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小录[中篇小说]

2019-11-25 08:36蔡传斌
边疆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四叔厨子裁缝

蔡传斌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

——《孟子·告子上》

五叔月下来敲门。

一家人早睡下,没听见。后来五叔喊“伟利开门”,我睡得死,只把四叔叫醒。我和四叔睡一屋,他叫我,我光身子去开大门,他跟上来,怕五叔喝醉,我扶不动。

我拔门杠,拉开门,五叔进来,一身烟味,推我一把,埋怨我,为何又杠上门。

四叔在身后说:“老五,你把老娘惊醒了。”

我们的目光穿过一段低矮的院墙、一扇月宫门、一口水井、一棵丹桂树,望见奶奶住的小阁楼,只见她披衣立在窗前。五叔再不敢说一个字,低头穿过小院与后院间铺满月光的通道,在尽头,推开一道虚掩的木门,回屋睡觉。

奶奶早上起床后做了一个决定,找儿孙来吃个饭。

我和四叔做帮手。四叔端盆出去,去琉璃河边,挖一盆白窑泥回来,只知是备用。我给我爸和几个叔叔打电话,叫他们晚饭到奶奶这里吃,各家在外的人都叫全。五叔关机,接不通,去后院问五婶。她说:“他来我们早睡着,他走我们没睡醒,两头都不见人。”五婶的脸像两片磨薄的铅,不能多问,但我知道晚饭她会来。

奶奶吩咐的事还多,要给甸头的赵家人打电话,叫送一个八九斤重的冬瓜,新鲜小菜也要几把,以为初一她吃素,不沾荤腥。又听她吩咐,要找城中肉市的黄家人,送两斤羊肉,两斤猪肉,就知道这餐饭,素中有荤,还能吃下。

四叔抬来白窑泥,问奶奶要糊哪。哪都还没糊,他先把自个抹成泥罗汉。奶奶叫他放下盆,打井水冲干净。四叔愣愣的,立在井边。奶奶说:“一会来说媒的,把你这泥巴样,说给女方听,没人再嫁你。”四叔像提线皮影,受唱戏人一嗓子喊,全身提速,打水,冲洗,抹香皂,上香波,最后吃我一大桶凉水,才把他从泥胎里拽出。

五婶带两个小妹妹进来,一个不到一岁,一个三岁,就知道她要来帮忙。奶奶上楼,用她的格子头巾,包上一套寿衣料子,递给五婶,吩咐她一刻耽搁不得,天不黑,甸头董家人就来取。出城送到城关供销社门前,找那个使缝纫机的小媳妇,请她帮锁边。五婶把大的妹妹留给我,背上小的骑车去。

四叔换上一条短裤,一件垂到膝盖的迷彩背心,蹲在井栏边烤太阳,一动不想动。赵家的人送来一袋瓜、一袋菜,四叔才站起,拎起袋子,翻个底朝天,大瓜小瓜滚出来,冬瓜有九斤多,炖汤一家人吃不完,另外一些是南瓜、米线瓜。来人是赵家帮工,说主人家不让收钱,算是孝敬老裁缝,尝个鲜。奶奶掏出五十块钱,叫我追上去。拐出前门,巷子里早不见人。

金家老板亲自送肉来,两斤羊肉绰绰有余,是上好的羊肩肉,或炖或焖,细腻滑嫩,是奶奶的菜。猪肉是后腿肉,不知老人家作何用,足有五斤多。金家人照例不收钱,惹得奶奶骂我办不了好事。其实奶奶不知道,我和五叔在甸心城周边村寨办宴席,从他们两家买了多少肉,价钱从来高高地算。

我问奶奶冬瓜怎么吃,她说煨冬瓜。煨不同于煮,用小火,要收汤,不同于平时筒骨冬瓜煮汤,重在汤。家里何曾有那么大的罐来煨,奶奶只不说破。四叔从后院搜出一口破底锅,覆一块板瓦在破处,挖一盆土,掏一盆灶心的草木灰来,填在锅中,我就有几分猜到奶奶用意。我以为,老裁缝的尺子,从不像木匠的弯拐多,有意不当她面说破。

我把刀磨快,已经吹毛断发了,再来奶奶面前大露一手,削冬瓜,皮绝不多带一分瓜肉下来。我持快刀立在瓜前,摆出屠瓜姿势,早被她一把推开,看来老裁缝要为晚饭掌勺,这是稀罕事。九斤多的冬瓜,皮不削,也不急于剖。四叔清洗完井边青石板,把瓜放上去,按稳。奶奶握一把大号牛角刀,在离瓜蒂两寸处,细细环切下一块,好好的脑袋瓜子,就这样被开了瓢。四叔伸手去掏瓜瓤、瓜子,看到这,我才感觉被她骗了,她的这一手,打死我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反正五叔没教过,也不见他使过这手活。

瓜心掏空,不留一点渣,像要在里面摆上十桌席,掏空还要反复洗,一点黏手的瓤也没有。瓜皮上的粉,比五婶脸上的浓些,不削也不洗,不知什么道理。空心的冬瓜立起来,扶住,四叔就按奶奶的意思,往瓜皮上涂白窑泥,涂到破口下一寸处,奶奶已经从灶房里端出两盆肉丁来,一盆猪肉,一盆羊肉,肉里早用酒酱、香料、鲜汤拌匀。羊肉垫在底上,刚好占了一半空处,铺一层荷叶,再放猪肉,离破口两寸,合上刚才被开瓢的那个天灵盖,用竹签扎稳牢,力大的四叔抱瓜入锅,奶奶再用四块青砖团团围住,这瓜就被点了穴道,立在那动弹不得。四叔将一盆炭火烧得旺旺的,劈头盖脸覆在瓜上,就见瓜里滋滋冒热气。

奶奶加了半盆栎炭后,又围了一圈草木灰,像在火堆里孵个大大的恐龙蛋。她拍拍黑漆漆的手,叫我打盆热水来洗洗,又对我说:“煨冬瓜是个土法子,祖上传下来,好多年不用,不知道汤汁添得准不准。”

五婶赶得及时,奶奶在高脚八仙桌边坐下,屁股没落稳,她就带来寿衣料,打开包,铺开来。奶奶一刻也不停,套上顶针,戴上老花镜,引线穿针,大眼对小眼,一击必中。

奶奶干活,我和四叔闲坐。她问我,老五信亨回电话没。我说:“电话通了没接,怕是在做菜,灶房吵得听不见。”奶奶让我用他的座机打,看他回不回。我照办,却不敢用免提,怕她听到嘟嘟声,知道五叔一直关机,玩失踪。

我见太史巷的文亨媳妇赵琼英上楼来,说要问个事。奶奶只顾使针线,眼皮也不抬。那人也只顾说:“二婶,我爹是本月初七断气的,十四出殡送上山。我想问问哪天是回避的日子,几号到宅,从哪道门进,几时送出门。问好回娘家,好收拾准备。”

赵琼英报上他爹生卒年和时辰。奶奶喝一口水说:“你也昏头了,回避哪有从门入的,门上有门神。必然是从堂屋西边靠天井的灯笼柱上下来,柱子上有钉子要拔掉,挂有抹布、镰刀、筛子的也要取下,还要留心铁丝、缝衣针,要紧的是道师给的符,以前贴门框上,柱子上的都得撕下,事后用到再求。”

奶奶翻开《许真君玉匣记》,掐指算算说:“回避那天本应是本月十九,壬午日,诸神在天上,家人死了不可祭祀,强求会有落水、风火之灾。两日后是甲申日,诸神降到地府,这个日子你爹回避,家人祭奠,大吉。次日天明前原路回。”

赵琼英记下日子,掏出五块钱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下楼去。

我们一辈都只是饮食男女,只顾得到自己的嘴,饱食终日,根本比不得这个老裁缝。我对奶奶说:“管尽儿孙事,没享儿孙福,何必又去管阴间事。”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这辈人中,就只有你姐莉莉不让我多说过一句话,多操一份心,你们也不用学她读大学,早早找个媳妇,让我死得安心些。”

奶奶停下针线,耐心说:“我就知道,你敢当我面扯谎,老五要有人请去办席,不带伟利你,我信。老四没去蹭吃喝,就是怪事。老四一身力气,老五办事,哪天能离开他。”

其实,早在半年前,五叔办席,已经不带我和四叔,贴身帮厨带的是甸尾一个叫朱家石的人,这人以前帮人杀过猪,卖过猪血旺,走街过巷叫卖,血旺做得嫩,却全是穷生意,灶房里的手艺就没听说有过人处。不知什么人缘,就跟五叔攀上关系,得他信任。

四叔不得跟五叔蹭吃喝,肠子早就生锈。五婶早饭没做好,他站在奶奶面前说“我妈我饿”。奶奶也不多说话,侧过身,从贡桌底下抽屉掏个小荞饼给他。四叔像得了个宝似的捧着下楼去,生怕我分他的吃。

甸头董家的寿衣已经缝合好,奶奶用熨斗熨好,叠齐整,用袋子装好,才叫五婶端饭来吃。饭菜上桌,奶奶看有红煨肉,用筷子夹小块,放嘴里一嚼,问是谁做的。五婶说是信亨出门前做的。奶奶说:“甜味过了,肉煨前没过油。胡家的厨子做这道菜,用慢火,甜味不用红糖,用自家甜酱。老五就只有这点手艺么?”

