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杜尔夫与《约翰王》的神权僭政

2019-11-25 09:22姚啸宇
江汉论坛 2019年10期
关键词:王权莎士比亚

摘要:在《约翰王》中,莎士比亚着力塑造了教宗使节潘杜尔夫的形象。作为罗马教廷的代表,潘杜尔夫为英国带来了动荡与分裂。他首先动用教宗的属灵武器,胁迫法国国王腓力普放弃与约翰的和平协议,使两国重新陷入战火;之后又展现出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真面目,腐蚀了法国王太子路易,说服他出兵侵略英国本土。莎士比亚与马基雅维里都认为教廷是欧洲政治秩序的重要威胁,但是,莎士比亚并不认为马基雅维里呼唤的“新君主”能够解决欧洲的政教危机。在莎士比亚看来,只有拥有古典德性的王者,才能重建政治秩序,维护英国的独立与团结。

关键词:莎士比亚;罗马教廷;马基雅维里主义;王权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0-0082-06

在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中,《约翰王》的地位较为特殊。这部剧作创作于《理查二世》之后,但事件发生的年代,却比莎翁其他的英国历史剧都要早。通过写作《约翰王》,莎士比亚为他的英国故事创造了一个新的开端。① 在这部剧作中,莎士比亚着力为读者展现了英国王权所遭遇的危机。这场危机为英国埋下了动荡的种子,在莎翁的最后一部英國历史剧——《亨利八世》中,混乱的局面才终于得到平定。由此可见,通过《约翰王》这部历史剧,莎士比亚不仅是在为约翰王个人的失败统治进行诊断,也是在为英国数百年来的混乱和纷争寻找原因。

将英国推向灾难的原因不只一个,王权合法性和王者德性的缺陷、法国的入侵、教廷的干预、贵族的反叛,这些都是构成危机的要素。但是,在这诸多因素中,莎士比亚却尤其强调教廷的作用。在莎士比亚所有的剧作中,没有任何一部像《约翰王》那样突出了国家与教会之间的激烈斗争。正是潘杜尔夫这位教宗使节亲手谋划了葬送约翰王统治的阴谋。通过细致刻画潘杜尔夫的形象,莎士比亚使英国的政治灾难变成了欧洲基督教世界政教危机的缩影——正如这位教士自己坦承的那样:“这场风暴是由我掀起的。”②

一、属灵的武器

对于约翰王而言,潘杜尔夫是一位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潘杜尔夫是在全剧的第三幕登场的,此时,约翰距离解决一场关系英国命运的政治纷争只有一步之遥。约翰之所以会面临这场争端,是因为他从自己的王兄——狮心王理查那里继承的王位缺乏合法性,这成为了法国人侵略英国的借口。在全剧的第一幕第一场,法国使节带来法国国王腓力普的口信:狮心王理查的合法继承人、约翰的侄子亚瑟已经得到了法王的庇护,法王要求约翰将王位归还给年少的亚瑟,否则就要对英国发动战争。约翰强硬地回答法国使节:“我们要用战争对付战争,流血对付流血,压迫对付压迫。”他先发制人,立即出兵进攻法国本土。约翰的大军与腓力普的军队在安及尔斯城下遭遇,安及尔斯市民既不愿在战局未明之前支持任何一方,又害怕自己作壁上观的态度遭致双方的一致反对。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安及尔斯市民出面调停,让英王和法王达成了一项和平协议:约翰将自己的侄女白兰绮许配给法国王太子路易,并将伏尔克森等五州作为嫁妆赠与法国。相应地,这场政治联姻也使腓力普放弃了利用亚瑟来图谋英国统治权的计划。

