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我的祖母从没上过学,这辈子她只认得八个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因为,她做了大半辈子的女红。她用心血描过绣过的这八个字,宛若八个深刻的烙印,长久地镌在她脑子里了。这八个字,也正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女人对于生命最质朴最虔诚的向往。
祖母的命运可谓坎坷,她出生于1913年,穷和苦就像命定的两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她的左右两肩。因家中姐妹众多,难以养活,她6岁即被送到一户同样穷苦的人家当童养媳,跟着婆婆习女红、做家务、下田地。好不容易熬到成人,又遭遇乱世,战火连绵,日子在一“红”一“白”的反复交替中煎熬。上世纪20年代末,红军从井冈山来到赣南开辟红色革命根据地。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瑞金成立,祖母生活的地方成了红色政权的中心。反围剿、打土豪、分田地、减租减息和扩红运动,如同一股声势浩大的飓风席卷了整个瑞金,也影响了几代人的命运走向。自然,祖母也不能例外。1934年,红军从瑞金出发,踏上二万五千里漫漫长征路,祖母刚刚圆房的丈夫,从此一去不复返。而她,则因红军家属的身份,只能东躲西藏,时刻提防着白军的反攻倒算。
流落良久,最后嫁给我的祖父时,祖母已年近三十。祖父少年失怙,家境不好,穷和苦仍然像驱赶不散的蚊蝇一样,日日围绕在祖母的身边。
为谋生计,祖父学了一门杀猪的手艺,经常外出杀猪卖肉。再后来又到食品站工作,几乎很少着家。家中的几亩薄地,全靠祖母一人打理。她个头不高,身材娇小,翻山越岭行动灵活,但力气不大也是弱点。我的太祖母亦去世得早,祖母坐月子时还得自己洗洗浆浆,落下了一身病痛,可她还是用瘦弱的身体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拔秧莳田、打谷挑稻、晒谷晾烟、砻谷踏碓、推磨压碾,一季季,一年年,从不间断。
听父亲说,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常常感冒发烧,让祖母操碎了心。因为离圩镇的诊所较远,未通公路,要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古驿道,走起来异常艰难。每次生病,都是祖母用弱小的身体背着父亲前行。那个年代医疗不发达,常有孩子夭折,我的大姑就在幼时因病殁了。若不是祖母悉心照料,只怕我父亲也早就没了。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然心里一惊,没有父亲,也就没有我啊。
祖母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是,她没有缠足。每当看到乡村里一些女人细脚袅袅的,干不了重活,行不了远路,祖母就无比同情。也正因此,她得以一人兼担女人和男人的双重职责,像一根顶梁柱,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安稳天空。
除了下地劳作、喂猪养鸡,祖母一有空闲就坐下来忙活针线。麻是自己种的,线是自己纺的,布是自己织的,一家大小的衣服,都是祖母自己手工缝制的。还有长长短短的布鞋,也是她一針一针纳的。那时候没有纽扣,连布扣子都是祖母自己盘的。祖父去世也早,生活不易,祖母更须精打细算,祖父留下的那些长衫,都裁来做父亲三兄弟的衣服。便是碎布头也自有新的用场,或缝成裤衩、手帕,或制成布鞋、鞋垫。
我出生时,是上世纪80年代,手工做的布鞋已经极少了。但我仍记得祖母有一双自己做的黑布面棉鞋,鞋面上絮着很厚的棉花,摸上去软软的。鞋底纳得细细密密,鞋子极高极厚,像两艘肚容很深的小船。每年冬天,祖母都穿着它,提一个火笼,盖在围裙内,慢悠悠地走。那双鞋究竟穿了多少年呢,鞋底竟然一点也没有烂,只是略微磨得薄一点。鞋面脚尖处的黑布倒是磨破了一小块,露出了白色的里子布,但祖母仍旧宝贝似的穿着它。
不知道从前的麻布为什么那么经久耐用,祖母一直到老,都穿着自己做的青色或蓝色偏襟衫。她的衣服上,连花都不舍得绣一朵,但是对于婴幼儿的用品,她却是极尽耐心和精心的。
小时候,我亲见祖母翻出箱底的衣物来晾晒,其中有很多青布为底,缀有绣花的婴儿帽子与围兜。青布已经旧了,但绣在上面的花朵和字样却依然鲜艳夺目,粉的,黄的,红的,蓝的,绿的,煞是喜人。那些物件,多半绣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这些字,起初她不会写,是请人写好了依样画的,描绣多了,渐渐的她就能自己当成画画一样去完成了。她用这八个字将孩子围着,裹着,祈求着上苍的护佑。由于祖母的手工做得好,村里许多女红不好的人家,都要请祖母帮忙给孩子做帽子、肚兜、围兜或鞋子。为表诚意,祖母总是会绣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几个字。在她的心目中,这也许就是最隆重的祈福仪式了。
对福和寿有着最深的渴望,何尝不是因为吃的苦实在太多太多?