奶奶这样说,五婶不敢再多说话,等我们吃完饭,就开始收拾碗筷。

天井里的冬瓜快孵出恐龙前,小楼上已经能闻到肉香。奶奶吩咐撤出一些炭火,露出瓜盖子来。我下楼去,满院都是香味,一大家人似乎也老远闻到肉香,寻香进门来。我爸妈来了,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也来了,每个人都换了干净体面衣服,像来奶奶家做客一样。

其实,又能有什么体面,自从爷爷死后,饮食公司的两个门市改制,家里的大人大半都在公司上班,现在都做了无产者,光荣地下岗了,孩子们成了散放的野马,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爸胡仁亨当了银行的保安,二叔胡义亨承包了十亩地搞农家乐,三叔胡礼亨贷款买了一辆中巴和他的小舅子跑客运,四叔、五叔都是老样子。为了家人的嘴吃饱,过得更宽裕些,都算想尽了法子,现在一家人的状况还说不上好,可是最糟糕的那天算是闯过去了吧,总得让人喘口气,偷个懒。

黑漆高脚八仙桌被搬到天井,又配了两张高低不一的方桌,椅子、凳子也是长短不一,一个天井总算把一大家子人都接纳进去了。

甸头董家人老早就来催过一次寿衣的,当时布做的扣子没盘好,面襟上没熨过。开晚饭前孝子亲自来了一次,因为身上戴孝,不便入内,我家老宅门弄又深,叫也没人应。好歹问得电话,却是五叔的号码,关机没人接,第三次找个亲戚来传话说,家里的老人已断气,生怕错过入殓吉时。奶奶不放心传话的人,也怕人家忌讳,叫我骑车带寿衣过去,一定交到孝子孝媳手里。

等我转回来,九斤多的恐龙蛋已刨出,剥泥、去皮、切碎,拌上肉丁盛上,每桌两大碗,我妈本来吃不惯腥膻的,也尝了几块羊肉。满满一桌菜全是奶奶下厨做的,我爸和几个叔叔也办过宴席,见过世面的人,这下只能乖乖打下手,没人想抢一个老裁缝的风头。

奶奶脱下围裙、袖套,在高桌边坐下,几个儿子围拢过来。我爸就给她倒了一小杯枸杞泡酒,她端起酒杯,看看满桌的儿子、儿媳说:“自从你爹走后,年三十也难得聚这么多人,我家的莉莉远在北京读书,自然来不了,老五在哪窝着,不露面,就说不过去。”

众人这才想起五叔信亨,去问五婶,五婶嘴里含着一块肉没嚼细,话说不出口,只是脸一阵阵红。奶奶说:“老五有脚,他媳妇平时带两个娃就不易,还能把他系在裤腰带上不成。你们该打电话去问老五。仁亨现在就打,看他怎么说。”我爸接过话说:“老五是大忙人,打了也不一定听得到,听到了也不一定有空接,吃喝的事,我妈不用这样关心他。难得你家高兴,又为儿孙操劳一天,先喝一杯解解乏。”

一家人都抬杯子,有酒有水的儿孙都来敬,奶奶不便再追问。她抬起酒杯喝了一口泡酒,又尝了一块羊肉,说是汤汁少了些,略咸。我爸说:“分寸拿捏得正好,不见儿孙们把两碗羊肉都吃光了。”奶奶起身,把高桌上肉分一半给下桌的孩子,又说:“今天初一本该到寺里吃素食,早上忙晕了头,十块的功德份子钱也忘了送去,早饭吃过红煨肉,晚饭吃酒,还弄一桌羊肉,罪过大了。”

一大家十几口人,今天纯粹都是吃奶奶喝奶奶,我的几个叔叔婶婶半年没闻过肉香似的,吃光了肉,吃光了瓜,还用汤汁拌饭吃,一大个恐龙蛋吃得汤也不剩,奶奶满心欢喜地说:“我们一家人要是聚齐了,一个主菜是不够吃的,有个外客,让人看了觉着寒酸。”

聚餐结束,一家人没有散去的意思。奶奶召集,几个儿子都没了“说忙”的理由,什么赚钱的活计,要紧的生意人都先丢开去。儿子上楼围着老娘闲聊,老娘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下的意思,一块深蓝色的、印有“福”字纹的布料铺开来。昏黄的灯光下,老裁缝的剪子就像是布上深耕的犁,一刻不停息。

奶奶问我爸:“仁亨,你现在一个月有没两千块工资。”我爸迟疑一下,没想到老娘会搞突然袭击,忙说:“我前天换工作,刚到甸头酱菜厂上班。”奶奶停下来说:“酱菜厂从来就不如饮食公司,一个月能有两千块工资么?”我爸说:“刚到厂里试用,还没谈工资的事。”奶奶说:“就是一个月两千块,你不吃不喝,全部寄到北京,我家莉莉在那边读书还一样要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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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姐在北京早就边读书边打工,做兼职,已经不让家里寄钱给她。

奶奶又问:“义亨,你开的农家乐一天拢共接待几桌客人。”二叔说:“周末、节假日早晚都爆满,平时里一天有十多桌。加上客人来钓鱼、骑马、摘草莓的收入,养活一家人没问题。”奶奶说:“你租那块地一年租金要两万多,贷款有十多万,招的帮工有五六个,一年的毛收入少了二十万,你一家人算是做白工了。”

窗子边的三叔没等奶奶来问,主动说:“我妈,我家的事就不劳你操心,每天都顺风顺水,收入够养一家人。”

奶奶说:“老三,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你那小舅子,好赌钱的毛病,你要留心了。”

接着又说:“你们三兄弟都装鸭子嘴硬,我放下不管,现在就老五的事让我烦心。”我坐在三叔边上,冷不丁地回了老裁缝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奶奶反问:“我就没找道师求过,没见前门框上有符(福),还是楼门板上有符(福)。”

这个老裁缝,话不对路,一句半句就得被她噎住。我算有福气吗,一日三餐吃饱没事人,就算是福了。以前跟五叔就吃五叔,现在不让跟了,就吃奶奶,也有吃不着的一天。我和四叔一合计,认为还得把五叔找回来交给奶奶发落。四叔看着呆,一张嘴只会吃,不会说,脑子往往有些小聪明。他背着奶奶对我说,他能找到五叔。

原来,四叔就在吃饭的点上,骑着电动车循着鞭炮声找去,准是办宴席的人家,见到主人家,就说找“甸心厨子胡信亨”,是哥哥找弟弟有事。有的人家随口就说,厨子不姓“胡”,他就换另一家。甸头到甸尾,多大的地方,一天少说也有四五家办席的,不是红多半就是白,反正胡家厨子很少接寿宴、升学宴、康复宴、百日宴,这样的小宴席也没放鞭炮的道理。这些都是四叔的琢磨,我就说他不呆。

四叔在甸头的村寨跑了一圈,问到一家嫁姑娘的,主人说掌勺的确实是甸心胡家的厨子,不过他只开了菜单,买过菜,头天晚上到公房来看过,把活计交给姓朱的厨子,就没再露面。四叔回来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五叔还没跑出厨子这个圈,只要他不出圈,就好找他。

五叔没找回来,家里烟囱又几天不冒烟,说通俗一点就是揭不开锅,所以还得规规矩矩到奶奶这里来蹭饭。

吃晚饭时,奶奶对四叔说:“老四,你把信亨找回来,我给你找个媳妇,明天接过门来成亲。”奶奶这句话就像一块黄冰糖,只让四叔舔一下,也能把他哄得乖乖听话。四叔也不长记性,每次都依她哄来哄去。

自从那天五叔夜归,被奶奶逮着,已经好久不回家住,是赌是嫖,在哪落脚,怎会让熟人知道。不过,四叔还是用他的笨办法,发现了五叔的行踪。

我们这里,甸头到甸尾之间,有一条六车道水泥铺的花园大道连通,从甸心城北穿过,这算是新公路。甸头那边过来的老公路是柏油铺的,沿着山脚弯弯扭扭而来,到了甸心城南,绕城半个圈向西接新公路,如果折往南就是到甸尾。有几天,四叔天不亮就在甸心城南门口一蹲,两眼盯住柏油路上来往的人和车。他的考虑是,新公路是阳光大道,老公路是偏僻毛路,但凡做了亏心事的人,怕人遇到,不敢走大路。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天刚蒙蒙亮,他见到了没戴头盔的五叔,五叔的新摩托,五叔的新女人,一个穿紫色蕾丝连衣裙的姑娘。他追着五叔跑了一段,没追上。