从表面上看,约翰是一个篡位的僭主,法国人则和英国的王室正统站在一起。但莎士比亚却让我们看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亚瑟虽然可能具备继承大统的合法性,但是他只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孩童,而即便是这样一个稚子,也明白自己的“无力”,明白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十分有限。亚瑟虽然是“合法”的国王,但是由于他已经沦为法国人的傀儡,却反而变成了英国的严重威胁。相比之下,约翰虽然不是合法的君主,但是在面对法国人的要挟时,他能挺身捍卫英国主权与王权的尊严③,也能果断地抓住时机,以相对微小的代价,换回英法两国的和平,并在实际上消除了亚瑟对自己王位的威胁。在追随约翰征战的福康勃利琪看来,这是一次肮脏的交易,是“利益”对“良心”的胜利。的确如此,到目前为止,约翰与腓力普都将实际利益作为自己做出政治决断和行动的首要动机。④ 作为政治家,他们都算不上高贵,但至少都保有了基本的政治理性。对于约翰而言,将法国扶持的正统继承人挡在国门之外,不仅对自己有利,也符合英国的“国家利益”;在既能够满足扩张领土的欲望,又能避免战争的情况下,法国国王也十分理性地放弃了为亚瑟夺回王位的“道义主张”。在这场交易中,他们的私利正好符合自己本国的利益,在此意义上,他们恰恰是清醒的国王,而不是福康勃利琪所说的“疯狂的国王”⑤。

可是潘杜尔夫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就在两位国王即将达成和平协议之时,莎士比亚安排这位教宗使节忽然驾到,令读者感到猝不及防。甫一登场,潘杜尔夫就以教宗英诺森三世的名义咄咄逼人地质问约翰,为什么要阻止史蒂芬·兰顿就任坎特伯雷大主教。面对教廷的逼问,约翰却显得不卑不亢,他反问道:“哪一个尘世的名字可以向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神圣君王提出质难?”接着,他要求潘杜尔夫转告教宗:“没有一个意大利的教士可以在我们的领土之内抽取捐税;在上帝的监督之下,我是至高的首脑,凭借主宰一切的上帝所给与我的权力,我可以独自统治我的国土,无须凡人的协助。你就把对教宗和他篡窃的权力的崇敬放在一边,这样告诉他吧!”约翰宣称自己是上帝授权的神圣君王,他对本国的统治不需要经过教宗的授权。强调王权的神圣性直接来自上帝的授予,而不附属于罗马教廷,这是中世纪政治理论家在捍卫王权、对抗教宗权力时经常采用的策略。⑥约翰甚至更进一步,直斥教宗的权力是篡夺来的,而自己才是这个国家的至高首脑,并宣示“要用独自的力量反对教宗”。莎士比亚在这里有意混淆了历史事实,“至高首脑”是都铎王朝第二任君主亨利八世为自己选择的称号,1534年的《至尊法案》彻底废除了罗马教宗对于英格兰教会的权力,并宣称国王亨利八世是英格兰教会的“至高首脑”。莎士比亚让约翰为自己冠上亨利八世的头衔,自然会让观众将约翰与那位保卫了英国教会独立性的君王联系在一起。直到目前为止,莎士比亚笔下的约翰似乎是一个勇敢的君主,而不是一名虚弱的国王。

但约翰王毕竟不是亨利八世。约翰的威吓对潘杜尔夫毫不管用,他立刻宣布对约翰施以绝罚,并且为那些能够反叛约翰、取其性命的人们赐予祝福。不仅如此,潘杜尔夫还命令法国国王,要求他集合兵力,讨伐约翰。这使腓力普顿时陷入了两难,他不得不在罗马和英国之间做出抉择,于是他向潘杜尔夫诉苦,认为有两个理由使他不能与英国为敌。首先,从现实政治的角度考虑,遵从罗马教廷的命令意味着必须与英国重启战端,放弃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局面;但更重要的理由在于,他与英国国王已经缔结了神圣的誓言。

面对这位基督教世界最高精神权威的代表,腓力普诉诸基督教的道德原则,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令潘杜尔夫收回成命。可是潘杜尔夫依然丝毫不为所动,他首先警告腓力普,这世上有远比和英国为敌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为保卫我们的教会而战,否则让教会,我们的母亲,向她叛逆的儿子吐出她的咒诅。”战争带来的苦难只是暂时的,但地狱之火对灵魂的折磨却会是永恒的。近代英国政治思想家霍布斯将对暴死的恐惧视作促使人们克服战争状态、进入和平世界的首要激情。⑦ 但是,假如人们对永罚的恐惧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那么宣称掌握了天国钥匙的教宗,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在基督教世界的任何角落挑动起一场战争。这种胜过一切的恐惧鲜明地体现在法国王太子路易的身上,他劝说自己的父亲与英国决裂:“我们现在所要抉择的,是从罗马取得一个重大的咒诅呢,还是失去英国的轻微的友谊。在这两者之间,我们应该舍轻就重。”对罗马的恐惧让路易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新婚妻子的祖国视为仇讎。