祖父去世时,未及花甲,属于短寿,其时我父亲三兄弟尚未成年。这个被苦难盘磨的家庭,很快又迎来了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奇缺,到处都有人饿死,而祖母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三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正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铁锅被大集体收走了,自留地也不许种。老祖宗传下来刀耕火种、吃苦耐劳的传统,还在祖母的血液里翻滚。祖母多想去开荒种地啊,哪怕再苦再累,哪怕只种一两畦红薯也好,可是,却不被时势允许。祖母唯一比别人家多的是一头牛,家里有牛的户头,允许到指定的某块番薯地里割番薯藤以备牛过冬。那时,孩子们都饿得嗷嗷叫,祖母只能自己尽量少吃,让孩子们哪怕多吃一点点粮食。而她自己,早就饿得浮肿了,往腿上一按,就是一个久久弹不回去的深坑。
为了活命,祖母想到了家里晒干的红薯藤。硬邦邦的藤拿水泡软,再熬煮半天,拌点糠,就那样硬吞下肚。还有榨完淀粉的番芋渣,也是拿来煮着吃。我想了想,那不就是猪食吗?有时候连猪都嫌呢。可是祖母靠着这些猪牛的食料,硬是领着孩子们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再无一个孩子夭折。
直到后来,我们家每次吃芋子,还要说到一个吃芋毛的掌故。父亲说,吃不饱的年代,芋子的皮和毛是不能扔掉的。煮熟的毛芋子,皮和毛剥下来,翻到皮那边的光滑面,塞进嘴里,随便嚼几下,囫囵吞下肚,也能充点儿饥。
祖母惜物,从小教育孩子们不能用脚踩地上的饭粒。她总是说:“踩了饭粒会被雷公打死。”吓得父亲那一辈战战兢兢,对饭粒无比虔敬。当然,那时候穷,吃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饭粒会落到地上?直到我们这一代出生后,也从小听着祖母念叨这个禁忌。小时候不明就里,只是听到雷公打就觉得恐惧,自然乖乖地听话。不知不觉,这习惯就根深蒂固了。至今,我仍不敢有浪费之心,碗里还有饭粒一定不敢往地下倒,总觉得怕犯了禁忌。凡是和食物有关的东西,我也绝不会倒进卫生间。因为,在我心里,粮食是干净和神圣的,不容许任何污秽之物与它们为伍。在现代生活里,这也许有些近似偏执了,但惜粮食、不饕餮、能知足,不也是人立于世之根本吗?祖母的家教,俨然已成为一种穿越时空的意念,种进了我的灵魂里。
在生活最难最苦的时候,祖母从没有泯灭过对幸福的向往。她始终相信,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胜利了,还有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呢?
祖母把对幸福的憧憬寄托在明天,也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听父亲说,祖母家教甚严,从小教育他们做好人、行善事,并以身作则。祖母识得不少草药,平时多有采摘,晒干后晾在楼棚上,如遇村民需要,总是慷慨施与。久了,一些相隔较远的乡邻也会找上门来,无论相识与否,祖母从不让人空手而归。父亲小时候不懂事,也有过顽皮的时候。7岁那年,他为着好玩,将牛凿子树上的刺掰下来,摆在路中间立起,上面盖层浮土,想装个陷阱,搞恶作剧,看过往行人踩到陷阱时的窘态。按说这种坏事农村很多孩子都干过,父亲也是从大一些的孩子那里学到的。但祖母知道后,不言分说就用烟撬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一边抽一边骂:“我们家不怕穷,不怕苦,就怕养出干坏事的人。”从那以后,父亲吃了教训,再也不敢做祸害他人的事了。在祖母的教育下,父亲三兄弟越来越懂事,越来越知道行善积德的道理。多年以后,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修桥铺路、造福乡邻,在村里口碑极好的人。
