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余载初衷不改

2019-11-23 08:29田士旭
中国教师 2019年11期
关键词:师范毕业班主任

田士旭

男,1937年12月10日出生,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大宾乡黑圪当人,1959年7月毕业于新乡师范专科学校中师部①,中等师范学历。1959—1961年,于原阳县第七中学担任语文教师;1961—1966年,受政治运动冲击,被迫离职流浪;1966—1978年,流浪返家,在家务农;1978—1987年,奔波于“平反复职”;1987年,恢复教职,继续从教;1997年,正式退休。1997—2001年,返聘至当地一所小学担任语文教师。2001年,再次退休。

一、儿童时代:划算的“交易”

我生于原阳县黑圪垱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有两个姐姐。小时候,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在家都要帮忙割草、拾柴火。有一天干完活比较早,回家时恰好路过学校,老师正在讲课文。出于好奇,我便偷偷趴窗户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很新鲜,很想听。于是,以后每次割草、拾柴,就会故意去学校附近,干完活之后,就趴在窗户那儿听听看看。时间一长,老师教的一些东西我也学会了。有一天,语文老师给学生半节课时间背诵一首古诗,然后提问。邻居家的喜子知道我经常在窗户外面偷偷听课,便故意坐到挨近窗户的位置,跟我说:“一会儿老师提问的时候,我要是忘句了,你小声给我说下。回头借你看看我们发的课本。”我立马答应了,并偷着乐了好一会儿。我们合作地很顺利。以后一段时间,一有类似的“交易”,我都爽快答应。

二、少年时代:求学之路

1.初小·高小·初中②

1950年下半年,父母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猪,帮我交了学费。1951年开春,我便入学了,直接上三年级。学校在邻村的一处庙宇里,房屋整体是比较破旧的。当时上语文和算术两门课,学的东西很浅。我很好学,成绩不错。1953年,初小毕业后,又继续上了高小。高小两年,我的成绩依旧很不错,经常会得老师的表扬。有一天,班主任说全县的学校要改学制,毕业时间由寒假变成暑假。这样的话,我就要多等半年才能毕业,还得再多交一些学费。考虑到经济原因,我打算提前参加县里初中面向应届高小毕业生的选拔考试。经过几番和校长、班主任商量,校长答应让我去试一试。结果,我顺利考上了全县唯一一所中学—原阳中学。

当时初一开设了语文、数学、俄语、历史、地理、动物、植物、生理、体育、音乐、美术等科目,初二和初三增加了物理和化学两科,每一科都有专门的老师。俄语课令我印象深刻。课上,老师始终坚持让我们多张口说,还会引导我们将俄语小故事编排成話剧,自导自演。1957年,我们初中毕业。当时有几种选择:参加工作、上高中、上专业类的学校(如师范、水利、电力、医学等)。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上等,综合考虑了家庭状况以及老师建议,我最后选择读师范。

2.师范道路的“引路人”

读小学时,有两位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觉得他们是我走上师范道路的“引路人”。一个是初小的语文老师姚焕文。姚老师很有温度,在学习和生活上对我们都十分关心,每次问他问题,他都会给我们讲得很慢很细,还一直问懂了没有。因此当时很喜欢和崇拜这个老师,以至于我还会暗暗模仿他的写字姿势、讲话方式,并且心想:我要是能当个姚老师这样的老师就好了。

另一个是高小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许可之。许老师十分有才,学识相当丰富。1949年以前,他是我们县的参议员,县志就是他写的。上高小时,我们吃住在学校,一吃过晚饭,我和一个同学就会跑去找许老师聊天。刚开始我们还担心他会比较严肃,但一聊天,就感觉到这个老师很和善,对学生很热情。临近毕业时,找许老师闲聊:“老师,俺回来去城里上学了,你去不去?”他笑着说道:“那就不好说了,国家调我就去,不调我就不去。恁①等回来初中毕业了,想弄啥嘞?当老师好不好?”我立马接了一句:“当老师好。”他点了下头,说:“嗯,当老师不错,恁回来都去当老师吧。小学毕业有初师,初中毕业有中师,高中毕业有师范大学。”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师范”这个词。

三、青年时代:梦想成真——踏上师范之路

1.双喜临门: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初中毕业后,我报考了新乡师范学校。考试分笔试和面试,笔试科目主要有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面试主要考查个人基本条件及语言表达,然后根据考生的综合表现进行成绩评定。笔试成绩必须达到一定分数要求,才能参加面试。笔试和面试成绩都不对外公布,只知道被录取之后,会有人送录取通知。

1957年7月5日,一个极其重要而特殊的日子,我要成婚了。晌午,我们刚拜完天地,正要再拜高堂时,突然有一个陌生人走进院子里高喊:“谁是梁玉山?”那人说自己是来送学校通知书的。我激动地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一把接了过来并频频点头感谢。稍稍定神之后,便有人笑着喊道:“山子,高堂还没拜嘞,不能有了那张纸儿,就把媳妇晾一边了吧!”院子里一阵哄笑,我赶忙过去,把接下来的典礼仪式进行完。都说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一天,我就占了两大喜。

2.三年充实的中师生活

在新乡师范学校上学,不用交任何费用,并且国家每月补贴14元,足以应付在校的基本花销。我们这一届有八个班,每一个班都有一名班主任,由学科教师担任。我们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石万松老师,当时班上有50个人,只有2个女生。

(1)丰富的课程安排

当时的课程还是很丰富的,既有教室里的,也有教室外的。主要有学科课、教育专业课、劳动课、毕业实习等课程类型,包括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生物、音乐、教育学、心理学、教学法等科目。我们不分专业所有科目都要学习。对于以后想从教的学科,自己利用课下时间进行巩固和学习,但其他学科也不能拉下。此外,学校还会定期组织一些常规的生产劳动,比如帮助郊区生产队干活。