我跟四叔商量好的,有了五叔的消息,要先告诉我。可那天早上,他一路小跑回家,进大门,没到屋里叫醒我,直接去阁楼上找奶奶。等我上楼,只听奶奶叹息一声说:“老四,你不会看眼花吧,老五不是那样的人。四叔急红了脸,争辩说,五叔的摩托油箱上一道红,座位下一道白,五叔骑车,屁股翘得高高的,女人搂他腰,头枕他屁股上。”

照四叔的描述,十有八九就是五叔本人了,只是老裁缝不愿承认罢了。当妈的,再老也是妈,也有她的小心思。当我附和四叔,认为那人就是五叔后,接下来,奶奶就再也不提找五叔的事。

奶奶沉默了,她板着脸的样子让我们感到害怕。她还是一刻不停地画线、裁布、锁边、缝合、熨烫,不要帮手。她睡得晚了,小阁楼上的灯火大半夜还亮着,有月亮的晚上,她就关了灯,静静坐在窗前,我推门进去看她,她不说一句话,月光在她的背后堆起厚厚一堵白墙,只照不见她的脸。我不敢开灯,不敢说话,后退几步,下楼来。

天刚刚亮,她起床,梳洗好,把头天没做完的针线活计收尾,等着主人家来取东西。那天,我睡在床上就听到雨打瓦片的声响,想到奶奶的小阁楼上当风,又湿又凉,就把我们屋里的电暖器搬给她用。屋外面,雨丝细细的、密密的,小院的天井飘着一层薄薄的雨雾。我上楼去,见奶奶点着灯,在桌上抄一本经文,我轻轻移步,凑到桌前,又见那些清秀的蝇头小楷,一套五卷本的《报恩真经》,已经抄到最后一本。

我把取暖器轻轻放下,猛然间,奶奶惊起一跳,骂道:“小祟鬼,毁了我的经书。”我知道是吓到她了,刚蘸的墨汁洒了几点在她的抄本上。这套书原是城里吹箫巷的孙道师半年前就来预定的,一本八百块钱,抄了多少就要多少。奶奶说:“多染一个污点,就多一份罪过,一个墨点要扣十块钱。”幸好,墨点染在空白处,总还有补救的空间。

奶奶不再叫五婶送饭,抄一会经文,窗外的雨丝也算停住,就下楼来做早饭,也不叫我帮手。她把水桶垂到井里,好一会,没把桶拉上来,就倚在井栏上想事情。后院路过的宝亨媳妇走进月宫门来,伸手来帮她拉上水桶,放在井边上,人却不走。

这女人开口就说:“二婶,有人托我向你求句吉利话。”

老裁缝知道活计来了,解下围腰上楼,一前一后,宝亨媳妇跟了上去。

这家媳妇说出两个青年男女的生辰八字,我在一旁就隐约知道她要找奶奶合婚。她送上一个纸条,奶奶戴上眼镜,仍旧打开那本《许真君玉匣记》,掐指算算说:“男女都二十八岁,男属水星,女属木星。男子添丁进口,远行有财;女人不利,无灾难,不宜渡河。用皂纸写水德星君牌位,贡灯七盏,放牌位正西,大吉。”

奶奶说完,怕宝亨媳妇记不住,又摊开一张白纸,把那句话工工整整写上面。宝亨媳妇不等墨迹干,掏出一个红纸包,说包了六十六块钱,算作辛苦费。奶奶不急不慢,把塞过来的红纸包顺桌面推还这家媳妇,然后说:“让我猜,是你家春利要结婚吧。结婚多大的事,何必瞒着一个本家的人。”宝亨媳妇抢辩了一句道:“名字不说破,合得更准些。奶奶打断她说,乱扯,这是哪门子道理。”

奶奶接着说:“结婚多大的事,想想你家宝亨和我家仁亨祖上,当年亲亲的兄弟,才隔一代,就变外人,说不过去。”

宝亨媳妇难为情,不开口。奶奶接着又说:“春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模样人品当然不用说,他的对象我见过,真是金童玉女配成对。我就想问,是腊月还是正月办酒席,我来找个好日子,保管大吉大利。”

宝亨媳妇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二婶,越老越精明,只不过春利在外面工作,新事要新办,哪天办酒席,人家说了算。办事的日子,女方家找人看过,不麻烦二婶。”

奶奶笑笑说:“哪有不合婚就先看日子的道理。春利这婚事至少得办三场,单位办,女方家办,你家这头还得办。”

宝亨媳妇赔着笑说:“单位那边,春利会办,家里这边宝亨做主。”

老裁缝仍旧笑着说:“宝亨能做主最好,本家的事还是要本家人帮忙。你家春利考上大学,有个体面的工作,一年难回一次家,也不可能丢开本家穷亲戚。我家莉莉大学毕业后嫁了北京人,也一样来胡家祠堂办酒席。”

宝亨媳妇说:“二婶说得在理,为春利办酒席,不请本家的厨子说不过去,请嘛,你家老五做事不上心。如果二叔还在世,他来掌勺就雷打不动。”

奶奶眯起眼看着这家媳妇说:“难道是信亨在哪家办酒席出过洋相,你说来听听。”

宝亨媳妇一本正经地说:“二婶,说了别怪,老五在甸心陈家营掌勺,有十多桌客人没得坐处,主人家很不高兴。”

老裁缝说:“老五年轻不经事,伟利也还是个孩子,要是有仁亨、义亨帮厨,两天的酒席保管满意。”

宝亨媳妇接着又说:“十桌客人都带到甸心城里下馆子,也算圆了场。不过,正月间,甸尾我娘家一个堂二舅死了,请老五去办酒席,一桌菜,汽锅鸡有煳味,红烧肘子甜得发腻,最让二舅家几个老表不依不饶的,是中午出殡前吃的腌菜扣肉,肉都是臭的,客人说吃出了死人味。主人家看见早饭待客的菜,剩了大半桌,去找老五理论,老五却不见人影,据说头天晚上是来过的,第二天把活计交给几个帮厨的,就走了。棺材抬上山,主人家把帮厨的一伙轰走了,临时从外地请来一个厨子掌勺。老五最后不但拿不到工钱,还得躲着我家几个老表,生怕在哪遇上,是要吃亏的。”

老人一听这话,气得双手微微颤抖,想争的理争不过来,还要陪着这个晚辈说好话,打圆场。她静了静说:“侄儿媳妇,胡家的手艺也不完全掌握在信亨一个人手里。”

宝亨媳妇不耐烦地打断了老人的话,不容争辩地说:“二婶,你是真不知道老五在外面有女人啊。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来为春利结婚操办酒席,我看不上,你就是叫宝亨来说也是这个理……”宝亨媳妇话没说完,转身下楼去。

唉,要不是为了五叔,奶奶何必受这种婆娘的气。

可能是为了五叔的事吧,奶奶已经几周不接裁缝活计,一大早起来,梳洗完,就在黑漆高脚八仙桌上坐下,端端正正抄经文,可能这样她的心要静些。《报恩真经》已经抄完,用一块蓝绸布包上,让我送交吹箫巷的孙道师。接下来又打开一本破旧虫蛀的《斗母玄经》,书分上中下三卷,道光年间的抄本,再不留复本,就全吃到蛀虫肚子里,以后孙道师做法事用到,只能找虫子取经了。

奶奶无心做饭,早晚两餐,都是五婶送来阁楼上,两份素菜,一碟油腐乳。这菜可能是按奶奶的意思做的,吃了几天,我和四叔整个口中、腹中都已经锈迹斑斑了,没肉吃的日子真是难熬。四叔比我还锈,早饭吃过,不过晌午,就向奶奶嚷饿,吵得她不能专心写经。

我大着胆子对奶奶说:“看来,五叔的那些馊事,你是丢开不想管了。那我和四叔的事你得管管。一天闲着,工作没着落,对象谈不成,还缺吃少喝。”

奶奶停下手中的笔,老花镜垂到鼻尖上,露出疲惫的双眼盯着我说:“伟利,你想挑头单干?”

