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的歌谣

盘俐敏

小寨子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二宝的姓氏，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何年何月留在了小寨子里，只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寨子里了……

十八岁的二宝长相很不起眼，粗壮敦实，厚嘴唇显得很憨厚，二宝不爱讲话。

天擦黑的时候，二宝扛着他的宝贝，一支硕大的铜铸造的火铳，颠颠地下山回寨子，火铳上挂着二十几只鸟，串起来的地花鸡、斑鸠、黑头翁……这些是他今天进山的收获。

走进寨子尽头的坝子，一处圆形的围楼，里面传出女人的哼唧声……

二宝顿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近石头墙，将耳朵贴在墙缝上听。呀呀……啊啊……

一对寨子里的少男少女在墙那边偷欢，少女被男孩撩拨得迷醉，但还是尽量的压制着自己的声音，男孩除了女孩的上衣。

墙这头的二宝踩着块巨石，爬上那墙头，探着脑瓜子朝墙里瞄。

墙那头的男女除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搅缠在一起，女孩将一包药粉捏在手里，顶住男孩的进攻，将药粉倒进嘴里。瑶族有些支系是允许男女婚前性行为的，为了避免女孩怀孕，私传着一些秘方，从不外传。女孩们青春期后，会向寨子里的寨王索要这避孕的秘方，寨王在给了包药粉后，还要教给女孩一个咒语，曲调很美。

墙内的女孩将这咒语吟唱得非常撩拨，男孩忍受不住了。

墙头的二宝顿时懵了头，裤裆鼓鼓地涨起他的另一只“火铳”。十七八的壮小伙子怎受得住这等景象，裆部的隆起顶住了石头墙，二宝失去平衡，整个人摔了出去。

墙里的男孩赤条条地跑出来，后面紧跟着同样赤条条的女孩……

见是二宝，女孩大笑。

“偷墙根算啥子本领，把你的鸟酢献出几只来，就让你进来看个够！”

二宝羞红了脸，笨拙地拾起火铳和地上的鸟，落荒而逃……

身后，男孩骂道：“熊货。”

女孩说：“他太丑了！”

二宝住在半山腰小寨子边上，住的不是吊脚楼，是一种“半洞居”住宅形式，依山挖开一个洞，洞外用杉木接出来半间人字形的屋脊，上面盖着杉树木皮。

二宝在屋架下制他的鸟酢，鸟酢是用鸟肉腌制而成的。他把捕获的鸟去毛，洗净，晾干，拌上米粉和大粒海盐，放入一个小口瓦坛内，用芭蕉叶封住坛口。屋架下排放了几十只这样的瓦坛。二宝打猎的收获很多，平时售卖鸟酢给寨子里的人，靠着这些维持生计，日子过得也是不愁吃穿。二宝打算将这些鸟酢在二月二扫寨的时候卖掉。

与小寨遥遥相望的是大寨，小寨人要想去大寨必须要下到山底，趟过“老虎跳”下游的浅河，再到对面的山坡上。大寨与小寨的关系就像母鸡和雏鸡的关系，大寨子很大，小寨子很小，大寨子里住着这一带的瑶王。

瑶王盘大贵很重视今年扫寨的祭祀活动，深夜作法时，说：“正南的方向有鬼邪之气，要驱邪赶鬼，祈求人丁健康，求龙王放水，风调雨顺。”

是日清晨，二宝用竹竿挑起挂着满满两排瓦坛的鸟酢，趟过“老虎跳”下游的河。

路过瑶王的石楼，二宝见有许多青年女子向瑶王求那避孕的药粉和咒语，昨晚的那个少女又来索要。见二宝走来，她手拧着腰，跨夹着腿，朝二宝喊：“买鸟酢的，你也讨一包药粉啊！”周围的女孩子随即起哄，二宝羞怯地走开。

二宝心里诅咒着让她的药粉失效！

瑶王今天还有个心愿，独女阿敏已经十七岁了，他要借着扫寨仪式让女儿招亲。

美丽的阿敏公主早已进入了春心萌动的时期，这点从她逐渐鼓胀的胸和臀就可以看得出。瑶王发了很多药粉，散了很多咒语，也想给女儿，但阿敏拒绝了。

阿敏十分倔强地要对歌招亲，阿敏的情歌唱得很好。

穿着烦琐道士服的道公挥动拂尘和木剑，率领百余年轻后生鱼贯而行。后生们手执大刀、火铳、棍棒、铁链、粪箕、纸钱，在寨中游走。经过的住家门户大开，清扫院落，以消祸得福。