(2)严格的校外实习

三年级下学期,学校统一安排实习,时间是两个月,地点是附属小学和实验小学,主要包括写教案、备课、上课、协助教师维持课堂秩序以及批改作业。学校对于实习环节特别重视,最后会有一次很严格的讲课考核,不合格不准许毕业。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如果三次试讲都不合格将直接延迟毕业一年,下一年重新实习和考核。

实习期间,我们被安排跟一个固定的教学班级,还有一个专门的实习指导教师,由中师学校学科任课教师担任,我的实习指导教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石万松。一个实习指导教师会带若干个学生,学生会以小组形式被安排在不同时间进行学科试讲的练习,从而方便指导教师现场指导。石老师会先给我们讲一下怎么备课、怎么写教案、怎么考查学生等,然后让我们自行练习,之后他再检查并针对问题具体分析、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

(3)可敬可爱的老师

读中师期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石万松。石老师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30岁左右。我对古代文学很感兴趣,但课上涉及的知识比较少,所以一有时间我就去办公室找石老师请教。石老师性格非常和善,特别愿意和学生交流。周末,他经常会邀请我们去他家里面吃饭。毕业时,石老师送我一个笔记本,并在第一页写下了朱熹《近思录》中的一句话: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五者废其一,非学也。这个本子我现在还保存得很好。

3.毕业分配:组织让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

1959年,我们毕业时,学校事先征求了每个学生的意愿,我们的回答是一致的:听从组织分配,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让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教哪一科,我们就教哪一科。正常情况下中师毕业后分配到小学的比较多,但由于当时师资严重匮乏,所以我们班一部分同学被分配到了乡镇新成立的初中。我被分配到原阳县第七中学①。1960年6月我被调到阳阿乡小学教语文。

四、中年时代:灰色记忆

由于在“反右派”运动中受到了冲击,家庭又被错划成地主成分,1961年,我被迫离职,之后就开始了六年的流浪生涯,先后流浪到内蒙古、黑龙江等地。1966年8月,我重返家中,但由于家庭成分原因,我被列为管制对象,直到1978年。期间,被迫在家务农。1978年之后,中央相继出台了为相关人群平反复职的政策文件,我便去相关部门落实政策,但办事人员告诉我:“你既不是地主,又不是右派,这个政策给你落实不了。”我听懵了。最后,通过他们解释我才了解到,尽管当时在村里宣布我家是地主,但县政府并未接到类似的材料或并未予以审批。另外,我参加“反右派”運动时在中师学校上学,但当时大专院校都参加“反右派”运动,所以尽管写了很多大字报、言论偏沉,但并未达到“右派”标准,最后也并未明确被划为“右派”。实在没办法,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

五、老年时代:争分夺秒

1.迎来了曙光:恢复教职,重新任教

1987年开春,无意间得知中师同学在县教育局当领导,我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找他。他很热情,详细了解了我的情况后,便立刻向上级反映。没过多久,县教育局便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先后到乡、村了解详细情况,并最终进行了澄清。1987年6月,我终于恢复了教职,被安排到靳堂乡姚寨小学任教。1996年,我回到本村小学任教,一直到正式退休。

2.同事眼中“拆他们台的人”

我在本村小学教三年级语文。当时,县里流行竞赛考试,挑选成绩好的学生代表班级参加县或乡组织的竞赛。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围好几个老师几乎放弃了大多数学生,集中培养拔尖学生,给好学生补课、发额外的考试卷和学习资料。这种状况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我便通知班上程度不太好的学生,以后吃过晚饭可以来学校,我给他们补补课。那一学年,我都是晚上抓紧吃完饭,然后去给他们补习数学和语文。如此一来,其他老师便觉得我是在故意逞能、拆他们的台。但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没有错,教师就应该一视同仁地对待学生。

3.忙碌的退休生活

从1959年新乡师专毕业到1997年正式退休,前后只教了12年书,心里确实有太多不甘和遗憾。为了稍稍弥补一下这个遗憾,经多方联系,本村私立小学同意返聘我,并“委以重任”—担任四年级(30人)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我特别珍惜这次机会,努力把自己的语文教学理念“让学生能说会写”通过各种方式融入日常教学中,比如把歌曲作为课文导入,建立班级手抄报、班级小报社。我觉得这种方式极大地提高了学生学习语文的积极性,并一直坚持用这种方式把他们送到毕业。这班学生考上本科的有10个,尽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但学生很尊重我,过年回来都会来看我。

六、再回首

正如老伴儿对我这大半生形容的那样:“他这一辈儿过得就像栽跟头,一会儿跑这边,一会儿又跑那边,谁也不知道下一段会过到哪去。”尽管感觉这一辈儿走的都是“坑”,但再回首,我仍不后悔选择了师范这条路,选择从事教师这个职业。我觉得当老师很“有味儿”。

访谈后记

采访梁玉山老师,并重新整理其口述内容时,内心最大的感受用以下两句话来形容甚为贴切:第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世事若棋,棋若世事。第二,初心易得,始终难守;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尽管时运不济,但梁老师从未忘却自己的初衷,从未后悔选择师范、选择从事教师这个职业。正如访谈中他提及的“我觉得当老师很‘有味儿”,尽管和梁老师仅有几次攀谈,但从这短暂的接触中,我能深刻地感受到他身上流淌着的对于教育的一腔热血,以及对于坎坷人生的豁达与包容。

值此文稿完成之际,我要特别感谢梁老师的畅谈与分享。同时,也要特别感谢我的父亲,为了促使此次访谈能够顺利进行,在寒冬腊月为此奔波联系。最后,还要感谢胡艳老师的悉心指导。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口述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胡玉敏

huym@zgjsz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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