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
绝 尘
有细微的声音
惊动了芦苇丛中潜伏的水鸟
那青云直上的闪亮
看似一条通天的道路
其实更像一道瞬间即逝的白线
如果能容忍一朵小花开放
我们总在屈数理想、生死
谈论出行的道路,世间的天气
总在观察天上的流云和深海游鱼
探讨对错、明灭、往返、前后左右
为此,我们甚至搜寻到
事情秘密之所在
挖掘到千年之前沉埋的真理
用以佐证我们行为的无所不能
而在彰显无所不能的时候
我们往往不敢容忍一朵小花
在破败墙角开放的事实
不敢承接它小而自如的力量
推向我们的巨大虚弱和挫败
我们不敢像大地那样
坦然承受被时光之手推倒的旧墙
但是如果容忍了一朵小花在墙角开放感受到了它的缓慢张力
那么,我们又会怎么样呢
会死吗?所有虚弱和挫败
会不会因此转化为忧伤和甜蜜
或者这个时候
我们正在做的白日梦
青天白日置身光怪陆离的诱惑
会不会因为一朵小花的开放
而消融了对整个世界的雄心
会不会挡住了我们疲于奔命的拼杀
会不会也可能让我们什么也不会说了
痛苦得只能闭上眼睛
从而第一次学会倾听
——那次递开放的声音
竟如此鲜活和神秘!
时间木鱼
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正在疏远
身体和我第一次有了隔阂
身体每一个角落都在坍塌
正在拆散和遮蔽了我所热爱的事物
我于是使劲迫使自己坐下来
强迫自己随便写几个字
做一件能忘记的事情
我接着强迫自己把头歪到一边
强迫自己仰望天边某点
我于是真的盯住了天边的某点
盯得急躁无比,盯得血脉高涨
盯得泪水模糊,盯得安静无比
盯着盯着,天边就传来了木鱼声响
笃、笃、笃……
光 芒
乌鸦结伴飞来时
忧伤不复存在
明月与星辰也不见了
只有日渐冷清的光芒
仍然高过大地和树林
高悬天庭
盖过呼吸和世间的沉默
仍然洋溢着爱情和欢乐
在大地上传颂
和多年前那样
比传说遥远一点
7月11日,拍摄黄昏中的木船
桔黄落西方,一排渔船
把海边的时间
削去大半之后
它们半深半浮的木头骨骼
和渐暗的颜色结伴
开始设置各种声音
这时,在海边
我的肩头,有了重量
我的眼中,没有了远方
我神志不清的世界里
于是只看见远处那仅存的光线
还在渲染海天
它们执拗地告诉我
而我也相信
那枯蒿里绽放出来的色泽
仍然,是这个盛夏
唯一的光亮
老旧的人
老旧的人,长卧水上
他们不是水上漂
而是一群毕生给自己运送奔赴的人
老旧的人
他们的气息在长夜发芽
那是我无法想象的过程
我的血液
如今僵似旧铁
同样是他们无法设想的
即使如此
我们还是在相同的时间
面对类似的海天
他们蹲在船尾喝酒
我站在岸边拍照
我们和谐相处
装腔作势的是大海和天空
海天的沸腾
和我们的斯文,格格不入
背 包
手提背包行走
由于过分专注赶路的速度而忘记把手里的沉重
转移给背部分担
——这些,都是事后的假设
但是,当背包
转移到背部的时候
我们会发现
背上的重量
并不比提在手上轻
而且,不能像提在手里
随时可以放到地上
黄 昏
我曾怀抱一座荒城来到河边
在万物的见证下,拆其城墙,掘其根基
将砖头,逐一填进无边的黄昏
当拨弄完泥土,清扫干净脚印时
我听到松涛阵阵,像一群狮子趴在地上咆哮
几条老牛,正缓慢走下山冈
来时那些云彩,仍然挂在天上
我没有想到,燃烧的云彩
不但把來时的道路烧得模糊不清
而且已经完成夜色大范围的漫延
武汉·东湖夕阳
那时,只剩下夕阳
站在湖上。湖上只有两个人
低头,坐艇中
小艇不动
波纹中夕阳也不动
只是在慢慢暗淡,变黄
变得越来越好看
午 后
东边的天空阴灰
西方的天空却明亮
延伸的目光一直被车流压着
我想在这时光凝固的午后
伸出一只手,拉住光亮
另一只手,紧抓黑暗
但是光亮和黑暗,都在原来的位置
一动不动。我也一样
车流声越来越急,靠近又离开
只有背靠着的那面古旧城墙
微微颤动着,安静地散发出
既干燥又潮湿的新鲜气味
传 说
当忧伤把白昼和黄昏
模糊成黑暗后
我会在心里点亮一盏灯
希望能做好自己的守护者
在梦中水边种一棵树
用深秋飘落的满地叶子
一一串起破碎的记忆
此后的日子,决意了
像叶子那青绿地活着
像叶子那样心甘情愿去死
风来,雨来
也不理会。直冲云霄
还是被慢慢埋进泥土
——天意去处理未来吧
我不会再告诉迢迢来路
——返回即出发
我只会用平缓的呼吸
把故事逐一向自己再讲述一遍
梯 子
我要自己动手做一把梯子
扛到梦里
用以到达你额头的高度
秋天了,我想写一首诗告诉你
屋里的光线逐渐变暗后
我感觉到了些许凉意
秋天了,我想把秋凉的消息告诉你
很多东西在秋凉中死去
很多东西又在秋凉中醒来
我想告诉你,今年的秋天来了
多年前的秋天也回来了
它们已一起来到窗前
立 春
春雷一响,就是种栽和深埋
就是一场大雨浇灌枯竭的土地
义无返顾、迫不及待和盲目不休
就是没有人左右得了的冲动
——春雷和地震一样
所有提醒、预防的描述
都是可笑、可恥的废话
往年春雷响时
我会习惯性地使劲揉肚子
揉了几十年
盐坡尾村所有人春响时都揉肚子
那会让我们一年顺当,温饱无忧
但是今年春雷一直没响
——或者响了,没听到
或者听到了,误以为是其他声音
眼看风暖了,草绿了
街上行人的衣服一件件褪去
眼看春分都要过去了
春雷还没响
让人无比着急。比我更着急的
是路边那些榕树
它们在春天里,使劲晃动
——抖落的,可都是秋天的落叶
晚 春
一阵风吹过,落叶、断枝和灰尘
纷纷穿过春阳
快速、有声、不拖泥带水
像一件酝酿多时的大事
业已完成
现在只是休息时间
无 座
我们常买无座票
动车上无座有座
在我们看来区别不大
我们常在餐车边蹲着蹲着就坐了下来
在车厢和车厢之间的空间
站着站着也坐了下来
有时我们坐背包
有时坐报纸
有时坐在自己大腿上
感谢叫卖咖啡的乘务员
陪我们在通道处徘徊
感谢随遇而安的千山万水
仍然站在厚厚的玻璃外
也感谢我们的眼睛
闭上眼睛,世界就来到我们心里
睁开眼睛,它们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