县令急匆匆地带着公子来到瑶王的府上，进行一次私密的会谈。商议完公事后，县令向瑶王请求道：“我家犬子爱慕府上的阿敏公主，我们攀个亲吧？”

瑶王道：“这事恐怕难成，祖辈的規矩是不与外族通婚。”县令蹙起眉头，搓着手啧啧道：“婚事不成也罢，商议好的事儿也只能作罢，我就不去吴总兵哪里去了！”瑶王赶紧阻拦道：“小女要对歌招亲，如果县令大人的公子能赢得小女的心，这件事我就答应你。”

自那天起，在太阳西下、月上枝头的时辰，瑶王家吊脚楼的外面总是聚集一伙年轻的后生，将手捧成个喇叭，对着阿敏的雕花窗吟唱，一直唱到夜半三更……

县令的公子叫仁厚，着实不仁义不厚道。仁厚跟着后生们身后看他们与阿敏公主对歌，看后生们一个个被公主的瑶歌戏弄得灰头土脸，没人能见上阿敏公主一面。仁厚知道，凭自己那点歌技很难让阿敏倾心，于是仁厚在寨子里四处打听谁的歌唱得好。

二宝这几天在大小寨子里寻找落单的姑娘，自打被羞辱后，他决定也要找一个姑娘，领到石头墙后面，尝试一下那些药粉和咒语带来的滋味。他想后生们都去寨王家唱情歌去了，正好少了些竞争的对手……不料姑娘们都不买他的账，嫌他丑，嫌他矮穷矬，还嫌他性格不够跳脱，嫌这嫌那一堆的嫌弃！

啊呸！

二宝很不忿那些看不起他的妞儿，转身进到屋里搞他的鸟酢。

二宝的洞穴里传出欢愉动听的瑶歌。

二宝从不在外人面前唱歌，但他唱的像个歌王……

仁厚偷偷溜进来，看着屋架下堆放的瓦罐，打开，抓出一只鸟，撕下鸟肉，放嘴里嚼扯。

二宝从洞里走出来，抢了仁厚手里的鸟酢，说：“你是生人，我在大小寨子里没见过你，吃我的鸟酢也不吱个声，这可不是白吃的。”

仁厚扔给二宝一锭银：“不白吃，这够了吧。”

二宝拿起银子：“够了！足够了！我没钱找你……”

仁厚：“不用，你要是再帮我个忙，我再给你十锭！”

二宝想，十锭！我可以盖个好一点的房子，镇上的妞随我耍……这样幻想着，二宝脱口而出：“帮你啥，你说。”

“唱歌！”仁厚说完掏出十锭银，塞进盛放鸟酢的瓦罐里。

打这晚开始，仁厚每天都在阿敏的吊脚楼下歌唱，逐渐的，对歌的后生们来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仁厚一个人在那里唱……

从寄情歌，爱憎歌，自由歌，盘歌一直唱到恋歌，仁厚和阿敏就这样在歌声里建立了爱情。

每当月上枝头，二宝都跟着仁厚到寨王家阿敏公主的吊脚楼下，躲在一块巨石的后面，帮着仁厚与阿敏对歌，歌声都是从二宝的嘴里唱出来的，二宝觉得很过瘾，他对阿敏公主逐渐产生了敬重和爱意。

阿敏从歌声里传达出自己矢志不渝的爱情，并决定在月圆之日与亲爱的“仁厚”见面。仁厚窃喜，盘算起提亲的事儿来。

一切如常，二宝还是白天打猎，晚上帮仁厚少爷对歌，他特别享受现在的日子，甚至上了瘾，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美好，树林，树叶，花草，野兽，昆虫……他再也无暇顾忌那些嘲讽自己的女孩们了，阿敏公主让那些女孩儿黯然失色，在他心里，阿敏公主就是他的天……

踏着月色，二宝走在去往瑶王家的路上，抬头看着快要圆起来的月亮，二宝有些惆怅，感慨道：“哎，这好日子没有几天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阿敏公主对歌了！”

二宝在阿敏的吊脚楼下等了许久，也没见仁厚少爷人影，急得二宝围着那块巨石转圈圈。

阿敏的歌声又传出：

月上东门恨不圆，

想哥耐何时辰慢。

与郎相思心相连，

两定子午心不变。

……

二宝还在慌乱地围着石头转圈，听到歌声飘出来，赶忙对答：

歌甜奈我正甲步，

急盼花美月圆时。

怎奈辜负妹深情，

如同落瓣河中流。

二宝这时唱出了自己的心声，阿敏不禁疑惑：“这是啥意思呢，这人要退缩吗？”