挑头,单干,办宴席多大的事,小马拉大车,肯定累死。我说:“奶奶出来撑场子,我和四叔跑腿,帮厨的,我们一家多少闲人,都在饮食公司干过的,烹煮炒炸,哪个没两把刷子。”

四叔在一旁冷不丁地说:“我妈,就照伟利说的,说干就干。”

四叔这么说让奶奶听着,就像我们两个事先合谋过一样。可是奶奶叹口气说:“我已攒下些养老钱,再存点钱,够付棺材板,就坐着吃闲饭,哪还撑得动场子,儿孙自有儿孙福。”

四叔也跟着奶奶叹气,让我觉得很奇怪,平时一个无忧无虑的呆脑壳,也知道发愁了。我都以为奶奶放开手,什么也不管了。你看她每天只顾抄写经文,再这样下去,一口棺材的钱不出半个月就够数了。

我去找我爸,问他五叔的事咋办,我的工作咋办,胡家厨子的名声咋办。我爸说:“我的工作都不知道咋办呢,咋办还得问你奶奶去。”

我爸这么说,我就对他失望了,奶奶正为五叔烦心,我问她不是自找没趣。想不到,后来,我爸带着二叔、三叔找过奶奶。他电话打来,说奶奶找我时,我正在一个同学家里喝酒,大白天的,喝得晕乎乎的,太阳白花花烤着,我的脸上火辣辣红着。等我走进奶奶家的小院子,只见奶奶带着四叔、五婶正在清洗一堆锅碗瓢盆。什么时候又用得上这些。

别看我喝多了,奶奶手里那口不锈钢的汤锅我还能认得出来,是五叔两三年前买的,到村里办宴席,在柴火堆上用过一次,熏得黑漆漆的,他就心疼,收起来不用了。奶奶见我红着脸进来,把五叔的锅丢给我,吩咐道:“伟利,今天把你五叔这口黑锅擦出亮色来,我就出门跟你们撑场子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临阵磨枪,我懂了。可是,当着五婶的面,说五叔的黑锅,你让听者情何以堪啊。好在,五婶不吭声,只是低头做事。五叔家的小妹妹也来帮忙,拎来一包瘪谷给我,这是奶奶的意思,五叔这黑锅不亮也光,肯定不行,必须又光又亮。

五婶在水井边清洗一口铸铁炒锅,四叔把磨石搬到桂花树下,躲在阴凉处磨菜刀。我也认得,这些都是爷爷奶奶年轻时闯荡江湖的行头,这下全部都要用上了。我开始明白一些事了,但有一些事我还是不明白,这些锅既然用一次就黑了,为何还要让我用瘪谷细细来打磨。

兴安 独立鸣潇潇 水墨 35×25mm

奶奶需要的厨具还不止这些,隔壁嘉利家奶奶一手拎一个紫铜炖罐进院子来,对我奶奶说:“二嫂,这就是你要的家什。原是甸头的蔡家山的老铜匠做的,现在都用电磁炉,儿子儿媳早不用这个,我就收着,你要用就留下。”奶奶笑着说:“还让你费力拎来,等用完,一定擦洗干净,不会沾上一点铜绿。”嘉利奶奶放下炖罐说:“我家这对罐,用完就得清洗,一刻耽搁不得,要是沾上盐,不留心,搁久了,铜绿就咬个洞。借给你这个老裁缝,我能放宽心。不过,要是轮到我家办酒席,用得着你家的锅,就万万借不得。”

嘉利奶奶这句话听得我一头雾水,我奶奶也疑惑不解,问怎会借不得。

只听她说:“你家再大的锅,再小的盆,用完一律擦得乌光锃亮,借了你家的锅,还时费力费大了。整个甸心城当家的人都知道你家的锅,好借难还。”

奶奶听完,忍不住笑出声来,露出一排白色的假牙来。

奶奶笑了,我们一家人就真的有希望了。厨具是备齐全了,厨艺是摆在那里的,但终究要有东家来请,总不能像推销员一样挨家挨户敲门问去吧,那样,胡家厨子的尊严何在呢。

天还没亮,我和四叔还在睡梦中,就被奶奶像拎兔子一样从床上拎起来,说是要出工了。等我走出房门,奶奶的小天井里放着两副担子,清洗好的厨具都装在四个大汤锅里,汤锅套上两个白布袋子,一担两个锅。我知道,这个布袋是她亲手缝制的,看上去白净整洁,祖孙三代出门,路人见了,也不知道老裁缝要演哪出戏。口袋里卖猫,只要猫不叫,就能瞒天过海。

奶奶叫我们两个穿得精神些,把平时帮厨用的白衣白帽白口罩都用上,她自己则是一身阴丹蓝,蓝衣蓝帽,连脚下穿的也是蓝布面“凤穿牡丹”的绣花鞋。然后四把菜刀,用白布裹起来,插进两个皮包里,两个包甩上肩,一前一后,我才看清那是以前爷爷用过的麂皮褡裢,现在甸心街上的人没几个见过老裁缝这身装扮。

奶奶前面走,我和四叔后面跟。我问奶奶:“你叫了五叔没有。”她反问:“有我,他来干嘛。”

往哪走,我和四叔都不清楚。我们先出了胡家门弄,拐进吹箫巷,走出来是正街,再往西门方向走,不到鼓楼,又拐进太史巷。太史巷不长,穿过太史坊,就是太史第,整个甸心城门庭最深的一座老宅子。这下我明白了,本来可以出我家门弄,就上正街,再转太史巷,可是奶奶有意要避开正街上的熟人。

太史第的八字门墙,我是再熟悉不过,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伸开双臂要把你揽入怀中。小时候,我常到这座老宅里找同学玩耍,那时候就是一个大杂院,现在就不同了,处处粉刷一新,据说已经被我们胡家的大老板胡永贞买下,三进院子就供他家老娘居住。我实在想不出,这家主人为了何事在这老宅里办宴席,反正奶奶不明说,我就不问。只顾踏着一路青砖地板往老宅更深处走,担子上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

到了三进院,黑漆的院门紧闭,我放下担子,叩打门环,半天也没人来开门,可能我们来早了,天才蒙蒙亮,屋里胡永贞一家肯定没起床。

我爸和二叔、三叔也穿庭过院赶过来,我就知道帮厨的有了。

奶奶问:“仁亨,不是跟胡永贞说好了么,早上七点就进厨房。”

我爸说:“昨晚还让他看过菜单,一切都说得妥妥的。”

我爸这么说,我才想起来,他与大老板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这次到太史第办酒席,肯定是两个同学早早串联好的。我爸给老同学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敲门门不应,叫人人不灵,我和四叔都坐在了门前的石墩上,等着奶奶想办法。

过了半个小时,三进院的黑漆大门才吱呀呀打开掉,门开了,我们也进不去,一个长发披肩、皮裙包臀、黑丝束腿的时髦女人,拉了一条长凳子出来,往门里一横,就骑在凳子上,像个木马人,不会说话不会动。我看出来了,那是胡永贞弟弟胡成贞的老婆,我们一个本家的人。

奶奶往前走了几步,立在高高的门槛前,对那女人说:“成贞媳妇,不知道我们家哪个人得罪了你,要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我老裁缝当面赔个礼。”

胡成贞老婆干坐着,就是不说话。

奶奶又问:“不让胡家厨子进门,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男人你婆婆的主意。”

胡成贞老婆自然知道老裁缝不好惹,再听这话,软中带硬,也听出厉害来,忙站起,转过身说:“我也没什么主意,只是进我家门前,丑话说在先,厨子就管做菜,帮厨就管打杂,采买鸡鸭鱼肉、米面粮油的事,我家人手多,用不着胡家厨子过问。我不想让客人看笑话。”

奶奶说:“本来买什么菜,配什么料都是厨子做主。既然东家懂行,厨子自然就省心。如果你做得了主,那我就把晚上寿宴要用买的菜说给你听。”

奶奶边说边往门里迈步,胡成贞老婆一看,先是要坐下,仍旧挡路,想想又不敢,转身横抱起条凳,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们家自古就是书香世家,门风正,家规严,那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心术不正的人,别想进我家这道门,更不用说来为我婆婆办寿宴。”

听得出来,心术不正的人指的是五叔,可是她没细看我们家的人,以为五叔信亨混杂在兄弟中。

奶奶后腿迈进门槛,站定了说:“你细细看看,我家这几个人,哪个心术不正,你指出来。”

胡成贞老婆往门外左右望望,横竖不见五叔,一下就哑巴了,也不敢再拦在门口,扭头像只隆胸失败的假奶向右边一甩,拎着条凳进后院。

我们绕过道八尺紧闭的屏门,可以看见三间六耳八马推车式院落,一堵照壁将长条狭长的天井一分为二,分成两个规整的方形。主人家已经将陈旧的照壁粉刷一新,青瓦覆在白墙上,正中请人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照壁前排下了四张桌子,也显得绰绰有余。胡成贞老婆走下天井,将条凳放下,坐在一张待客的方桌前,又不说话。

奶奶下到天井,背对照壁坐在那女人的对面。开口就说:“时候不早了,我来说你来记,我家祖传菜谱上的菜,用的什么食材,选的什么配料,本不外传,今天说给你听也无妨。头一道菜:顶酥饼,讲究面,超市里的河北面、昆明面都用不成,要甸头面条厂里磨的面,面不算精白,做成饼下锅,炸出面瓜黄才最好;肚包肠,用的肚子和小肠,白毛猪、红毛猪都不成,非得本地品种的黑毛猪,取来时带些温热才好;肉夹茄,选的茄子最好是曲江坝子的,茄嫩蒂大那种;象牙鸡丝,主料是草芽,开远蒙自都不用,非得是甸心本地产,非得是出太阳前采的才够水灵;空心圆子,要用石屏豆腐,甸心本地的又用不成……”