潘杜尔夫对腓力普第二重理由的反驳则充分展现了他玩弄言辞的能力。潘杜尔夫宣称腓力普对英国国王许下的誓言是无效的,因为这违背了他最先向上天所发的誓,那就是“做保卫我们教会的战士”。教宗使节告诉腓力普,他与英国的盟誓是违背他的本心的,因此他没有履行的义务:“因为一个人发誓要干的假如是一件坏事,那么反过来作好事就不能算是罪恶;对一件作了会引起恶果的事情,不予以履行恰恰是忠信的表现。”潘杜尔夫的言下之意是:在基督教世界,对罗马教廷的忠诚是首要的道德,而且,教宗拥有对道德原理的最高解释权,只要与教宗的意志相悖,哪怕两国之间的盟誓在教宗的绝罚到来之前缔结,那也统统不算数。借助于高超的诡辩技巧,潘杜尔夫生生把腓力普的脑子给搞乱了,他让后者失去了原有的常识道德和政治理性,居然真的相信了这个教士的说辞——遵守与英国的誓约是罪恶,背叛誓言、重啟战争才是美德。

最终,法国国王向潘杜尔夫屈服了,重新向英国宣战。在莎士比亚笔下,腓力普之所以会受到潘杜尔夫的操纵,恰恰是因为他多少保留着对基督教的虔敬,并且关心自己灵魂的命运。但不幸之处在于,他同时还相信罗马教廷的属灵权威。马基雅维里在《论李维》中曾严厉控诉罗马教廷给意大利带来的灾难,他认为意大利之所以无法摆脱罗马教会的僭政,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罗马教廷作为一个拥有着属灵权威的世俗势力,有能力操纵其他的强权,使他们为己所用。⑧ 莎士比亚在英国的舞台上,为我们展现了这一点是如何实现的。潘杜尔夫不带一兵一卒,却能用只言片语使手握百万雄兵的法国国王言听计从,并让两个大国重新陷入战火之中,是因为潘杜尔夫以及站在他背后的教宗英诺森三世,掌握着这个时代最具威力的属灵武器。

二、腐蚀新君主

然而,胜利没有站在教廷和法国一边,约翰的军队大获全胜,不但击败了法军,还把亚瑟也掳回了英国。失去了幼子的康斯丹丝只能向腓力普和潘杜尔夫宣泄自己的绝望情绪,这位母亲爱自己的儿子胜过一切,她的内心剖白读来令人动容。可是,面对这位可怜的母亲,潘杜尔夫没有流露出丝毫基督徒应有的怜悯之情:“夫人,你的话全然是疯狂,不是悲哀。”这个教士根本无法对常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他冷酷的心智让他藐视一切偏离理性算计的情感。

这一点更为形象地体现在他与法国王太子路易的对话中。康斯丹丝与腓力普退场之后,舞台上只留下路易和潘杜尔夫二人,此时的路易正因在战争中败北而失落,也因为亚瑟被俘虏而伤心。为了推进教廷的计划,潘杜尔夫改变了先前的策略。此时的他不再需要先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而是要让路易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于是,在这个私密的场合,潘杜尔夫卸下了自己教士的面具,展现出一个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真面目,开始向这位法国的未来统治者传授“真正的”政治知识。⑨

对于路易的忧愁,潘杜尔夫表示不屑一顾。他首先斥责路易在政治上过于幼稚:“你的思想正像你的血液一样年轻。”他没办法像潘杜尔夫那样预见到,亚瑟的被俘对约翰而言不但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让他坐立不安:“约翰已经捉住了亚瑟,当温暖的生命活跃在那婴孩的血管里的时候,窃据非位的约翰决不会有一小时、一分钟或一口气的安息。用暴力攫取的威权必须用暴力维持;站在易于滑跌的地面上的人,不惜抓住一根枯朽的烂木支持他的平稳。为要保全约翰的地位,必须让亚瑟倾覆;这是必然的结果,就让它这样吧。”

