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眉
早期南下移民大潮中,移居者大多为年轻的男性,南下的女性数量非常少,“1863年才开始正式有女性移民新加坡”,“直到1900年,抵达新加坡的女性‘新客’(头一次出洋的人)也只有6.6%”1,由此导致19世纪至20世纪早期南洋华人社会中的性别比例严重失调。本文以作家洪丝丝所创作的小说《异乡奇遇》为切入点,通过分析其中的婚恋书写,考察早期东南亚华人移民的生活境况。
契约华工所处的环境,条件艰苦,除了一同做工的苦力,以及管理苦力们劳作的监工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女性出现。劳工们每天在荒野工作十多个小时,生活环境相对封闭,同时地位低微,没有多少自由,也无法通过与外界女性的接触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因此,契约华工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正常婚恋的权利,他们处在绝少异性的环境中,娶妻生子都成了奢望。
在小说中,当管理大巴的总巡大人带来妓女敏娜时,下工后本来十分疲惫的劳工们立即来了精神,因女人的出现而莫名地感到兴奋。劳工们的情感需求是十分强烈的,大家兴奋地讨论着敏娜的各个方面,虽然一些年老的苦力觉得敏娜的“颧骨有些突出,脸上有些雀斑”,并不怎么好看,那些青壮年苦力却坚持认为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匀称而有点丰满的身体”,都把她当做仙女看待,因此,敏娜的到来使得他们“不时把积蓄的一点工资花在她的身上”。然而,大巴有成千个苦力,女人却只有敏娜一个,男女比例十分失衡,这样根本无法满足劳工们的生理和情感需求。劳工们的作息固定,只能在大巴规定的时间去妓寮找敏娜,并且要先购买一张“花票”,在这种情况下,平日身体孱弱,无法按时完成每日工作的劳工,工资往往被监工克扣得所剩无几,因此他们或许连寻求情感慰藉的机会都没有。另外,妓寮有规定,“先到的客人先受接待,后到的要等”,因此,即使劳工们有时间,也攒够了钱买“花票”,希望也有可能会落空。例如,小说中的吴龙在除夕夜这天,把找敏娜当成了一项重要活动,为此他还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当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妓寮走去时,发现“前面有个苦力的背影也急急忙忙地向着妓寮的方向走”,于是两个人便你追我赶,吴龙趁着那人正要跨门槛之际,抢先跳进了门里。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先受到敏娜的接待,为此两个人在妓寮里就争执了起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充满了对爱的渴望和求而不得的辛酸。
南洋高温酷暑,荒地杂草丛生,瘴气毒虫遍地,华工们初到南洋,很多人还未适应当地气候,又终日辛苦劳作,稍有懈怠,必遭鞭打。大巴中有一所简易的医院,可是里边并不经常住着医生。大巴的管理者眼中只有劳工们身上的经济价值,从不关心他们的生存境况,视他们的生命如草芥,南洋劳工们的生存境况,苦不堪言。因此,劳工们对敏娜的依赖,不仅在于敏娜打破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效地舒缓了他们的情感需求,同时也在于敏娜能够在他们的感冒或中暑的时候,对他们进行免费的医治,有些劳工“简直把她当做观音菩萨”。
在大巴中,劳工们的所有需求都有赖于公司的供给和规定,而总巡恰是通过敏娜的卖身来进一步榨取猪仔的血汗钱。从敏娜自身来说,她从小就失去了人身自由,沦为了总巡的赚钱工具,她的身份与“猪仔”无异,她作为“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对象,总是处于总巡的压迫和盘剥之下。如果说敏娜最初来大巴的那一年,“鲜艳得好像初开的玫瑰”,现在则比几年前憔悴多了,到了“快要凋谢”的时候。连大巴里的劳工们都发现了敏娜的变化,“眼睛不象过去那么水灵了,而显得有点呆滞;身体也不象从前那样丰满了,而有点消瘦;……看来她好象有三十岁了”,而总巡却坚持认为敏娜“至少还可以营业二十年”,丝毫记不得“敏娜在最初三年给她赚了将近三千元,在最近三年给他赚了七八百元”的事实,仿佛要像榨柠檬汁一样把她榨干才能作罢。蛮律为了防止自己包娼的生意亏本,也通过各种方式苛待敏娜,规定敏娜不管收多收少,每月必须交给他二十元才能作罢。
总巡之所以坚持带敏娜来大巴,并不是为了纾解劳工们的情感需求,而是从劳工们对爱的渴望中看到了商机,正如颜清湟先生所说:“在男性占多数的社会里,女性人数的不足造成对她们的强烈需求”2,总巡看准了“在没有竞争对手的大巴,不怕生意冷淡”,因此,他在大巴开设妓寮,以便最大限度地榨取劳工身上的利益,使得劳工干一辈子苦力,却始终脱离不了那张“卖身契”。首先,劳工们每次上妓寮都要先去买一张八角钱的“花票”,这对于劳工们来说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契约规定每个苦力每天劳动十小时,每月工资十元,但是一般苦力要完成工作定额每天就得干十多小时。不能完成定额的,因为扣了工资,每个月只能拿到八九元。一些老弱和有病的甚至只能得到半折的工资”3,而劳工们为了减轻无望生活所带来的挫折感,有时便不得不狠下心来,购买“花票”去找敏娜寄托情感,获得慰藉。其次,蛮律对妓寮的管理十分严格,如果发现有劳工想要蒙混过关,不买票就直接找敏娜,那他面对的惩罚将不仅是补票,还会被吊起来鞭打。由此可见,公司管理者用种种手段引诱或逼迫劳工们,使得他们因长期负债而不得不一再延长劳役时间,“苦力做完了他的工作年限之后,常常是比当初工作时所负的债还多”4,华工们的悲苦可见一斑。
