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都市的空间生产与文学书写:大连“大广场”空间文化研究

2019-11-25 09:18王梅
东疆学刊 2019年4期

[摘要] 位于大连城市中心的“大广场”由俄国人设计,完成于日本殖民者手中。日本殖民者通过殖民规划与开发,将“大广场”打造成为大连的政治、经济中心,同时将异质因素边缘化,造就了以边缘滋养中心的畸形都市。殖民地旅游业的兴盛使得“大广场”成为大陆旅行者视线汇集的空间。视线的共同体将“大连”“大广场”符号化,以“大广场”为想象媒介获得了“帝国”归属感和国民认同。殖民地诗人借助诗歌理论和自身人文气息发现了作为“风景”的“大广场”的文学意义,这一空间发现离不开身为宗主国殖民者的殖民思想和民族想象,从中可以窥视日本居民对“丧失”大连的恐惧与不安。

[关键词] 殖民都市;空间生产;文学书写;“大广场”

[中图分类号] G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19)04-0018-07

[收稿日期] 2017-11-23

[基金项目] 2017年度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近代民族国家构建与认同视野中的日本明治文学研究》,项目编号:L17BWW008;辽宁省教育厅2019年度科学研究经费项目《近代辽宁日本侵占地城市公园的风景政治研究》,项目编号:2019JYT08。

[作者简介] 王梅,女,博士,大连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化研究基地、日本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日本文学。(大连 116044)

城市广场作为近代城市的一种新型公共空间,被视为来自于西方的跨文化移植,并被赋予了特殊的外形与内涵。而近代以来由外国殖民者在中国设计、规划、建成的广场则具有更复杂的意识形态和文化意义。位于大连城市中心的中山广场1898年由俄国人设计,1914年伴随日本陆军大将大岛义昌铜像的树立更名为“大广场”。“大广场”以其欧式前卫的向心布局和气势磅礴的广场建筑成为殖民地大连的代表影像。

我国近代城市史的研究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注重社会变迁和城市化进程历史的研究。90年代中期,城市史的研究领域拓展至城市空间,包括对城市公园、街道、茶馆等公共空间的研究引起学者的浓厚兴趣。[1](134~141)

本文以日本殖民时期的“大广场”的空间实践为研究对象,试图采用空间文化研究方法,多角度、全方位考察“大广场”作为殖民地空间的政治文化意义。首先,通过梳理“大广场”的发展历史和规划布局揭示“大广场”作为殖民空间的政治意义。然后,通过解读“满洲旅行”及大连旅行热潮,阐明日本政府如何借助“大广场”旅行激发并建构日本国民的民族认同感。在此基础上,以大连的殖民地诗人清冈卓行创作的《圆形广场》为个案分析,剖析“大广场”所蕴含的独特文化内涵。

一、空间的政治生产:从“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到“大广场”

英国左派历史学家艾瑞克将1875—1914年这段时间称为“帝国的年代”,地球上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陆地,是在六七个国家之间被分配或再分配的殖民地。[2](63)大连这座城市正是在列强瓜分世界的硝烟与战火中诞生的。1899年,沙皇尼古拉二世指派有筑港经验的弗拉基米尔·萨哈罗夫工程师负责大连商港城市的规划,大连作为近代城市的形态便由此始建。在萨哈罗夫规划的基础上,年轻的建筑师斯克里莫夫斯基基于大连丘陵起伏、沟壑纵横的地理特点,确定了以广场为核心、道路发散、街区环绕的辐射状城市布局。最大的大连城市广场位于欧洲区的中心,是一个直径达213米的大型圆形广场,以沙皇的名字命名为“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广场的概念来自希腊语 “platia”,意为“宽阔的路”,据说起源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放射性的广场布局源于西方的同心圆城市结构,即城市的核心是城市中心的广场,市民们可以沿着街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此节庆、游行、举行宗教活动。

沙俄占领中国的土地后,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性、价值取向规划了城市空间,并将其引以为傲的广场文化移植过来,斯克里莫夫斯基甚至在广场中央规划了一座东正教大教堂。福柯指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4](58~60)以沙皇名字命名的“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正是典型的空间殖民主义的体现。