在整部剧中,唯有潘杜尔夫洞察了约翰的心理,并准确地预言了他下一步的行动。他知道约翰得位不正,只要亚瑟留在英国,就是对他王位的威胁。因此,约翰必然会想办法除掉亚瑟。潘杜尔夫和马基雅维里一样,认为篡夺的权力只有依靠暴力才能维持。⑩ 在第四幕中,我们会看到,约翰因为曾指使赫伯特去谋杀亚瑟而受到良心的煎熬。潘杜尔夫的谋划却丝毫不受良心的束缚,在他的眼里,亚瑟的生命只是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他甚至巴不得约翰赶紧杀死亚瑟,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潘杜尔夫冷酷而又敏锐的推断也使王太子受到了感染。路易把对亚瑟的同情放到一边,开始了纯粹现实的考量:“可是亚瑟倾覆之后,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潘杜尔夫随即用英国的王位来诱惑路易,告诉他可以利用和白兰绮的婚姻关系,提出亚瑟所提的一切要求。接着,他以马基雅维里式的口吻告诫路易,不要畏首畏尾,而应抓住时机,早作决断。这位教士从未说到过“上帝”,但是他在路易的面前提到了“机运”。在马基雅维里的笔下,机运不像基督教的上帝那样,主动地关心人类的幸福。相反,主宰着人世的机运之神是一个女子,她看似变幻莫测,倘若人在机运面前畏缩不前,就只能任凭机运作威作福;但是,如果人能够早做准备,并且勇于行动,主动地征服机运,就能够获得成功。{11} 潘杜尔夫告诉王太子,当机运有心眷顾世人的时候,她会故意向他们怒目而视。眼下法国看似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是,局势的转化正在悄然发生:“约翰在替你设谋定计;时势在替你造成机会;因为他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溅洒了纯正的血液,他将会发现他的安全是危险而不可靠的。”问题在于,路易能不能抓住机运,扭转乾坤。

潘杜尔夫断言,只要法国大兵压境,并且充分地挑动起英國内部的不安定因素,那么路易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英国人的归附,夺取原本属于约翰的王位。潘杜尔夫清楚地认识到,要从内部瓦解约翰的统治,就得发动他的人民来反对自己的国王。要实现这一点并不困难,在潘杜尔夫看来,只要人民发现约翰谋害了亚瑟,朴素的良心很快就会让他们对约翰离心离德。不仅如此,民众的迷信多疑也可资利用:“他们将会抓住任何微细的机会,打击他的治权。每一颗天上的流星,每一种自然界的现象,每一个恶劣的天气,每一阵平常的小风,每一件惯有的常事,他们都会剔除其自然的原因,说那些都是流星陨火、天灾地变、非常的预兆以及上帝的垂示,在明显地宣布对约翰的惩罚。”潘杜尔夫的这番发言像极了《李尔王》第一幕第二场中爱德蒙的言辞,他讥笑人们总是把由于自己行为不慎而招致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他和潘杜尔夫一样,在实施自己的计划时,都不会因为顾及良心而心慈手软,他们也都认识到,是自然的必然性主宰着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但潘杜尔夫和爱德蒙的不同之处在于,爱德蒙的一切阴谋都出于自己的利益和野心,而潘杜尔夫却完全是为了贯彻教廷的意志而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他比爱德蒙更加危险。{12}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潘杜尔夫代表了以罗马教宗为首的教士集团,这些人毫无良心,也不信上帝,但是他们宣扬的宗教却培养出纯朴而又迷信的民众,使他们能够将人民操纵于股掌之间,为己所用。这同样符合马基雅维里的判断。马基雅维里和潘杜尔夫一样不信仰宗教,但他们都重视宗教的政治作用。马基雅维里曾高度评价古罗马的宗教创立者努马·庞皮利乌斯,因为努马牢固确立了宗教的地位,从而塑造了罗马的公民:“在这个共和国里,对神的无以复加的敬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使罗马元老院或大人物无论筹划什么功业,都更加方便易行。”马基雅维里告诫他的读者,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就必须对宗教善加利用:“凡能增益于宗教的,即使他断定为谬说,也应予发扬光大。他愈是谨慎精明,对自然的事物所知愈多,就愈是应当如此行事。”{13} 在他看来,当今的罗马教廷就充分践行了这一点:一方面,教廷传播的宗教控制了人们的心灵,使他们“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背弃教宗;另一方面,教廷自身却积极地攫取世俗利益,它利用“金钱与武力”扩张权势,使整个天主教世界都要对它俯首称臣。{14} 潘杜尔夫对路易传授的其实就是罗马教廷的经验:作为未来的统治者,路易应当把宗教作为自己的工具——利用人民的信仰乃至迷信,但自己千万不要当真,因为在潘杜尔夫和马基雅维里眼中,传达了世界的真相的,是自然而不是启示。