奶奶说得流利专注,胡成贞老婆听得一头乱麻。

奶奶在座,没我们说话的份,只能在她身后干站着,浑然不觉当天的老寿星郑慧珊从照壁后面转出来。只见她用拐杖敲敲地地上的青砖说:“老二媳妇,该你做的活计你去做就是。仁亨家妈,按我娘家那头我得叫二姨娘,按胡家辈分,你得叫她二老祖。二姨娘掌勺,我满意,平时要有人请她,还不一定请得来。”

胡成贞进来,知道他媳妇在添乱,因为是老娘的寿辰,也不便多说话,上前来叫老裁缝 “姨奶奶”。我奶奶也站起来,对胡成贞说:“一刻也耽搁不得,成贞侄孙子,你带我家老大、老二去买菜,需要的东西我都开在单子上,食材、佐料一样不能少,要什么货色的,我家老大说了算,多少的价钱合适,你说了算。”

郑慧珊说:“菜价,你家仁亨说多少就多少,我信得过。成贞要在家招呼客人,走不得。”

奶奶说:“东家没人去,也不成。我看就叫成贞媳妇去打个帮手合适。”

胡成贞老婆也乐意,一口应下来,和我爸、二叔出门去。

我奶奶拉着郑慧珊的手说:“有空我也想来走走,你家的院子又深,有几回叫门,年轻人没在家,你就听不到,我就知道是你耳背多了。

郑慧珊只是乐呵呵地应着。胡成贞把两个老人带上堂屋,向楼梯下穿过一道角门,拐进一个小巧别致的院子,据说这是当年太史公读书的地方。院子里有石桌石凳,凳子上有垫子,坐上不会感觉凉。就这样,郑慧珊挨近我奶奶坐了,拉着她的手,有说不完的话。

寿宴安排在下午,只吃一餐。早饭后,还不见大老板胡永贞露面,只来了他的女秘书小白,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鞋跟,长长的披肩发,身上穿的戴的、擦的抹的想来都是些稀罕物。我觉得是个美女,就多看了两眼,想不到四叔也知道美,眼睛一直盯着看。

原来胡永贞一大早亲自开车去接广东、昆明的客人来赴寿宴,小白看了菜谱,感觉菜不上档次,就从一家三星级酒店找了个厨子来,专做高档菜肴,我家厨子不用管。

我奶奶见她这样安排,心里别扭,就对小白说:“白姑娘,你没听说一事不烦二主么?”

小白赔着笑脸说:“奶奶,别多心,菜单上只多加一个燕窝和几份西式糕点,就怕你没弄过,白白糟蹋了值钱东西。”

奶奶说:“先叫你请的厨师来说说,他的燕窝如何做。”

过一会,小白领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来,走进太史公读书的小院,客气地叫了一声“奶奶好”。然后像背书一样说燕窝的做法。按他说的,先用冷水泡燕窝三十分钟,再入滚水中焖三四分钟,变软后滤水,倒入热油锅中,加料酒、高汤,起锅前用淀粉、鸡蛋勾芡。

奶奶听完笑笑说:“听你讲完,我就不觉得燕窝是个值钱东西。”

小白有点不高兴,问“奶奶又是如何做”。奶奶只不理小白,仍对那星级酒店的厨子说话。又问他:“每个客人碗中,你下多少泡发的料。”对方说“十五克”。奶奶说:“十五克也就三钱的样子,只能在油汤中漂起几根白头发丝一样的东西,这叫穷讲究,你置我们胡家大老板的脸面于何地。”对方问“多少合适”。奶奶说:“一碗少了二两,就撑不起胡家的面子来。”

奶奶站起来,对那小伙说:“你学徒还没出师吧,下次要用矿泉水烧开,泡发燕窝,泡开入汤前,先用缝衣针剔尽燕毛,不会使针,来找我这个老裁缝。”小伙一听,给我奶奶鞠了一躬,说“奶奶是行家,这里没我的事了”,说完出门去。

“今晚就吃姨奶奶做的燕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原来是胡永贞带几个外地老板模样的人进小院来。此时太阳已经移到天井,照在照壁的“胡”字上。一个广东口音的男人说“云南人也懂做燕窝,真是稀奇,我来听听。”

“云南自古就产好燕窝,还会不懂做燕窝。”奶奶对那广东人说:“好燕窝,讲究以柔配柔,以清化清,多一分油腻,就做成猪食。”

广东人问,老人家做燕窝,选的哪种汤。

奶奶说:“没下过蛋的水母鸡炖汤,只用汤,打去漂汤油,用来煮刚下山的鸡枞菌,仍然只留汤,用这高汤下燕窝,变出白玉的颜色就起锅,这样才能煮出至鲜至清的好东西。”

胡永贞说:“就吃这道鸡枞燕窝。”

唉,想来,这些手艺就是当年她和爷爷闯荡昆明城的资本了,我能学到手,就不愁找不到对象了。

客人陆续来到了太史第,拜寿仪式开始前,我爸带几个叔叔已经烹煮炒炸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等奶奶发号施令,时间一到就下锅,什么点上弄什么,都是奶奶的意思。

胡永贞的妻儿都已移民国外,国内就他一个人,他弟弟家子女也不多,为了拜寿不至于太冷清,胡永贞还把甸心城里的乐班请了一个来,现场奏乐。一个老人的七十大寿,仪式就那么一丁点,三五分钟就搞完,贺礼倒是一大堆,有送金的、送玉的,广东、昆明的老板送的是钱,用大大的红纸包装着,撑得满满的,什么心意都只能用钱来表示了,悲哀!拜寿送礼完了,就只剩下吃了,奶奶的表演时间也就到了。

奶奶先给东家的贵客上了一壶茶,说是茶却不见茶叶,只见她在茶盏中滴点蜂蜜,又从一个青花罐中撮了几朵干花出来,放入碗中,用滚滚的水冲到盏中,一股梅花香味就扑鼻而来。广东人问这是什么好茶。奶奶说:“暗香汤,解渴最好。”又问“干花哪里来”。奶奶说:“腊月间,到城东竹王三郎祠中,摘一棵百年老梅树的半开花朵,花蒂并用,放到青花罐中,一两花,铺上一两炒盐,装满,密封保存,六七月间,开罐泡水喝。胡家的土法子,让你见笑。”广东人连连说“好名字,好花茶”。

上了香茶,按菜单,第一个菜是龙蛋,这样的菜名,甸心城再老的厨子,有几个听过这名字。奶奶的做法是将十几个土鸡蛋打入盆中,搅拌均匀,用白铁皮漏斗,装入洗净的猪尿泡中,在冰水中浸十五分钟,取出下锅煮熟。食材简单,做法却是闻所未闻,装盘后,一个黄白两色相混杂的巨蛋,晶莹透亮,仅供老寿星一桌食用。龙蛋上桌,郑慧珊乐开了花,对家人说“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好的寿礼”。

奶奶的工作台设在二进院里,五台液化气灶在四张方桌上一字排开。接下来的菜是顶酥饼,奶奶对我爸说:“仁亨,顶酥饼是你爹的招牌面点,一定记住,饼的外层,生面加七分水、三分油。里层,生面全用油,每斤面加糖四两,馅用果脯,不宜太硬,太酸。”我爸手上活计没的说,就差奶奶这几句点拨。

开饭时间定在了下午五点半,胡成贞到二进院来传他大哥的话说,近二十个菜,怕一时做不出,六点开饭也是可以的。可是奶奶坚定地说“说好五点半,一刻也耽搁不得。”

奶奶的话就是命令。奶奶加上我爸、两个叔叔,加上我,各管一台灶,像五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快速运转起来。连四叔也不敢闲着,跑腿出力的活计全仗他了。

二叔在饮食公司上班时,也是一个好厨子,只是做的菜多是家常菜。空心圆子这道菜在家吃过,食材、佐料配齐,却等奶奶说要领。

“义亨,空心圆子这个菜你不常做,要领在这个“空”字上。先煮大白菜,不用加油水。炖鸡高汤速冻成冰,等白菜五分熟,取冰包进豆腐圆子,圆子里的三线肉末要磨得足够精细。圆子下锅后,不能加猛火,要让鸡汤慢慢溢出,空又不破才好。”二叔细细听完,心里就有底了。

再说,早先胡家改菜单的事,本来定好的,都到下午一点,胡成贞又来找奶奶说,他家老娘爱吃鱼,平时家里没人做得好鱼,这次请了本地厨子来家,看能不能加两道鲜鱼做的菜,让老寿星高兴高兴。我爸和叔叔们都觉得为难,奶奶则不然,和气地对东家说:“就加双色鲤鱼丸子和翻花乌鱼。”东家一口应下,去买活鱼。