……

后来的几天，仁厚少爷一直没露面，二宝四处打听，有人说那天县上来了一伙官差，和仁厚少爷说了些什么，仁厚少爷顿时脸色煞白，随着这些差役回县里了！

二宝思忖左右，他决定不让心爱的阿敏公主心碎，所以，每晚照常去阿敏的吊脚楼下和她对情歌。

这几天，瑶王发放药粉越发多。二宝趟过“老虎跳”前面的河，见许多年轻的后生淌过河去大寨，也有大寨的后生去小寨这边。河边也有瑶族的年轻人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里野合，处处是昆虫鸟兽的鸣叫，伴和着女人的娇喘，仿佛整个寨子的年轻后生都在交配……

光绪十年四月十四这天，瑶王盘大贵一早就命人敲响了长脚鼓，吹响了牛角号，召集镇上所有的男人，集结在大寨子的平坝上。

瑶王声嘶力竭的呼嚎道：“红毛鬼进了咱们的领地，烧我房屋，杀我百姓，奸我姐妹！该死的县令知情缓报，红毛鬼一来他先跑了！现在，总兵大人在邻省抗击红毛鬼，鞭长莫及。我们是大清的子民，怎能让这些外虏侵犯我家园！我宣布瑶王令——瑶寨所有男丁随我抗击法国红毛鬼，不让他们进入大清国一寸土地，后生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保护你们心爱的女人吧 ！”

四月十五傍晚，月上枝头。

瑶王盘大贵仔细地擦拭着瑶王刀，锃亮的刀背上映出阿敏的身影，阿敏走近说：“阿爸，给我一包药粉！还有那咒语！”盘大贵愣了许久，见阿敏坚定的眼神，双手颤抖掏出药粉包，递给阿敏……

“老虎跳”下游的河边，巨大的月亮倒映在河水里，阿敏来等二宝。

阿敏的歌声悠扬：

啊咿吔……

啊咿吔……

太阳落下月亮升，

阿妹等哥到三更。

若是阿哥不相见，

妹儿等你到天明。

……

四周一片寂静。

二宝的歌声从对岸飘过来：

情人对岸莫相见，

哥我貌丑身量短。

辜负深情快回转，

圆月做你照路的灯。

啊咿吔……

啊咿吔……

……

五月恋哥至十五，

妹儿对歌心所属。

不嫌貌丑身量短，

是妹心中大英雄。

……

南边来了红毛鬼，

哥我明晨要出征。

保卫亲人得安生，

哥要做个大英雄。

……

丛草芨芨，虫鸣叽叽。

阿敏的衣衫滑落，随着河水漂远。

月光下，阿敏站上扎满山花的竹筏，萤火虫围绕着竹筏飞舞成一道幔帐，包裹着阿敏美丽的胴体……

阿敏将竹筏的绳头系上石块，抛向对岸传出歌声的地方。

阿敏说：“拉我过去，我的大英雄，今晚我是你的人了！”

竹筏的绳子繃紧，慢慢朝对岸划去……

阿敏的手紧紧攥着包药粉的纸包，筏子到河中心，阿敏松开手，药粉散落在水中。

……

那场发生在广西西南部临近越南边境的战斗非常惨烈，瑶王盘大贵挥着瑶王刀，指挥着瑶族年轻的后生们与入侵的法国军队激战。

长脚鼓隆隆地配合着铜炮炸裂！

二宝一直唱着情歌和法军激战，他的大号火铳在他的歌声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二宝倒在盘大贵怀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瑶王，我是大英雄吗？”

盘大贵点头。

二宝说：“那我能见我的公主阿敏了……”

红毛鬼退了，瑶寨的男人没有一个人回来。

十七年后，五月十五夜晚，月如银盘。

阿敏在吊脚楼上听着一群年轻的后生对唱情歌。

阿敏自语道：“感谢阿爸，给了你们妈妈失效的药粉，让勇敢的瑶族人继续繁衍，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阿敏闭上眼，梦境依然是那晚，筏子在河中心停下，二宝的歌声逐渐遥远：

我与公主歌声恋，

原谅哥哥不相见。

等哥成了大英雄，

再与公主唱天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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