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第红
我家门前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本无名,因河边有段路用石板铺就,石板江便成了它的名字。我的家乡,就是它的发源地。我曾逆流而上,抵达它最初的源头——田家水库的大坝。水库的建成,拦截了山谷间多条溪水,使小河的水减少,但它并没有因此闷闷不乐,依然不疾不徐地潺潺流淌,一路欢歌,迤逦而去。
流经我们村庄的时候,它在小桥的下方形成了一个水潭。潭边,有几块平整的大青石。此处,成了人们洗衣服的好地方。我儿时从桥上走过,经常看到阿姨、婶婶在河边洗衣服的身影。洗衣服时,先将它们放在青石板上,用木槌反复敲打,接着是一番搓洗,最后才将衣服放到水里漂洗。阿姨、婶婶们常常约好,三五成群地去河边洗衣服。洗衣服成了一项集体活动。她们一边洗,一边聊家长里短。木槌声声,不时夹带着一阵阵欢声笑语,在水面上激起朵朵浪花。河面上,映照着她们朴实而俊秀的脸庞,流水将她们妩媚的投影带到下游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俯身的关系,她们的身后不经意间都露出一片崭新的洁白。有时洗得太入神了,猛然间发现木槌不见了,在水面上搜索,看到它已漂去好远,她们就会像触电似的跳进水里,迫不及待地去追赶……
水流到我家门前时,形成了一个小坝。河水集中从坝的最中间流下,一泄如注,响声如雷。我夜夜枕着水流声入睡,梦里都是小河婀娜的身姿。
小坝下面,是一个水凼。水凼不深,最深处也才及腰,没什么危险,倒是要提防玻璃碴儿,以免被割破了脚。夏天,我和伙伴们在那里打水仗,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笑声与水花齐飞,童年与快乐一色。严格来说,那里并不适合游泳,但是儿时的我一点也不嫌弃,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河水就泛滥。再说,我的游泳技术也不咋样。征得父母的同意,可以光明正大地下河洗澡,在水凼里来几个“狗刨式”,使劲扑腾双脚,溅起阵阵水花,显示自己也有点能耐,心里头已觉得很过瘾了。最惬意的莫过于站在坝底,让飞流直下的水柱冲刷全身,享受免费的按摩,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畅快得大喊大叫。
再往下,就到了仙人坝。仙人坝是一个大水潭,水平如镜,波光粼粼。潭底,水草飘飘,鱼虾成群。潭边,绿树成荫,杨柳依依。坝下,瀑布飞练,如烟如雾,如画如屏。关于仙人坝,家乡还流传着一则传说。明朝年间,石板江连年遭受旱灾,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心急如焚。他们想在河的上游筑坝引水,灌溉农田,可是一连筑了几次,都被河水冲垮了,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屡毁屡修。一次,他们正在筑坝,来了一个衣衫褴褛、满脸鼻涕的乞丐。中午时分,筑坝人放下工具,走出工地,准备吃午饭了。那个乞丐对筑坝人说:“只要你们给餐饭吃,坝由我一个人就能筑好。”筑坝人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其中一人却说道:“来来来,看你可怜,给你一餐饭吃吧。” 乞丐吃完饭,对筑坝人说:“你们回头望山那边。”趁他们回头的瞬间,乞丐消失得无影无踪。筑坝人回过神来,发现乞丐突然不见了,再往坝上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座崭新完好的大坝。他们恍然大悟,“乞丐”原来是位神仙。自此之后,任凭河水再猛烈,大坝都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仙人坝”由此而得名。
继续往下,是经辇溪汇入湖南“四水”之一的资江。柘溪水库建成以前,辇溪一带商贾云集,渔舟密布,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享有“小南京”之称。“辇”,多指皇帝、皇后坐的车。这里怎么出现了一个跟皇帝有关的地名呢?辇溪的得名,因为宋理宗的一次夜宿。宋理宗赵昀继位前,曾任邵州(今湖南邵陽)防御使。宣和六年(1224年),他乘船去杭州,途经辇溪,夜宿驿站。清代当地诗人李馥《过辇溪》诗云:“石磴倚斜绕薜萝,江村风景近如何?荞花委地秋霜早,枫叶漫山夕照多。霞彩似迎神鲤出,波光曾送翠华过。茫茫古意凭谁语,断碣苔纹手自摩。”诗中的“翠华”,即指皇帝乘坐的车船。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辇溪河边的楚怡新化校址,迎来了一批因战事被迫内迁的学子。日本侵略军攻占长沙,国破家亡,莘莘学子无家可归,颠沛流离,但他们仍坚持学习,发愤图强。有一次,上游涨大水,河水溢出了河道。下课后,从省城来的学子与山里娃一样,兴高采烈地去河边抓鱼,满载而归。从我祖父稻田里逃窜的鱼,成了送给远方学子的“慰问品”。这一天,他们的伙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破天荒地打了一次牙祭。