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次年,沙俄战败,双方签订《朴茨茅斯条约》。沙俄不得不将辽东半岛的租借权转让给日本,大连从此开始了长达40年的日本殖民统治历史。沙俄时期的“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只做了场地规划,没有来得及建造建筑物。日本殖民者接手后,不惜花重金对广场空间进行符合其权力意志的建构。从1907年开始到20世纪30年代,他们在广场周围陆续建筑起市政府、邮局、银行、旅馆等九栋建筑物。这些建筑物主要为文艺复兴风格或是罗马建筑风格,亦或是哥特式建筑风格,均为日本建筑家采用西方近代建筑理念的杰出作品。

建筑群中最早完成的是建于1909年的大连民政署,它是一座哥特式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1919年,广场东侧耸起“和洋折衷”风格的大连市役所大楼。这两座建筑的楼顶都设计有高耸的塔楼,成为政治中心和权力机关的标志。建筑群中最为著名的是满铁大和旅馆。“满铁”是成立于1906年11月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简称,是日本在中国东北进行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侵略活动的指挥中心。作为为铁路提供配套服务的公共设施的旅馆,大和旅馆在东北各地应运而生。大连大和旅馆于1909年开始基础施工,1914年竣工,耗资超过90万日元。这座融合欧洲文艺复兴巴洛克风格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一经建成便成为广场标志性的建筑。作为“满铁”沿线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入住者多为日本军政要人、企业家及日本和欧美的富有旅行者。

建筑的基本含义是阐释和创造。近代以来的欧洲,以建筑的形式来定义、代表本民族的艺术特征甚至文明发展历程,成为以艺术风格为基调的建筑历史之要务。这使得建筑史的学说成为西方世界地缘政治之“民族主义”的有利工具。诚如梅特卡夫指出,“對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来说,用古典形式来诠释帝国精神是非常自然而恰当的,因为在欧洲,令人联想到希腊和罗马的古典风格是表达一个帝国的建筑语汇”,[4](11)日本建筑家在殖民地大连运用前卫的设计理念建构起古典主义建筑群,很明显是具有“通过模仿古希腊和罗马风格来显示帝国繁荣的企图”。[5](103)在帝国主义语境下,宗主国与殖民地彼此交织成一个共同的空间场域,“大广场”越是气势磅礴,越能凸显宗主国强盛的国力。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呈现出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并非普通住宅,而是担负重要市政功能的殖民机器和资本运行机器。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相结合,使得日本殖民者在大连建构出一个政治、经济中心。

虽然日本不惜投入重金打造气势磅礴的广场建筑,构筑起了大连的中心,但是归根结底,这种“繁华”与绵延不断的殖民暴力是相生相伴的。空间理论的集大成者列斐伏尔指出,“空间本身就是一种生产模式”,“资本主义的特征就体现在空间的生产上”。[6](49)资本主义不仅在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間,同时也在殖民地内部重组中心和边缘的空间关系。早在沙俄规划大连之时,就采用了将中国人区和欧洲区完全隔离、互不混杂的殖民规划方针。日本殖民者承袭了这一方针,1919年市区扩充规划后,形成了以“大广场”为中心的行政、金融、商业区,樱花台、青云台等一批别墅式住宅供“满铁”课长级白领居住,南山山麓共荣住宅成为日本人独栋高级住宅和“满铁”职员住宅的典型。与此相反,中国人住宅则不被重视,随着大批山东移民涌入,形成了寺儿沟贫民窟、香炉礁贫民窟等边缘地带。中心的“繁华”是以被边缘化的中国人区作为原料、劳动力来滋养的,包括“大广场”在内的大连主要市政工程的建设都是建立在苦力劳工的汗水之上的。即大连的中心依靠边缘而“繁华”,而作为更大的中心——日本,则依靠从大连运出的大豆和煤炭来滋养。

为了体现日本统治者君临天下的地位,1914年7月,广场上树立起大岛义昌的全身铜像。大岛义昌是日本的陆军大将,“关东都督府”的首任总督,为日本侵略东北立下“赫赫战功”。铜像由“关东都督府”官吏、“满铁”社员和大连的知名人士出资建立,在大岛63岁生日那天设立,同时还在广场上栽下了63棵松树。并且从那天起,“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正式改名为“大广场”。与沙俄用沙皇的名字命名相比,日本人采用修建铜像的方法更直接地传达了殖民者的政治理念,即透过这一空间“炫耀其武力、种族及文明的优越性”。[7](82~95)