潘杜尔夫成功蛊惑了年轻的王太子。他答应了潘杜尔夫的要求,和潘杜尔夫一起鼓动腓力普向英国本土进军。而英国内部局势也正如潘杜尔夫所预料的那样,贵族们开始将亚瑟的惨死(事实上的死因是一场意外)归咎于约翰,进而起兵反叛,准备与法国军队里应外合,一同推翻约翰的统治。路易和潘杜尔夫的再次会面是在第五幕中。这时候,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约翰终于选择了向教宗屈服,他将自己的王冠交到潘杜尔夫手中,作为交换,潘杜尔夫也同意帮助约翰,去阻止法国人的军队。可是,此时的路易却已经不再听从潘杜尔夫的命令,对于教宗使节提出的退兵要求,王太子表示绝不接受:“我是堂堂大国的储君,不是可以给人利用、听人指挥的;世上无论哪一个政府都不能驱使我做它的忠仆和工具。您最初鼓唇弄舌,煽旺了这一个被讨伐的王国跟我自己之间的已冷的战灰,替它添薪加炭,燃起这一场燎原的烈火;现在火势已盛,再想凭着您嘴里这一口微弱的气息把它吹灭,是怎么也办不到的了。”为了让路易为己所用,潘杜尔夫瓦解了路易的道德信念,挑动起他的贪婪和野心。现在路易的灵魂已然彻底败坏,他变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路易在表面上向英国的反叛贵族许下承诺,约定共同分享胜利果实,事实上却决定在得胜之后,将他们全部赶尽杀绝。这年轻的灵魂是在潘杜尔夫的教导下堕落的,但是,潘杜尔夫却发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这个“学生”。路易随即开始抨击罗马教廷的权威:“我是罗马的奴隶吗?罗马花费过多少金钱,供给过多少人力,拿出过多少军械,支持这一场战役?不是我一个人独当全责吗?”斯皮克曼认为,路易的发言揭示了罗马教廷的弱点:教廷没有自己的军队,它可以用宗教的名义挑起一场战争,但是它不得不依靠世俗王国的力量为它冲锋陷阵。{15}

潘杜尔夫没有放弃,他暗示对方,教廷虽然没有物质的军队,却拥有属灵的武器。“邪恶的教师”终于遭到了反噬:他未能料到,当他在路易面前摘下教士的面具,并以马基雅维里的方式对王太子进行“启蒙”的时候,他原本可以用来压制世俗统治者的属灵光环也就在那一瞬间破碎了。

三、谁是新王?

在《论李维》中,马基雅维里对意大利的政治困境做出了如下诊断:“教会的势力虽不足以征服意大利,却不允许别人来征服它。意大利无法臣服于一个首脑,苦于诸侯林立,造成严重的分裂与积弱,受到无论蛮族还是什么势力的欺凌,此其故也。”{16} 莎士比亚在《约翰王》中对潘杜尔夫形象的刻画,可以说呼应了马基雅维利里的判断。作为罗马教宗的使节,潘杜尔夫以属灵的武器制服在位的国王,用邪恶的教诲腐蚀未来的君主,并且借助迷信操纵民众。他将约翰统治下的英国拖入混乱与动荡,只是为了实现教廷控制英国的目的。但是,潘杜尔夫能够掀起风暴,却无力平息战火。面对野心勃勃、嗜血狡诈且不信上帝的“新君主”,罗马教廷也束手无策。如果说马基雅维里认为罗马教廷给意大利造成了深重的灾难,那么,莎士比亚笔下的英国也同样饱尝教廷带来的苦果。在某种意义上,约翰的话道出了事实的真相:教宗的权力才是篡夺来的,它凭借着非法的神权在英国施行僭政,让外国人的铁骑在英国的国土上横行无忌,令英国人兄弟阋墙,无法主宰自己国家的命运。