胡永贞兄弟两个在甸心城面子大,不到半小时,活跳跳的大鱼就送到家来。

翻花乌鱼,在甸心的厨子手里就是一道家常菜,我爸兄弟几个都会做,不用说,连我也可以手到擒来。奶奶怕我们几个许久不弄刀,刀法生疏,细细嘱咐道:“东家的乌鱼鱼大料足,只取脊肉,整块开成菱花状,不带一点骨刺,再开三分长的条子来,这样翻出的花才好看。鱼片起锅前,甸心厨子只知加腌辣椒片。我家传来的方子是,除了辣椒片,每份鱼再加一两的腌辣椒汤汁,加前要用红糖调和,酸甜适中才好。”奶奶这么说,我们又长见识了。

奶奶放心地把翻花乌鱼交给几个叔叔,专带我弄鲤鱼丸子。这道菜我做过,却不是双色的。原以为老裁缝要在火候上指点几句。想不到,她把我收拾好的鲤鱼肉泥倒在案板上,取一个嫩嫩的萝卜来,剖成几块薄片。只见她用萝卜片叭叭拍打肉泥,我也学她的样来操作,却不知道这是哪门子道理。

拍打完后,奶奶把萝卜片放到我的眼前,郑重地说:“伟利,你记住,鲤鱼多刺,剁成肉泥,小刺不一定碎。万一一根刺戳到老寿星的喉头上,拔不下来,我们胡家厨子洋相就出大了。”我细看她手中那块萝卜,果然有密密的小刺。老裁缝又给我上了一课,看来我该向她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我疑惑的是如何做出双色,这在老裁缝手里却不算事。只见她将鸡蛋的蛋清和蛋黄分开,分别与鱼泥搅拌成两份,鱼泥放入一把小铜勺里,团几下就成丸子,又圆又快。下锅一炸,拌上蛋清的嫩黄,拌上蛋黄的金黄,再和鸡汤同煮,这道菜就完工了。

五点十五分,奶奶的拿手菜,鸡枞燕窝装入小碗中,如白玉一样洁净无瑕,果真一根燕子毛都看不到,这就是一个老裁缝的手艺。

上菜前,我爸将每种菜用一个小碟装了,用托盘抬到老娘面前。奶奶用筷头在菜上轻轻一戳,一蘸,再一尝,尝完所有的菜,然后说一声“仁亨上菜”。

从给客人上暗香汤那刻算起,奶奶的屁股就没有落过板凳,我倒不是担心她的体力,只是她原是老裁缝,平时多是坐着劳动,现在换成站着,我怕她会晕倒了。可是她没有,上菜了她还那样站着,看着,把一块擦手的白毛巾担在肩上,不动也不说话。

菜上到一半,胡成贞老婆跑到二进院来说,来给她婆婆祝寿的人凭空多出十几个来,就是方桌换了大圆桌,还有五个人没坐的地方。奶奶不慌不忙拉着这女人进灶房,掀开灶台上的锅盖说:“侄孙媳妇莫慌,这里预留了一桌的菜,除了龙蛋,什么都不缺。”

胡成贞也到二进院来看菜,一见有预留,开心地说“姨奶奶下的菜,掐得真准”。转念又说“这些菜给客人吃了,你们吃什么”。他老婆说“就让姨奶奶和客人一桌吃”。奶奶笑笑说:“东家的客人没招呼好,胡家厨子没有坐下的道理,更没道理跟客人同桌。”

胡成贞夫妇见奶奶坚持,不再多说话,转回后院招呼客人吃饭。奶奶吩咐上最后一桌菜,然后取一条没有脊鱼的乌鱼来做汤,一家六个人就吃这道菜。四叔吃不到龙蛋,更吃不到燕窝,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赌气说“不吃饭了”。奶奶不理他,站在案桌前,亲自为我们弄鱼汤。

等我们吃完饭,胡家的客人也散了。奶奶带着我们收拾工具,我这才感觉累,相信奶奶也累了,只是她还是一刻不肯休息。胡成贞带着老婆来找奶奶算工钱,并传老寿星的话,她这餐饭把平时想吃的菜都吃遍了,工钱要高高地算。

想不到,奶奶用白毛巾擦擦手说:“帮厨的一个工一百块,掌勺的按三个工算,一共八百块。”我一听泄气了,一个工一百块,那是十年前农民工的工时费。我和四叔跟着五叔混的时候,有烟有酒,给两百一个工我都嫌少,不知道老裁缝怎么想的。

胡成贞老婆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姨奶奶今晚做的菜,好吃自不用说。我细细算算,除去燕窝、白酒是自家的,不算钱外,一桌饭菜四百块也没出头,二十多个菜却吃出了八九百块的档次来。工钱多算点是应该的。”

奶奶说:“既然东家吃得满意,算个整数,一千块,多的两百块,算给我的儿孙几个每人多加两盒香烟。”

胡成贞边上,一个老板模样插话说:“既然这么说,一千就一千,你们两家本是亲戚,太客气,就见外了。”说话这个人姓陈,在甸心城周边也算是个有名气的老板,早年是赶马车的,又收过一阵子废铜烂铁,这几年改行干建筑,好歹算个大老板了。他这么一说,胡成贞老婆也不再客气,数出十张红票子递给奶奶。

收拾好工具,装进汤锅中,仍旧两个担子挑回家。路上四叔就嚷着说累,饭也没吃饱,奶奶只不理他。回到家,奶奶把带出去的工具都取出来,放到井边上,叫我们几个用瘪谷细细打磨一次。嘉利家奶奶的铜炖罐他不放心别人,一个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擦。

奶奶小院里没点灯,月亮却升上来了,照着井,照着桂花树。这个时候,在太史第遇到的那陈老板找上门来。奶奶见有客人来,忙叫我爸把楼头上的灯开了,照着天井。

来人客气地说:“老裁缝的大名早有耳闻,想不到厨艺还是一流,却多年不见使出来。”我猜不出他要找奶奶办什么事。每天来找奶奶的人多了去,奶奶从来不会因为来人是个老板而停下手中的活计。

这人又说:“胡永贞家这场寿宴办得太出彩了,省内省外几个大老板都夸说,能把普通的食材做出这样的味道来,省内一些顶尖的大厨也不过这样的水平。”

奶奶说:“让你见笑,我只是一个老裁缝,以前跟老伴学过几手活,算不得什么。你直说吧,找我老裁缝求句什么话。”

陈老板说:“我求老裁缝为我家姑娘的婚宴掌勺,工钱一定高高地算。现在暂定一百二十桌客人,我本来想去找家星级酒店来操办,想不到,就没一家招待得了这多的客人。胡成贞提醒我胡家祠堂里办过一百桌的酒席,要是楼上楼下都安排,应该没问题。”这人这么说,我就觉得他在打埋伏,能办一百二十桌客的酒店多了去。我也懒得说破他。

奶奶接着他的话说:“这么大的场面,我哪见过。不过,你这个大老板既然看得上老裁缝的手艺,我就不多客套,你就说哪天办婚宴。”

陈老板说:“先不急。我的要求还没说。婚宴的菜单就比照胡成贞家的寿宴,只减去那个龙蛋和燕窝。工钱肯定高高的算,帮厨的还是今天这几个,拢共一千块,一分不会少。重点是每桌菜的价格,得控制在二百五上下。厨子买什么菜,什么价,我一概不管。我只看宴席的质量和档次。”想不到,一个甸心城的大老板,也这样抠,越有钱越见鬼。胡永贞家十一桌客不满,你家是一百二十桌客,这种工价,别说在甸心城,就是到甸头、甸尾的农村,也没厨子愿接他的活。对胡家厨子来说,这就像无耻的帝国主义强加过来的不平等条约,我希望奶奶不要答应。这种狗屁活计,让他找其他厨子试试去。

可是我的奶奶,估计是累糊涂了,竟然一口应下这件赔本活计,把个陈老板脸上乐出几朵花来。做儿孙的都感觉无可奈何的时候,奶奶又说:“我也有个条件。一百二十桌客人,我得带齐我的五个儿子、四个儿媳、一个孙子帮厨。你得再加五百块的工钱。”

陈老板想了想说:“你不会让你家老五来代你掌勺吧。他的名声、手艺都烂到家了。”

奶奶说:“你要觉得我说话不算数,那你另请高明。”

陈老板赔笑说:“只要是老裁缝掌勺,找谁来帮厨,你说了算。我家七月初七的婚事,胡家厨子初六就来帮忙。就这么定了。”

一个不平等条约就这样签订了,让我以后在厨子圈里还怎么混。我爸和几个叔叔都不敢站出来反对,我又能说什么呢。其实奶奶还糊涂一件事,初七转眼就到,五叔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找他啊。就是找到他,他敢露面吗。说白了,我们一大家子人辛苦做白工,不就为五叔找面子,撑场子吗。我清楚当妈的心思,再老也是妈,都希望儿子好。这五叔也太不像话了,我已经不把他当长辈看了。

