷文。。补正完善的工作旷日持久,直至查理大帝的儿子虔诚者路易的时代(Louis the Pious,814—840年在位),方由其礼仪顾问阿尼亚纳的圣本笃(Benedict of Aniane,约750—821年)最终完成。(55)同注,p.828。特莱特勒(1974)和霍平(1978)认为,该项任务是由查理大帝的礼仪顾问阿尔昆融合高卢当地的礼仪因素完成的。但Plainchant(素歌)条目依据的是Wallace-Hadrill 1983年发表时间更新的成果,应更可取。不仅如此,当中世纪后期新的宗教节日和仪式项目层出不穷时,罗马教会对包括弥撒和两次晚祷在内的纪念日完整日课的礼仪制度建设也依旧无所作为,以至于霍平评论道:“…罗马教会感到没有必要或无力来建立一套为整个西方基督教世界所用的整齐划一的圣礼。”(56)〔美〕理查德·霍平:《中世纪音乐》,伍维曦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第182页。
中世纪罗马教廷的这种不作为也许有其客观原因。(57)在《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 2001版的Plainchant(素歌)条目中曾述及:罗马教皇对于教义问题拥有权威,但在处理罗马教区以外的礼仪事务方面则不存在管辖和裁决的权力。这与前述韦勒斯(Egon Wellesz)的说法颇为一致。同注,p.827.但更重要的问题是,8世纪下半叶的法兰克加洛林宫廷何以必须如此?换言之,法兰克人为什么必须求得基督教礼拜仪式的统一?仅仅出于丕平三世、查理大帝和虔诚者路易等多位法兰克君主的一腔宗教热忱吗?
在这个问题上,或许口传史诗研究者的观点能够提供给我们一种别具一格的历史理解。在对荷马史诗从口传到定本的历史动因进行解释时,学者尹虎彬提出,“用文字的形式记录史诗,这个动机并非来自荷马,而是来自外在的力量。歌手并不需要文本,也不会担心他的歌失传,听众也不会觉得有这个必要。……采录歌谣的行为是为了文化的控制,这个行为通常是集体的、民族的、国家的、上层阶级的。”(58)尹虎彬:《荷马与我们时代的故事歌手》,载《读书》2003年,第10期,第24页。这一观点无疑是发人深省的,用它来解释法兰克宫廷大规模推动礼拜仪式统一的原因似乎也是可以成立的。由法兰克诸王主导、加洛林宫廷学者实施的一系列文化建设举措——从发明统一的小写字体到大规模、系统化的修道院图书复制;从多方延揽教会学者、奖掖宫廷学术到积极创办学校、重新塑造一个知识阶层以服务于王国的行政管理和教会事务;具体到礼仪音乐方面,从无记谱或只有纽姆符零星记谱的仪式书到有完全记谱的唱诗班歌曲集——林林总总的现实事件无不体现着世俗王权实施更大规模文化控制的勃勃野心。
在加洛林人的努力下,罗马礼仪圣咏摆脱了口传传统的即兴、易变、在表演中创作的特点,转而依赖书面记录和预先创作。而文本,绝不仅仅是为了留下记录,它还是供各地效仿以达成一致并实现文化控制和统一的手段。文本化的历史——或者说罗马礼仪及其圣咏的书写传统为何始于9世纪前后的法兰克宫廷而不是拉丁文化尚未遭受大规模破坏的古代晚期?不是由罗马人实现而是由法兰克人实现?不是由罗马教会的宗教信念而是由世俗王国的政治动机来驱动和主导?这一系列问题若是从上述观点出发便不难得到解释。因为只有在王朝、国家和上层阶级的层面上,即在官方经营的层面上,“正统”或“主流”这类观念才能顺利而稳固地形成。具体到礼仪音乐实践的方面,其标准化、规范化、权威性才能达到如格里高利圣咏这般无与伦比的程度。
格里高利圣咏是西方历史上第一支被人为地、有意识地创造并强制推广的基督教礼仪音乐正统。它与其他圣咏分支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受到了强大的世俗政权的干预,从命名为“格里高利的”到其文本化的历史发展,乃至格里高利传奇的各种形式和版本在中世纪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大行其道,从记录在案的礼仪书到大规模强制推行到西北欧和中欧地区的一整套行动方案,都完美体现了一个强有力的世俗政权积极实施文化控制的结果。
通过确立正统礼仪及其音乐的方式,法兰克的加洛林王朝巩固了其王权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加强了法兰克-日耳曼这一多民族混杂区域的政治凝聚力与文化向心力;而格里高利圣咏也成为礼仪音乐传统中前所未有的正统、主流,成为教权与王权的双重象征,成为史无前例的替代地方性礼仪传统的官方礼仪音乐正宗。
回归本文的主题。虽然格里高利一世创制圣咏的传奇故事已不再是圣咏研究的热门课题,但国内一些研究者对西方学界已成定论的说法似乎有点充耳不闻。究其原因,一方面或许上世纪50年代前问世的西方音乐史著作的巨大影响依然存在,如《西方文明中的音乐》或朗多尔米的音乐史这样的著作,其中虽有已过时的学术观点,但仍以其优美生动的言辞和犀利深刻的见解而备受中国大陆学界的推崇。以至于“格里高利圣咏”在当下依然是我们音乐史研究的常规术语,也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圣咏研究的论文坚持引用来自这类通史的观点,而罕用西方学界已普遍使用的措辞“法兰克-罗马圣咏”或“罗马-法兰克圣咏”。另一方面,则或许是由于这一历史传奇的固有魅力所致。诚如麦金农所言,即使如索莱姆学派这样一个审慎对待古文献考据的学术团体,在放弃格里高利传奇的陈旧观念上也显得踟蹰不前。然而,格里高利的传奇终已成往事,无论这一神话在西方音乐史的字里行间放射出怎样传奇而魅惑的光彩,都不能遮蔽那些经过艰难求索而获致的历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