如果说沙俄殖民者规划“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是以侵略者的姿态将西方的广场移植到大连,使其成为具有政治意识形态的空间,那么,日本殖民者通过构筑国家机器、树立侵略者铜像的手段更凸显了广场的政治中心地位。沙俄是广场空间的创造者与规划者,日本则是建设者和维护者。从“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到“大广场”的历史变迁表明了从沙俄到日本的权力更替,也表明了殖民地城市空间的政治生产始终被宗主国国家权力所控制。从始至终,这个广场空间都一直保持着政治性、战略性和殖民性。

二、旅行空间:视线的共同体与空间符号化

早在1905年,大阪商船株式会社便开通了神户到大连的航线。1911年中朝边境鸭绿江大桥的建成贯通了朝鲜和“满洲”的铁路。1929年开通了东京到大连的航线,这也是日本到中国的第一条空中航线。1919年日本殖民者提出“立足于先进科学综合的都市规划,为大连发展之指导”,运用当时最新都市规划理论,将大连建成“最先进、最合理”的城市。[8](4043)其中的重要一条是使城市布局更加适合于汽车时代交通运输的发展需要和满足街面行人空间观赏上的视觉要求,即使大连向适合旅游方面发展。因此,殖民者将发展城市交通运输放在首位。在城市内部,有11条有轨电车把整座城市串联起来。日本殖民者还相继扩建和修筑大连至旅顺、金州、普兰店等城区公路,客观上形成了较为完善的城市公路网络。

与此同时,殖民者以“大广场”为城市中心不惜投入重金继续修建欧式建筑、开发公园和海滨浴场、新建体育场地和娱乐设施。落成于20世纪20年代末的大连医院、大连邮局新楼、辽东旅馆等建筑均矗立在“大广场”周围,成为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文化交相辉映的建筑景观。从1909年开始,“满铁”相继投资修建了滨海公园“星个浦”、南山公园和电气游园。便利的交通、异国风情的建筑、高度发达的文化生活使大连成为“超过了日本最时尚的都市大阪、神户和横滨”的现代摩登都市。[9](215217)在旅游业的大力经营下,来往大连人员每年递增。据统计,1911年-1935年,大连全港共接入157.3万人次。其中,日本人147.77万人次。[10](256)

经过“九一八”事变、伪满洲国建国,大连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出来。在政治方面它是日本推行远东政策的桥头堡,军事方面是伪满洲国的屏障,经济方面是伪满洲国对外贸易的窗口和主要通道、欧亚大陆联络的要冲。殖民当局通过“关东州”和日本国内的报纸杂志、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大肆宣传大连旅游,并通过大连观光协会与日本国内的大阪旅行俱乐部联合组织大规模旅游促销。[11](129)在日文报纸、书刊上也大量刊登有关大连、旅顺、金州、普兰店、瓦房店旅游方面的广告与旅游路线及价目表。宣传大连、旅顺的明信片不断发行,旅行杂志上经常推出“满洲特急”的专栏,大连旅行已经成为日本民众消遣娱乐的方式之一。

仅1938年一年,就有大连市役所发行的《大连》第四版和大连交通株式会社发行的《大连观光》两种日文导游手册。其中,《大连观光》图文并茂,内容详尽。除了介绍包括“大广场”在内的主要观光景点外,还有观光线路、巴士车费、发车时间。并且,1939年大连交通株式会社又发行了《大连观光》的中文版导游手册。在景点介绍中,“大广场”所占篇幅最长。

大广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可以说是大连的中心,在广场的中央,设有里程碑,就是满洲距离的归着点。并有初代关东都督大岛大将的铜像。广场周围,是大连代表性的建筑物。高大洋楼,堂堂林立,高耸入云,极其雄壮。[12]

当时,在日本国内还没有欧洲式的放射性圆形广场,因此置身于由“高大洋楼”所包围的“大广场”,日本游客能够获得身处巴黎、伦敦等西方城市的幻觉。这一时期发行的大连明信片上经常可以见到“欧亚联络”“国际都市”之类的词语。日本人不必远赴欧洲,只要来到大连的“大广场”,就如同身处欧洲。究其本质,这种幻觉正是明治时期以来日本政府灌输给民众的“脱亚入欧”思想。奈良女子大学文科四年的学生在1939年“满鲜修学旅行记”中这样描写日本人对大连的建设,“日本人将称为青泥洼的五十户贫穷村庄发展成为拥有五十万人口的远东贸易大港、新兴满洲国的玄关城市”,并由此“深切地感到日本人的伟大”。[13]