陈家的婚事近了,我们一家都没五叔的消息,奶奶也很少提到五叔,她的小阁楼上,电话铃声还是经常响个不停,找他的人多的是。初六早上,吃过早饭,她为我们准备了五副担子,照例用白袋子装起来,她还是那身阴丹蓝的装扮,麂皮褡裢里插了六把菜刀,一下撑得满满的,这次让四叔背着。我爸妈、叔婶和我都换上了整洁的厨师装,衣服都旧了,但奶奶帮我们洗过、熨过,干净整洁。

不用说,没有五叔,只要老裁缝在,陈家的婚宴还是办得妥妥的。一百二十桌客人,奶奶帮他家减了十桌,客人全部安排完,剩下五桌,陈老板的家里人占了两桌,我们一家人吃一桌,最后剩两桌,这就是老裁缝的精明过人处,五叔见了也应自愧不如。

我奶奶操办的这场婚宴,客人多是一个挑战,东家能想到,算到。算不到的是天气,甸心城里的七月七,热得要死,很多荤菜的食材初六就得备办,备办好,却没有一个冷藏室来装。要是考虑不周,就要像五叔一样在众人面前出洋相。奶奶初六晚上就让陈老板去借冰柜,把肉食类,放不住的,全收到柜里。好在陈老板都照办了,一次借了十个大小不一的冰柜,总算够用了。一切都圆满地操办完了,陈老板满意了,特别是奶奶只收了一千四百块的工钱,让这个吝啬的家伙都没客气一下,说多加点工钱,真便宜这个土财主了。

我和四叔都累得够呛,坐下就不想动。可是回到家,还得收拾那些炊具,每一件都得细细打磨光亮。七月初七,很古典的情人节,有几个同学约我出去喝酒,说要介绍个美眉给我认识,我谢绝了,主要是太累,才到九点就洗洗关门睡觉。我和四叔一直睡到天亮,都不知道,直到五婶来敲门,说奶奶出事了。

四叔不管事,我是应该料到的,我爸要我和奶奶住得近些,就是防个万一。听到五婶的话,我一头懵了,想的都是一些不祥的东西。我上楼去敲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楼里没反应,这种情况很反常,按往常,老裁缝早就起床,不是写经就是裁衣,哪有偷闲的一天。我一面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我的不祥预感,一面叫四叔来撞门。四叔光上身赤脚跑上来,比我还急的样子,三下两下,门撞开了,那张黑漆高脚八仙桌前没人坐着,跟我预想的一样。我进里屋去,奶奶帐子也没放下来,和衣而卧,身上还穿着那套阴丹蓝的衣服。五婶都吓得哭出声来,两个小妹妹,不知道出了怎么事,也跟着大人哭。四叔愣愣的,急得嘴大张着。我好歹是个有主见的人,伸手去摸奶奶的脉搏,谢天谢地,这台老机器还没有完全卡壳。可是我大声叫“奶奶”,她却闭着眼睛,听不到似的。我跪在床前,一阵阵的酸楚瞬间挤到了心口处,吐也吐不出来。

我爸我妈来了,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们也来了,小阁楼都快要被他们的哭泣声压垮了,我知道不能由他们这样凄凄惨惨下去,因为老裁缝还有脉搏在,好歹我是长孙啊。于是我站起,用更大的呼叫声盖住他们的哭号声说“快找医生去”。我爸反应过来,第一个下楼去。哭声骤停,我的呼叫声好像还在回荡,整个小楼都为之抖了几抖,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多走动的缘故。

我爸还没把医生找来,奶奶却自己睁开眼,看看她的满屋齐齐跪下的儿孙说:“早早就吵得我不得安宁,我还死不了,只是累了,今早想多睡一会。”听到奶奶说这句话,别人都止住了哭,我的泪水却禁不住地哗哗流下,然后就抱着床上的奶奶哇哇大声哭了出来。

等我哭完,奶奶接着说:“伟利进屋来,我心里是明白的,可就是醒不过来。我疑心是阎王派鬼来勾我了,可又想,我在阳世积了这多的阴功,还不该去。再说那些小鬼要有本事来勾我,夜间早勾去,太阳出就不怕他们来。”奶奶这么说,我是又想笑又想哭,四叔开始没哭出来,到这下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兴安 胡马逍遥图(蓝色系列之三) 纸本设色 29×75cm 2018年5月

奶奶说:“老四,憨儿子,你莫哭,你的媳妇没进我家门,我死不了。”说完又叫我扶她起来,我去扶她,她说头昏身子重,只好又躺下。我就知道形势不容乐观啊。

奶奶醒过来了,弟弟妹妹们都下楼去,坐在楼下听消息,没人想这个时候离开。我爸把卫生院的医生请了来,细细检查过奶奶的身体说,四肢虽说有些僵硬,却还有知觉,不像脑梗,看他的脸色,应该是劳累导致的气血不足,血糖过低,应该输几次液,再卧床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太阳出的时候,我爸到卫生院开了针水,请了正街一家诊所的小护士来为奶奶扎针输液。中午喝过一碗白粥后,奶奶有了些精神,勉强坐到了八仙桌前。我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喝了两天的粥后,奶奶说要吃软点的米饭,南瓜蒸得烂烂的,配一碟子豆豉来吃。五婶都去弄了。吃完这些,她就在我和四叔的搀扶下下楼去,围着井栏走走。边走她还边对我说:“伟利,本来是要为你撑场子的,现在中途掉链子出洋相了。幸好,没在东家的宴席上晕倒。”边上的四叔听到这话,呆呆地说“我妈,在哪晕倒,都不是好事吧。”

晚上,奶奶说想写一会经,但我爸不让她弄。他就把儿孙叫拢过来,和她说话。大家才坐定,她打开一个绿布包,取出一摞钱来,分作五堆,却不急着说钱的事。只听她一开口就在痛说家史:“我养了五个儿子,五个都得靠帮工才能养家糊口。帮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要有一门好手艺,帮谁谁不得求着你。你爹活着的时候,你们弟兄五个,多少都教过几手下厨的活,老大老二老三心眼实,只学了皮毛,饮食公司招人就去了。老四脑子慢,学不成,你爹就懒得教。弟兄几个数老五脑子活络,什么菜一教就会。你爹也有他的小盘算,有意偏向他,多教了几手烹煮炒炸的活给他,指望着他学成厨子,能为我们养老送终。想不到他娶妻生子了,还稳不住。”说到这,奶奶有些心酸,说不下去了,这也才想起那五堆钱来。

她把一堆钱推给我爸说:“我这几年攒下一点钱,本想多放几年再拿出来。可是身体一下大不如前。我担心死后,你们兄弟几个为这点钱争得不可开交,就成我的错了。”

奶奶这话把一旁站着的我急得想哭,我说:“奶奶,你的身体比我和四叔都结实。我要像你一样操劳,早晕倒在东家宴席上了。这可是你的养老钱。”

我爸难过地接了我的话说:“我妈,是做儿子的不成器。养老钱本该儿子出的,不能反过来。”

奶奶说:“这钱不是给你存着养老,要你明早就汇给北京的莉莉,一刻耽搁不得。”奶奶的话让我爸辩驳不得,只得收了钱。她接着又说:“你还是从酱菜厂出来吧,做你的老本行,带几个兄弟闯闯,也比拿点死工资强。”我爸听完点点头。

奶奶把第二堆钱推给老二家时,二婶的手想伸过来,被二叔用眼一瞪,缩回去了。奶奶说:“老二,这点钱不算多,救不了你的急。你为了开农家乐,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现在还有多少没还清。那东西贷不得。”二叔为自己辩解说“我妈,我没贷那东西”。

奶奶生气地说:“你还给我打埋伏,我早就叫老四背后打听过,他对我说,你贷的是滚雪球的贷款,还不清的。”

二叔说:“我家的事本不想让老娘操心。我把农家乐转手出去,找亲戚又借了些钱,连本带息还了以后,还差两万没还清,跟债主说好剩下的不滚利,写过字据的。”

奶奶说:“不滚利,就算你的福气。这点钱不算多,好歹用得上。”二叔只好收了钱。

还没等奶奶碰第三堆钱,三叔胡礼亨说:“我妈,我现在不缺钱,能养活家人。”

奶奶说:“听老四讲,甸头过甸心到甸尾的线路,政府要换成统一型号的新能源公交车,你的车只能跑山区客运。我就知道你家也不好过。你还是把客车转给你舅子,自己再想想其他谋生的法子。”三叔说“客车已经转了,我现在是闲人一个”。

