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约
吉尔伽美什(Gilgames)是乌鲁克城的国王。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1]公元前3000年前后,吉尔伽美什的传说就在两河流域居民中广为流传。最后形成这部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的史诗、楔形文字的《吉尔伽美什》。“由英雄与太阳、人生宿命与宇宙节律之间的巧妙对应所形成的整体艺术结构使这部古老史诗赋予了独特的美学价值。”[2]《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六卷对“史诗”的定义是“歌颂英雄事迹的长篇叙事诗”。显然史诗的主体是英雄,因此这部史诗通过吉尔伽美什的英雄传奇,也呈现了苏美尔人独特的英雄观。卡莱尔从人本主义思想的角度提出,人类早期历史中的英雄常被他的同类视为神。他将此称之为“神灵英雄”。[3]之所以如此,是由于时间、传统以及无文字记载的作用。同样的,苏美尔人一方面认为人是神所创造的,比如神创造了吉尔伽美什、恩启都,甚至杉妖芬巴巴,认为神决定着人类命运,人类的活动必须遵从神意;另一方面,在史诗中英雄又竭力摆脱神的约束甚至在许多方面与天神抗争。这说明了早期人类文明的创造者苏美尔人已经开始认识到人类的价值及在征服和改造自然中的作用,并在这种朴素的人本思想上建立起独特的英雄观。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作为史诗的主人公,吉尔伽美什被描写为“大力神「塑成了」他的形态,天神舍马什授予他「俊美的面庞,阿达特赐给他堂堂风采,诸大神使吉尔伽美什姿容「秀逸」……”[4]。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5]。显然,吉尔伽美什身上既有神性也有人性。不管是他修筑城墙,暴虐统治,还是击败怪人芬巴巴,毁灭天牛,史诗中的吉尔伽美什、这位半神英雄都有其超人的一面,也就是他的“神性”。这是古代苏美尔人对肩负使命的国王以及英雄的认识。
另外一个英雄恩启都则不一样,他是天神造出的纯粹自然属性的人,为的是抗衡都市文明的代表吉尔伽美什。“他跟羚羊一同吃草,他和野兽挨肩擦背,同聚在饮水池塘,他和牲畜共处,见了水就眉开眼笑。”[6]这时的恩启都仍不具备文明性和社会性。在他与神妓相处以及与吉尔伽美什决斗后成为朋友后,开始进入文明时期进化为智慧人,自然性和原始性才渐渐消失。从那时起,他与吉尔伽美什携手建立不朽功业直至命断芬巴巴之战后的不久。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有着超人的能力。早期人类的英雄形象都能感天应地、呼风唤雨的近乎神,因此吉尔伽美什这一英雄形象明显带有半神半人特征。在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也是有神的血统的,这也说明了早期人类的英雄史观是有神本特点的。神的终究归神,人类需要一种以人为主体的神,英雄就这样诞生了。因此,史诗的后半部恩启都死后,吉尔伽美什开始忧生忧死并踏上寻找长生之道时,一个完全的人类英雄才出现了,由此展现出苏美尔人的人本英雄观。
虽然吉尔伽美什经历了万重阻碍,千般艰险,却无法与他的人民一同获得永生。在苏美尔人看来,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超越死亡从而永生,那就是追求不朽之功业。也就是从肉体层面的永生转向精神层面的永生。对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来说,无非是开疆扩土和建立万世之基的王国。在第一块泥板,有关宫殿和城墙,有这样的描写:“他(吉尔伽美什)修筑起拥有环城的乌鲁克的城墙,圣埃安那神苑的宝库也无非这样,瞧那外壁吧,[铜]一般光亮;瞧那内壁吧,任啥也比它不上。……登上乌鲁克城墙,步行向前,察一察那基石,验一验那些砖,那砖岂不是烈火所炼!”[7]这巍巍城墙及王国,是吉尔伽美什功业的证明。
为此,吉尔伽美什需要更多的土地和森林资源。他发动了两次征服战争。一次是他与野蛮人恩启都的战争,即城市文明对原始部落。由于吉尔伽美什的大肆修筑城墙,暴虐统治,“吉尔伽美什不[给母亲们]保留闺女,哪管是武士的女儿,贵族的爱妻!”[8]神创造出了可以与其匹敌的恩启都,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其结果是,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较量后两人都发生了某些变化,恩启都褪去了野蛮与兽性,而吉尔伽美什则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开始为百姓造福,成为人性复苏的象征。实际上,这场战争也是高文明对低文明的征服,——最终恩启都的原始野蛮落后在城市文明的带动下,开始了文明演进。