河边,绿叶葳蕤,野花怒放。绿叶,那是给流水预备的叶笛;野花,那是为欢送小河远行而奏响的喇叭。河边,更是有一架架古老的水车,随着河水的流动而缓缓转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咿咿呀呀地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我曾站在水车旁边,出神地聆听它的歌唱。它唱得十分投入,唱得富有深情,我怎么听也听不厌。它唱的是什么歌呢?好像是在唱绿色的“田园颂”,又像是在唱欢快的“丰收曲”,还像是在唱隽永的“岁月歌”。
小河是我童年的乐园。那时,尽管物质生活匮乏,但是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上山爬树、摘野果,下河玩水、捉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精神上也感到快乐而充实。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河边打水漂。打水漂也是一项技术活,不会打的人,掷出去的石头像断翅的小鸟,扑腾落入水中,一个水漂都打不出来。我会在河边挑选又薄又平的小石块,尽量俯低身子,用力把石块朝水面上一掷。石块像长了脚的小兽,贴着水面飞奔,又像是长了翅膀的蜻蜓,在河面上点水。层层涟漪一圈圈不停地扩散,最后交叉、重合,水面复归于平静。小伙伴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玩打水漂比赛,看谁的水漂打得多,打得漂亮。水漂打得最多的人,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成为大伙羡慕的对象。他因此洋洋得意,骄傲的小尾巴会翘到天上去,整天陶醉在飘浮的云彩中。打完水漂,我们在河里抓螃蟹。螃蟹一般藏身在水底的石板之下,翻开石板,螃蟹就现身了。在它惊慌失措逃窜之际,猛地夹住它背上的甲壳,提出水面,螃蟹就被活捉在手。它似乎很不甘心,怒不可遏地张着一对钳子状的螯,拼命抵抗,伺机报复。这时候要避其锋芒,不给它钳住的机会。如果不小心被螃蟹钳住,赶紧将它放进水里,它就会松开螯上的钳子。设法按住它的一对螯,用力揭去它背上的甲壳,它的威胁就解除了。把螃蟹翻过来,看到它腹部的肚脐。肚脐尖状的是公蟹,圆状的是母蟹。再去掉它的肚脐,在最中间穿一个小孔,用一根草串起来,继续抓螃蟹。回家时,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大串螃蟹,收获感满满。餐桌上,多了一道美味的河鲜,无论油炸还是红烧,味道都不错。小河里出产的螃蟹,个头普遍不大,连蟹腿都可以嚼碎,全部吞下去。雨后,我手提鱼笼,腰系鱼篓,下到小河里捞鱼,活脱脱一个小渔夫。在有水草的地方放置好鱼笼,用棍子在前方鼓捣一通。鱼虾一窜,就自投罗网了。提起鱼笼时,口子向上倾斜,在鱼笼尾部的鱼虾就乖乖就擒了。每次起鱼笼,看到期望没有落空,收获的兴奋感便像鱼虾那样活蹦乱跳。
最紧张、最刺激、最有趣的抓鱼活动是“戽水凼”。这是一项集体活动,是一场劳动大会战,单靠个体的力量无法完成。组织者召集一班小喽啰,大家拿着脸盆来到河边。先择定一个水凼,在它的上游用石板截住流水。石板与石板之间难免有漏洞和缝隙,依旧有水流注入水凼。把连块的草皮连根带泥挖起来,堵住漏洞与缝隙,再在水凼旁边筑一道排水沟,将截住的河水引进排水沟排走。排水沟同样需要堵住漏洞与缝隙,免得河水流进水凼。当然,这项工程要做到滴水不漏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会有细眼水流渗入水凼,但那已经不碍事了。水凼前面,还要建一个小坝,防止河水回流进水凼。然后,大家齐心协力往水凼外“戽水”。大盆小盆飞舞,水花飞溅,热火朝天,热闹非凡。在这个过程中,如发现有大股水流涌进水凼,要赶紧派人去堵漏眼。参与的毕竟都是小孩子,忙了一会儿就感到有些吃力了,动作也变迟缓了。这时,人群中的“宣传员”出现了,喊响了“加油”的号子。大家鼓足干劲,抖擞精神,又奋不顾身地“戽水”。水位一点点地降低,水凼里的积水越来越少,甚至能看到鱼的背鳍了。胜利在望,大家“戽”得更起劲了。水被舀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放下脸盆,浑水摸鱼。捉到的鱼并不归个人所有,而是集中放在一个地方,等待最后的分配。这是一种竭泽而渔的方式,水凼里的鱼无一逃脱。