在《异乡奇遇》中,起初车天宝听到大家讨论敏娜时,是带着中国的传统观念来打量敏娜的:“车天宝平时看见敏娜,从不正视过她一眼。一来是不敢,二来是不屑。不敢是因为李世顺和鸦片狗都一再警告他,说这种女人是狐狸精,要当心给她迷住。不屑当然因为她是妓女,下贱。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可也有志要做一个正人君子,所以每次经过妓寮门口,都故意把脸偏向另一边,大有‘非礼勿视’的神气”5。在这种观念之下,车天宝对敏娜都是敬而远之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则拉近了车天宝与敏娜的距离。当车天宝因肚子绞痛被抬到妓寮时,正在补觉的敏娜立即跳下床来为他医治。敏娜尽心尽力地为他“抓痧”,又叫他喝下热水裹在厚厚的被单里发汗,没多久车天宝的肚子就不痛了。车天宝在妓寮里一边休息,一边与敏娜交流各自的身世。聊天中,车天宝才发现敏娜同自己一样,是被人家诱骗与逼迫,才成为了大巴里“下贱”的人,而敏娜的无私救助更是打动了车天宝,使得车天宝感受到了她的善良与乐于助人。特别是当蛮律来查票时,敏娜用自己还没交上去的一张“花票”替匆忙中来妓寮治病而忘记买“花票”的车天宝躲过一劫,于是,车天宝的情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他不再远远地躲开妓寮,而是一下工就迫不及待地去找敏娜,甚至开始筹划两个人的未来,他对敏娜说,他的卖身契约快要满期,他希望出巴之后,自己能够去新加坡做码头工人,尽力干活,攒下一笔钱来替她赎身。他们对着青天和明月发誓,要结为夫妻,永不变心。在小说中,作者也为他们勾勒出了一副理想的生活场景:“有一间可以避风遮雨的阿答屋,几个儿女在身边蹦蹦跳跳,他们两个到头发白了却还相亲相爱”。安家、儿女围绕膝下,夫妻白头偕老,这不仅是敏娜与车天宝的心愿,更是代表了广大华人移民的生活理想。
现实却是残酷的,敏娜和车天宝曾经享受的浓情蜜意,最终变成了无限的忧虑。蛮律收到的“花票”越来越少,于是逼迫敏娜还清欠款,否则将会把她赶出大巴,同车天宝永远分离。车天宝觉得是自己害了敏娜,而敏娜也为她和天宝的现状而充满了矛盾和深深自责。在小说中,这段感情最终陷入了危机。爱情作为一种美好的理想被高高挂起,而车天宝和敏娜却被现实逼退,大笔的债务横在他们中间,使得他们的感情产生了裂痕,敏娜为了尽快帮车天宝还钱,打起精神对客人笑脸相迎,对车天宝之外的人也甜言蜜语地哄他们开心,而在车天宝看来,这意味着敏娜变心了,甚至觉得她移情别恋,爱上了大巴的另一个华工吴龙,要让自己当乌龟,从此感情生出了嫌隙。“在这种情况下,爱情很象当地一种果品杂拌儿‘罗惹’,又甜又酸又辣,人们往往吃得眼泪几乎流了出来……”6。
瓦西列夫曾指出,“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是否牢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常常会出现爱情破裂或者放弃爱情的不幸悲剧。特别是在阶级社会中,即便是最高尚的爱情关系,不适宜的社会因素有时也会将其中断或压制。”7 在小说中,敏娜与车天宝的爱情遭到破坏,正是这逼仄的生活环境造成的,一段“猪仔”与“猪仔婊”的难能可贵的真挚爱情,在大家都逃出大巴却唯独找不到敏娜时化为灰烬,敏娜与车天宝的爱情理想失落了,他们所做的梦,不过是两个人相守相依着去过普通家庭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理想也无法得到满足,作者的笔触无疑是十分沉重的。
注 释
1.颜清湟著.李恩涵译.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 [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22.
2.颜清湟.新马华人社会史[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1.231.
3.洪丝丝.异乡奇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56.
4.转引自林远辉,张应龙.新加坡马来西亚华侨史[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131.
5.洪丝丝.异乡奇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31-132.
6.洪丝丝.异乡奇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225.
7.(保)瓦西列夫著.赵丹译.情爱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