在写作《约翰王》的时候,莎士比亚一定考虑到了16世纪英国的处境。在那个时代,罗马教廷对英国的威胁仍未消散,伊丽莎白女王也与剧中的约翰王面临着相似的困境:罗马教廷同样开除了伊丽莎白的教籍,并且否认她的王位继承权;国内外的天主教势力都在密谋用苏格兰的玛丽取代伊丽莎白;天主教强国西班牙也在教廷的支持下,对英国虎视眈眈。但是,和马基雅维里一样,他们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祖国当下的政治危机,而是欧洲基督教世界结构性的文明困境。因此,他们需要回答的问题就是:究竟谁带领欧洲摆脱教廷的僭政,重建文明的秩序。正是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展现了马基雅维里和莎士比亚思想的差别。

尽管马基雅维里将基督教视作欧洲文明衰弱的病灶所在,但是,当马基雅维里谈及罗马教廷的时候,憎恶的语气中又总是暗藏一丝欣赏,正如他曾数次将历史上的教宗作为自己笔下杰出政治家的例子——罗马教廷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贯彻了他对统治者的教导。因此,马基雅维里呼唤的新君主就不能完全排除教廷的经验。在此意义上,接受过潘杜尔夫教导的路易才是马基雅维里所能认可的政治家。这个世俗王国的新君主,拥有教廷所不具备的武装力量,并且摆脱了基督教对世人灵魂的束缚,毫不犹豫地追求现世的利益和荣耀。更关键的是,他懂得如何“运用善和恶”,为了实现政治的目的,他能够果决地采取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手段,勇敢地征服机运——正是潘杜尔夫将这些传授给了路易。

莎士比亚如何看待同样的问题?私生子福康勃利琪最后的独白似乎道出了莎翁的心声:“英格兰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屈服在一个征服者的骄傲的足前,除非它先用自己的手把自己伤害……只要英格兰对它自己忠诚,天大的灾祸都不能震撼我们的心胸。”英国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想要捍卫自己的独立与统一,就必须先实现自身内部的团结,停止自我伤害的行为。这意味着国家这具政治身体,不再由于属灵—属世的双重主权而陷入分裂,不再因为贵族和人民的特殊利益或宗教狂热而支离破碎,而是要在唯一的首脑之下,重新统一为有机的整体。但想要实现这一切何其不易,从《理查二世》到《理查三世》,通过八部历史剧,莎士比亚为我们描绘了两百多年间英国是如何一次又一次陷入内乱与分裂的。那么,莎翁有没有为世人指引一条道路呢?首先,我们注意到,对于现代自由主义者推崇备至的《大宪章》,莎士比亚只字未提。莎翁之所以忽略了这部重要的宪制文件,或许是因为他对法律之作用的理解,与我们现代人有所不同。“法律不能使我的孩子得到他的王国,因为占据着他的王国的人,同时也一手把持着法律”,康斯丹丝的这番话,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莎士比亚本人对法律的态度。法律与正义的合一必须依靠人的作用才能实现,尤其在外敌入侵、内战爆发的紧急状态下,法律自身并没有终结混乱、重建秩序的力量。而且正如前文所述,亚瑟的例子恰恰证明了合法性与正当性的张力,在当时的情势下,遵守继承法就意味着违背国家独立与统一这个更高的正当性原则。在真实的历史中,《大宪章》是英国贵族武力造反的结果,他们逼迫约翰王签订这份文件,但是这份法律文件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封建特权,而不是国家的整体利益。潘杜尔夫也宣称教廷的权力是合法的,但这无法改变教廷在英国乃至欧洲施行僭政的事实。