到了分配胜利果实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哄抢的场面,而是采取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个头最大的“老口子”分给组织者,他劳苦功高,大家有目共睹。其他小鱼分成若干等份,参与者每人一份。另外一种“戽水凼”的方式是,先在上游筑一拦河大坝,截住河水,然后争分夺秒地“戽”干水凼。筑拦河大坝时,要使用平整厚重的石块。有人负责搬运石块,有人负责砌坝,有人负责堵漏眼,大家分工合作,紧张有序。上游的河水一旦被截住,下游“戽水凼”的就要跟时间赛跑了。因为拦河大坝高度有限,水位在一点点地往上涨,假如河水溢出大坝,而水凼没有被舀干,“戽水凼”就会以失败而告终,落得个前功尽弃。还有一种情形的出现也会导致失败,由于蓄水太多,也由于大坝筑得不牢固,水凼未被舀干之前,大坝突然决口或是垮塌,河水漫灌,活动被迫结束,一无所获,白费功夫。相比之下,第二种方式工程量更大,要求更严,难度更高,因而我们更多地按第一种方式实施。用脸盆装着胜利果实回家,每个人的心里都洋溢着喜悦。尽管感到疲惫,但因为有了劳动成果,所有的付出都获得了补偿。父母看到被晒得黑不溜秋的娃,不但不责骂,还会整点小酒来庆祝这意外的收获。
这是一条奉献的河。它馈赠的丰盛的鱼虾,改善了我们的生活,滋养着我们的生命。因为我家门前有一个小坝,有人建议,在河坝处设一长排帘子,拦住整条河道,不愁没有鱼吃。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架设帘子需要一笔投入。父亲采纳了他的建议,在河坝处架起了竹帘。不时,有魚儿蹦到竹帘上,我们只管去捡。还有,我们每天将成群的鸭、鹅赶进河道,小河无条件地接纳它们,并把它们养得又大又肥,却从未有任何索取。偶尔,在河边行走,我还能捡到一枚圆滚滚、热乎乎的大鸭蛋,我知道,那是小河给予我们的惊喜。
这也是一条思索的河,一条启迪的河。水流动不居,变化多端,古人悟到了“万物皆变”的哲理。水形态万千,却结构简单,说明了“万变不离其宗,复杂源于简单”的道理。这是水教给我的“变”与“不变”。水适度有益,过多则成灾。过犹不及,这是水阐释的“中庸之道”。水是至柔之物,却以柔克刚,水滴石穿……管子说:“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体现了水的包容性及胸怀。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滋养万物,使万物得到它的利益,却不与万物争利。天下最大的善性莫过于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不我待,光阴如流水,一刻也不停留,一去不复返。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激励人追求至高的境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说明了“一切皆流,无物常住”……
小时候,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把小纸船放入河水中。一开始,小纸船似乎有点犹豫,总是在水面上转圈圈。河水不停地鼓励它,催促它,慢慢地,它随河水一同前进了,越漂越快,越漂越远,驶出了我的视线。假如它不小心搁浅了,我也会将它拨到水流大的地方,让它继续航行。儿时的我,曾天真地发问:河水日夜不停地流,最终流到了哪里?我的小纸船会漂多远?我多么想跟河水一道,去追逐远方的梦。
长大后,我离开故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我有奋斗成功的喜悦,也有遭受挫折的惆怅,还有何去何从的困惑与彷徨。我多想回到故乡的怀抱里,让故乡抚慰我疲惫而受伤的心灵。故乡,我生命的摇篮,我成长的福地。她不仅给予我童年的欢乐,更在我的身上烙下深刻的文化印记,给我的精神打下浓厚的底色。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走到哪里,故乡都是我情感的寄托、心灵的港湾和力量的源泉。然而,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人世沧桑,故园荒芜,退无可退,守无可守。不管前面是悬崖峭壁,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只能向前,向前……
我就像家乡的小河,一路走来,虽然越走越宽广,但面临更大的风浪,面临更多的艰难险阻。我不能畏惧,更不能退缩,唯有义无返顾,勇往直前。前面,大海在深情地召唤……如果有一天,我抵达了大海,我也不会忘记来时的路,更不会把故乡忘怀。到那时,我会升腾为一朵云,飘往故乡的方向,永远驻守在故乡的天空。(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