如前文所述,“大广场”放射性的广场布局源于西方的同心圆城市结构。这种放射性广场的典范就是建于19世纪中叶的巴黎明星广场,12条林荫大道从广场辐射延伸,宛如星光般光芒四射。法国评论家的诗歌理论与模仿巴黎明星广场而建的“大广场”在艺术本质上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经由文学,空间就这样“被由浅表到深层、由冷漠到热烈、由无机到有机地被赋予了审美趋向和人文内涵”。[20](11~16)当然,清冈卓行对空间的发现离不开作为殖民者的优越感,他赋予“大广场”的人文内涵是欧洲文化精髓的体现和日本民族“伟大”的象征。“自我的发现—空间的发现—民族的发现扭结勾连,达到了三位一体的契合。”[5](104)

日本评论家川村凑进一步指出,《圆形广场》中的“膨胀”与“收缩”可以解读为“现在与过去”“获得与丧失”等二元对立的概念。在膨胀与收缩的平衡中产生了“充满力量的静止瞬间”,这就是“盛夏正午”所代表的“绝对意义上的时间停止”。从这个意义上说,清冈笔下的大连是一个“时间静止、永远充满乡愁”的都市。[21](90)清冈不同于在大连短暂停留的日本游客,他具有诗人所特有的细腻与敏锐。因此,清冈眼中的大连不仅是一种“获得”,即作为日本“关东洲”而被人为建构的摩登与现代,更具有作为殖民地而带有的面临“丧失”的宿命。表面的繁华掩盖不住内在的不安与恐惧,因为被他们奉为故乡的大连终究不过是他乡,现在拥有的一切终究会成为过眼烟云。可以说,清冈通过《圆形广场》这首青春诗反映了居住在大连的十六万日本人的集体无意识,1948年离开大连后的清冈始终也未走出故乡与他乡的葛蔓纠结。

四、结语:“中山广场”的诞生

随着空间理论的出现,空间由一个单纯、静止的名词变为包含意义生产的动词。殖民都市的空间实践更是包含殖民者权力意志与意识形态的载体场域。因此,在批判殖民主义的视野中强调广场空间的重要性,能够有助于厘清复杂纷繁的殖民现象。纵观“中山广场”的前世,无论是沙俄时代的“尼古拉耶夫卡亚广场”,还是日本殖民时期坐拥大岛义昌铜像的“大广场”,可以说殖民地空间的构想规划和管理建设无一不渗透着宗主国国家权力的宰制。在日本殖民时期,“大广场”作为摩登都市大连的地标形象和旅行空间,反复出现在照片、明信片、旅游指南等印刷品中,成为日本人实现“帝国国民”这一身份认同的途径之一。而清冈卓行笔下的《圆形广场》则体现了殖民地时期生活在大连的日本人的深层焦虑与不安。

1945年8月9日,苏联出兵中国东北,配合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大连结束了长达40年的殖民统治。11月,大连市政府宣布成立。1946年6月,人民政府以辛亥革命先驱孙中山的名字将“大广场”改为“中山广场”。从广场延伸出去的十条街道也分別命名为中山路、人民路、上海路、延安路、鲁迅路、七一街、民生街、民康街、玉光街、解放街,显示了特有的时代氛围和烙印。除此以外,日本殖民时期的“圣德公园”改为“中山公园”、“西通”改为“中山路”。“中山广场”与“中山路”“中山公园”共同构成“中山”符号,一方面显示主权的回归,成为对原来殖民主义空间的颠覆。更为重要的是,它作为民族主义象征空间,“建构起民族独立、崛起、奋进的空间”,[22](108~117)成为大连城市记忆系统的新生。

参考文献:

[1]戴一峰:《多元视角与多重解读:中国近代城市公共空间》,《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2][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贾士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

[3]周和军:《空间与权力:福柯空间观解析》,《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

[4]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都市文化在中国》,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5]柴红梅:《地图映像、空间发现、殖民批判:日本作家的大连都市体验与文学书写》,《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