另一次是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结盟对芬巴巴的战争。这本质上是一场城市文明与森林部落间的战争。天神为了“使那些要进入森林的人胆怯止步”,而创造杉妖芬巴巴。失败却求生无望的芬巴巴随即恶咒吉、恩两人。于是诸神的忿怒使“恩启都受到了神的诅咒,大病不起,意识到:我的朋友啊,把我诅咒,我大概不会像沙场「捐躯了」的人那样死去!我曾对战斗心存恐惧「」我的朋友,让死于战斗的人「受到祝福吧」。”[9]其中不难感受出这与前文同芬巴巴战斗时吉尔伽美什激励恩启都的话语是呼应关系的。“让我走在你前,你的嘴要喊:不要怕,向前,我一旦战死,就名扬身显,吉尔伽美什是征讨可怕的芬巴巴,战斗在沙场才把身献,为我的子孙万代,芳名永传。”[10]
在吉尔伽美什的意识中,死亡并不可怕,只要是战死沙场,芳名永传便是荣耀的、可贵的。史诗通过吉尔伽美什事迹,宣扬建立伟业即生命不朽的另一种方式之英雄观。
史诗的后半部,由于吉尔伽美什得罪了女神伊什塔尔而惹怒天神,众神决定惩罚胆敢挑战神的权威的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他们当中必须死一个”,于是恩启都在一个梦的预示后死去。按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观点,至此,史诗叙事出现了“突转”:吉尔伽美什认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的强烈震撼,从而意识到人和神的界限。
此前,吉尔伽美什做为“半神”这样的存在仿佛是从不担心自己会像人类那样生老病死的,然而恩启都这位与他同样强大、同样英雄生命的逝去,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我的死,也将和恩启都一样,悲痛浸入我的内心,我怀着死的恐惧,在原野徜徉。”[11]
吉尔伽美什便踏上找寻长生之路,他找到了远古大洪水的幸存者、先祖乌特那庇什提牟。然而这位人类先祖之所以永生,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秘方,而是他成了神祇故而摆脱死亡。乌特纳庇什提牟告诉吉尔伽美什说,在大洪水后——“为了祝福,他(天神恩利尔)来到我们中间,摸着我的前额:乌特纳庇什提牟直到今天仅仅是个凡人,从现在起他和他的妻子, 就位同我们诸神。”[12]
死亡,是神与人不可逾越的界限。当吉尔伽美什意识到生命的渺小而想去珍惜、追寻时——不论他有什么样强悍的神性——他说明他确是一位凡人。当然他更是一位英雄,承载着百姓期望,踏上了探求生命之谜路途,不论成败。吉尔伽美什走向寻求长生不死的道路,但无果而终。他从水底深渊中取得了草药,却被一条蛇偷食:“他回来一看,这里只有蛇蜕的皮。”[13]
吉尔伽美什是最贴近神的存在,也是唯一接近过永生的凡人,然而他失败了。他终于意识到了生命之短暂,永生之不可追,看着蛇蜕下的皮,这位古老的乌鲁克王的追求仿佛获得了新生,——他成为一位真正的人类英雄。尽管英雄的抗争没有结果,但就如同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一样,“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14]所以应该认为,寻求过生命超越而失败了的吉尔伽美什如西西弗一样,其抗争可能是荒谬的,其本质却是幸福的。英雄的这种明知不可得而为之的气概,更是展示了人类的进取精神,这是人本英雄观的一个侧面。
吉尔伽美什有三分之二的神性,但终究难脱一死,这是古代苏美尔人心中人和神的边界,反映出苏美尔人对人类自身认识的简单唯物主义观。吉尔伽美什不甘心死去,为寻找不死之药做过不懈的努力,是对神所规定命运的一种抗争,体现了人类不屈的精神意志。这种抗争正是人本英雄观的真正价值和内容。
注 释
[1]狄兹·奥托·爱扎德:《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流传演变》,拱玉书、欧阳晓利、毕波译[J].国外文学,2000(01):54-60.
[2]叶舒宪: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载邓双琴等主编:《东方文学五十讲》,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页
[3]胡为雄.英雄观的变迁——从卡莱尔到普列汉诺夫再到胡克[J].中国社会科学,1994(01):157-168.
[4]《吉尔伽美什》,赵乐甡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5]《吉尔伽美什》,第29页。
[6]《吉尔伽美什》,第18页。
[7]《吉尔伽美什》,第15-16页。
[8]《吉尔伽美什》,第17页。
[9]《吉尔加美什》,第73—74页。
[10]《吉尔加美什》,第41页。
[11]《吉尔加美什》,第80页。
[12]《吉尔加美什》,第103页。
[13]《吉尔加美什》,第107页
[14](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载《加缪全集·散文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