祖父上过几年私塾,会写字算数。而祖母从没上过学,深知没有文化的悲哀,于是克服困难也要将父亲三兄弟送去上学。小学毕业后,大伯父和二伯父上了农中,父亲则因为成绩优异,上了普通初中。在那个年代,农村多数孩子都是不念书的,像父亲这样三兄弟都念到中学的家庭,根本找不出几家。事实也证明了祖母的英明:大伯父继承了祖父的杀猪手艺,因为有文化,接班到食品站上班,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依靠;二伯父学了一门做篾的手艺,他心细如发,请他做篾的人络绎不绝,又因算盘打得好,人老实忠厚,公社请他当了会计;父亲念书时成绩一向非常突出,上初中时还被选中上北京见毛主席。听说父亲是坐飞机上的北京,祖母逢人便说。到1969年元月,父亲又光荣地当上了人民解放军。退伍之后,父亲先是当了民办教师,后来又调到公社工作。三个儿子,全都培养成人成才,在农村,对于一个中年守寡的女人来说,是件多么艰难又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而我感受到的,则更多是祖母的慈爱。小时候,我总是跟在她身后,只要有一点儿好吃的,她都留下来塞到我嘴里。冬天里,她的火笼是我最温暖的所在。上初中时,她为我炒酸菜或咸菜带去住校,总是禁不住多放几勺油。那時候我在灶前烧火,总是听她一边炒一边心疼地说:“可怜哟,天天吃这些没营养的菜。”如果我被母亲责骂,祖母总是像只护雏的老母鸡那样将我护在身后。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烂了一只碗,料想母亲会打我一顿,祖母主动揽下了罪责,和母亲说是她打烂的,母亲果然忍住了没有发火。因为,在我们家,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儿子儿媳首先得讲孝敬。长大以后,我从父亲手抄的笔记本里,偶然翻看到颍川堂瑞金钟氏一脉的家训,其中就有“孝悌谦恭,勤俭持家”这两条。
大半生的勤苦操持,祖母也盼来了她期待多年的福报。三个儿子儿媳都尊重她,孝敬她。除了二伯父过继给没有子嗣的二祖父为他养老送终外,大伯父和父亲两家轮流供养祖母。那时候,祖母已经做不动重活了,不管轮到谁家,谁也不会让她下田劳动,担水挑柴。堂兄堂姐和我们兄妹出生后,都是各自的母亲自己带养。
我家抽屉里至今珍存着一张全家福,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拍照。照片中,祖母众星拱月般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那是1985年的初冬,祖母71岁生日,父亲郑重地从乡里请了照相师来家里拍照。照相师将照相地点选择在屋后空地上,因为祖母腿脚不好,父亲专门搬好藤椅让她坐,然后一家人团团地围在她身边。祖母身上穿的军大衣是父亲当兵退伍时带回来的,头上戴的羊毛帽子也是父亲给她买的。父母从小教育我们要孝敬老人,他们自己也时时处处身体力行。所以祖母一直如这张照片里的一样,处在最受尊敬的中心位置。
祖母年老后怕寒,每到冬天,母亲虽然自己从不用火笼,但每天早上必为祖母备好一个火笼。父亲则专门采购上好的木炭,用于火将熄时可以续上,以保证她的火笼一天到晚都是热乎的。祖母老年后牙口不好,母亲总是将饭和肉都煮得很烂,让她能咬得动。每次家里蒸了蒸蛋,连开蛋碗都是祖母的专利。听说,由年纪最大的长辈开蛋碗,夹第一口好菜,也是我们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传了多少年多少代,只记得极小的时候祖母就告诫他:“小孩子不能开蛋碗,否则男的娶不上老婆,女的嫁不出去。”祖母爱吃肥肉,爱喝几口小酒,逢年过节时,我们总要请祖母坐在上席,给她夹没有骨头的净肉,父亲则为她倒上香甜的糯米酒。记得有一次过中秋节,祖母眼看着桌上子孙满堂,热热闹闹,又都对她孝敬有加,越喝越高兴,一高兴就喝醉了,脸上酡红酡红的,坐着坐着就差点溜到桌子底下了,幸亏母亲及时扶住她。喝醉的祖母成了话唠,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几句话;“我过上了好日子啊。搭帮(多亏)共产党,搭帮我家南昌(父亲小名)。”说得我们都笑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感念着苦尽甘来,感念着全家人对她的孝敬呢。
我在宁都师范学校念书的第一个学期,手上有了点零花钱。快放假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祖母带点礼物回去。于是去逛街,为她买了一条围巾,一顶帽子,还有一瓶当时在宁都非常盛行的“宁酒”,感觉很是奢侈了一回。带回家后,祖母果然非常高兴,逢人就合不拢嘴地说:“我们家秀华有出息了。”
那时候,我就想着等我毕业了,有工资了,要更加孝敬祖母,让她享受到更多的幸福。只可惜祖母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守恒定律,1998年春,祖母老了,在一个晚上安详辞世,无疾而终,享年85岁。父亲说,她去世的那天晚上,还吃了一大海碗饭,一点也瞧不出征兆。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祖母,一个不曾进过学堂的乡村女人用大半生吃过的苦,换得了她心向往之的八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