对于安邦定国而言,统治的合法性固然重要,但它并不是一切。莎士比亚和马基雅维里都认识到,“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只有德性优异的政治家才有可能将自己的国家带离危局,这也是他们与古典政治哲人共同拥有的视野。但莎士比亚与马基雅维里的不同之处在于,莎士比亚虽然对现实政治的规则了然于胸,可是他并不赞同马基雅维里宣扬的“德性”。他对教宗使节的刻画不带一丝正面色彩,潘杜尔夫这个最为纯正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在《约翰王》这部剧作中,完全是灾祸与混乱的象征。王太子路易也是如此,当他带领军队入侵英国的时候,已然变成一架嗜血的战争机器,倘若他获得了胜利,英国必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马基雅维里式的君主,或许能够与教廷一较高下,但是他只能带来破坏,却无法建立起长治久安的秩序。在莎翁的笔下,英国每一次的政治危机都集中体现为王权的危机和王者德性的危机。他也无处不在提醒他的读者,只有德才兼备的王者,才有能力将英国人团结在同一个政治共同体当中。

谁才是莎士比亚所认可的政治家?当然不会是约翰,在剧作的后半部分,面对不利的局面,约翰充分表现出了自己的自私与软弱,以至于不得不向潘杜尔夫屈膝求救。约翰不是一个邪恶的君主,但确实是一个糟糕的国王。也不能指望英国的贵族,他们将亚瑟的死亡怪罪到约翰的头上,为了推翻约翰的统治,不惜发动内战,与法国人联手,沦为了潘杜尔夫和路易入侵英國的工具。真正具有王者气象的人物,不是任何一位“合法的”君主,反倒是狮心王理查的非婚生子福康勃利琪。这个具有“非法”社会身份的年轻人,这个由作者虚构出来的角色,在德性上却最符合莎士比亚对王者的理解:他毅然抛弃了可以从养父那里合法继承的贵族头衔和财产,选择作为狮心王的后裔追随约翰征战。在后来的动荡局势之下,他始终保持着勇敢的品质、对祖国的忠诚以及对局势的清醒判断,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良知。在约翰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是他坚持到最后,抵挡住了法国的进攻。在约翰去世之后,福康勃利琪这个“自然的统治者”{17}却表现出高贵的节制,他选择尊重王位的继承习俗,主动向约翰的儿子亨利亲王表示效忠,宣誓辅佐英国年幼的国王。正是这位忠勇而正直的骑士,让读者在阴霾的时局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莎士比亚最后一部英国历史剧《亨利八世》中,我们终于听到了福康勃利琪那段独白的回音:亨利八世,这个不仅合法而且正义的国王,挫败了罗马教廷代言人的阴谋,维护了英国政治精英的团结,而且让英国在制度上彻底摆脱罗马的控制,建立起独立的国族教会。在全剧的终场,克兰默大主教预言,伊丽莎白公主将继承亨利八世的事业。亨利则宣称,自己会成为英国的守护神,他留下的精神和制度永远将看顾他的国家和子民——王者终于归来。在莎士比亚心目中,能够挽狂澜于既倒、为万世开太平的亨利八世,毋宁说是拥有合法身份的福康勃利琪,而非马基雅维里呼唤的“新君主”。

注释:

① 参见张沛:《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创作意图》,《国外文学》2011年第4期。

② 本文引用的《约翰王》原文均出自John Dover Wilson ed., King Joh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中译参考《莎士比亚全集》第2卷,朱生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③ 参见蒂利亚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牟芳芳译,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250页。

④ James L. Galderwood, Commodity and Honour in King John, See Eugene M. Waith ed., Shakespeare: The Histories, Englewood Cliffs, N. J.: Prentice-Hall, 1965, p.89.

⑤{15} Tim Spiekerman, Shakespeares Political Realism: The English History Play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p.43, pp.51-52.

⑥ 参见伯恩斯主编:《剑桥中世纪政治思想史:350年至1450年》,程志敏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10—578页;厄尔曼:《中世纪政治思想史》,夏洞奇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139页。

⑦ 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96—97页。

⑧{13}{16} 马基雅维里:《论李维》,冯克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2—83、82、83页。

⑨ 参见Robert Ornstein, A Kingdom For a Stage: The Achievement of 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84-85.

⑩{11}{14} 参见马基雅维里:《君主论》,潘汉典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9-44、117—120、53—56页。

{12} 参见娄林:《〈李尔王〉的“利维坦”式新政治教育——紀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甘肃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17} 怀特:《私生子与篡位者——莎士比亚的〈约翰王〉》,《经典与解释:莎士比亚笔下的王者》,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86—87页。

作者简介:姚啸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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