奶奶让三婶来拿钱,三婶只好照办,三叔也没再反对。一旁的四叔看到几个哥哥在分奶奶的钱,早急得坐不住了说:“我妈,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个媳妇。”一句话就把奶奶逗笑了,说:“那我就给你攒着讨媳妇用,到我闭眼的一天,弟兄几个都不争你的。”我总是觉得,每当奶奶笑的时候,我就预感生活要有转机了,我要更努力才行。

奶奶将第一堆钱推给五婶说:“是我们家对不住你,这些钱你安心拿去养娃娃,老五我会想办法找回来交给你。”五婶抱着睡熟的小妹妹只是低声哭,哭得我妈也忍不住落泪了。

五婶一会才止住哭,对奶奶说:“我妈,你帮一下老五,你不帮他,他这辈子就翻不了身。老五平时存的钱,卡在我手里,我随时能取到。你的钱,我不要。”

奶奶说:“我的孙女九月份要上幼儿园,这些钱给她买新书包,新衣裳,不是给大人的。”

五婶还是不收钱,又说:“你帮了老五,就是帮了我,帮了你的两个小孙女。”一听这话,奶奶怔住了,说:“老五媳妇,难得你有这份心,只要老五找回来,你的小家庭一切都会妥妥的。”

五婶听到这话,把睡熟的小妹妹交给我妈抱着,然后下楼去。不多时,扶上一个走路不稳、手上缠纱布的男人来,我们一家人定睛看去,不是五叔,还会是谁。

五叔进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他只说了一句“我妈,我错了”,就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楼板上。

奶奶见五叔来了,叹口气说:“你那个相好的,我托甸心城说媒的去甸尾问过,原以为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后来说媒的回话说,那人姓朱,是个有夫之妇,孩子寄养在娘家,这久正闹离婚。那模样,给你媳妇提鞋都不配,只是会风骚。她一风骚,你就把持不住了。”一家人会审五叔的时候想不到就这样到来了,让我有些意外。说句公道话,五叔的那个相好,后来我特意去开发区她工作的酒店看过,模样和五婶不相上下吧,腰身要好得多,穿着打扮也更时髦些,不像奶奶说的那么不堪。我还打听到,这女人就是那个朱家石的妹妹朱丹凤。

奶奶停了停问:“你的手怎么回事。”不等五叔说话,五婶抢着说:“是那天,被我娘家两个哥哥打伤的。”

五叔说:“两个舅爷只是一时气愤,把我的两手扭脱臼了。”

奶奶说:“那是人家还把你当一家人,不然把你整个打残打废也是你活该。谁还打过你?”

五叔说是一伙男人,天黑看不见,只知是用栎柴棒打,就伸手去挡。奶奶说:“老五,记得下次那伙人再打你左手,你就把右手也伸给人家打。两手都打残,你才能长记性。”打五叔的这伙人,我爸说是宝亨媳妇娘家的几个堂老表,但我觉得更像是朱丹凤的男人,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我爸叫我去把五叔扶起来,他只是点头应着奶奶的话,仍旧要跪着。奶奶说:“你小的时候,上学要取学名,用的是‘智字。你爹说,老四人笨些,就把‘智’字给他,你得了‘信’字。我也同意,你心眼灵活,但你做事不像几个哥哥踏实,就希望这个千金不换的‘信’字能压压你,让你做个重诺守信的人,可是你把这个好字给糟蹋了。信亨,我不说你了。你起来吧。还是我家伟利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能回来,就是一家人的福气。”

五叔就这样回到我们的大家庭中,但之后,我很少跟他去帮厨了,我在奶奶的鼓励下,出来挑头单干,她偶尔也会来帮我撑场子,我爸几个叔叔都来为我帮厨。当然,我也抢不了五叔的饭碗。我清楚,现在已经不是爷爷奶奶闯江湖的时代了,从甸头到甸尾,多大的地盘,多少村寨,能养活胡家的五六个厨子。自从奶奶出来为胡家厨子正名后,也很少有人再提他的那些馊事,他有他的人脉关系,就是不知道,奶奶说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翻过年去,春利结婚了,贷了款,在昆明买了套大点的房子。宝亨就把他家占的那一半老房子转给了五叔,腾出钱来帮春利。想不到,五叔虽然玩女人,多年攒下存款却没有动过,听五婶说,没向亲戚借钱,也没向银行贷款,就把那半老房子拿下来。下一步,再攒点钱,就把整座老宅翻新一下。

我们几个各有各的事情做,奶奶心里自然欢喜,却不愿做个闲人,还是一刻不停息,写个不停,裁个不停。我还对她说那句老话:“照你这样的速度,养老钱和棺材板的钱该攒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该歇下来享享福了。”这个老裁缝只是笑笑,不说话,仿佛当下就已经在享福了。

有一天,奶奶把我叫到她的阁楼上,打开一个蓝布包,取出一本手抄本给我,我以为她又要让我送经书给孙道师。后来,发现那是一个比经书薄很多的册子。听她说,这本是胡家祖上传下来的菜谱,她和爷爷年轻时做菜整理了一些心得和诀窍,都誊抄到书上了,取名《养小录》。奶奶把书给我,我说“还是给五叔吧,他才是爷爷手艺的正宗传人。我的厨艺有你的指点就够用了”。但她说,一共抄了五本,一家留一本。

《养小录》真是一本好书,每次出门帮人办宴席前,都要翻开看看,满脑子就都是爷爷奶奶的做菜箴言了。在满二十七岁的时候,我考了一个中级厨师证,已经可以独立操办各种高中低档宴席了。我的贴身帮厨是四叔,这也是奶奶的意思,他最让奶奶放心不下,生怕他在外吃亏。

奶奶也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后来我把交往了半年的女朋友带来给她看,她很满意,又问几时去提亲,几时请女方家长来吃个饭。我说快了,她就笑了。有一段时间,她就只关心四叔的对象,她把太史巷的赵琼英找来,问她有没有为四叔找到合适的人家。

赵琼英说:“甸心城有一个姓李的老板,开瓷砖店的,家里有钱,房子又大又宽敞,有个妹妹,比你家老四小五岁,只要二婶点头,我就带你和老四去李家看看。”

奶奶说:“李家的那个囡就是个憨姑娘,早有人跟我提过,智力、人才都配不上老四。我家老四就是心地实些,脑子慢些。其他的,没得挑。”

赵琼英叹口气说:“二婶既然这么说,就只能再碰碰看。”

唉我也说不清四叔是笨是痴是憨,反正一阵阵灵便,一阵阵呆木。据我爸说,四叔不是奶奶亲生的。

四叔的亲爸是我们家的本家,和爷爷一样是“元”字辈的,叫胡茂元。早年胡茂元到个旧做生意,在那边攒了些钱,娶了一个绿春的女人,成了家,生下四叔。四叔十岁那年,胡茂元病故,他家妈带着他在个旧过不下去,就回了绿春县外婆家。不过半年,他家妈就改嫁了。四叔在外婆家受人欺负,又没人管束。有一天,他跟着一个赶马人到了迤萨,遇到了一个甸心的石匠,那男人同情他,答应带他回老家。他们从迤萨走到斐脚,从斐脚坐船,过石屏,过建水,终于找到了甸心城胡家巷。

那是雨季,四叔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双满是红泥巴的鞋子,像浪广人摊子上的活鱼,都张着大大的嘴巴,浑身上下就像一个讨饭的。

四叔到了胡家巷打听他爹的家在哪里,好多本家人都嫌他脏,不让他进门。最后进了奶奶的小院子,说出“胡茂元”的名字,奶奶就心软了,打水给他洗澡,给他热汤、热饭,晚上还收拾床铺让他睡。四叔在老裁缝的院子住了一周,一直高烧不退,奶奶就把平日吃头痛发热的药喂他。一周后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四叔昏睡多日后,爬起来,推开院门,像梦游一样在甸心城的街巷中走来走去。晚上,上茅房的人撞见他,看他走路晃晃悠悠的,以为是鬼。白天,他仍然那样在街上晃荡,就知道他不是鬼,开始是被吓到的人打他,后来,有事没事的人都打他,他痛得受不了,就漫游到了城外的村子。所以,在甸心这一带,没人不知道四叔的。

奶奶觉得四叔可怜,叫我爸把这个堂弟找回家来。我爸找到了四叔,说四叔变成一个憨包了。奶奶只是不信。有一天,四叔一个人回到奶奶的院子,不声不响地吃完了她甑子里的米饭,然后呆呆地靠在井边烤太阳。奶奶一看,心酸了,但还是不忍心丢开他。

爷爷奶奶把家族中几个长辈找来做个公证,正式收四叔为干儿子。

奶奶对他说:“你比我家四个儿子都小,就做我家老五吧。以后再没人欺负你。”

爷爷却说:“胡茂元一支在本家中是长房,现在他的儿子来做个弟弟,不合适。”

奶奶说:“那就做老四吧。名字呢?”

爷爷说:“胡智亨。”

就这样,我家凭空多出了一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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