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敏
最近班里流行说“歹歹的”。这是新疆方言,“歹歹的”的意思就是很好的,但“很好的”人人都会说,已经没有新意了,“歹歹的”就不一样,既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即便不闻,那股热乎乎的劲儿也会扑面而来。
“作业做完了吗?”
“做得歹歹的!”
“数学考得怎么样?”
“歹歹的!”
“学校食堂的饭菜怎么样?”
“歹歹的!”
“看我的衣服怎么样?”
“歹歹的!”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节目排得歹歹的,给看不起咱们初三2班的人看看!”文娱委员连可欣如是说。
提起排节目,我的感觉真的“很不歹”!
可能我脸上的表情出卖了我,连可欣走近我,抬起我的下巴,很成熟地说:“段晓波,这次你一定要把二胡拉得歹歹的,吓死他们!”
我将头扭到一边,冷冷地说:“我不参加!”
“那怎么行?我们班就靠你了!”连可欣扳过我的脸,让我和她对视,“这可是班级荣誉,你不能拒绝!”
“我就拒绝了!”我大声说,“我本来也不是好人,我怕什么!”
连可欣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泄了气,悻悻地走到一边去了。
“同桌,你真牛!”吴美娟凑过来,低声对我说,“压一压她的傲气,看她以后还耀武扬威不!”
“去去去!我烦着呢!”
“烦什么?”吴美娟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你是我的生活秘书吗?你有必要知道吗?”我没好气地说。
“别这样嘛!很伤人心的!”吴美娟假惺惺地噘起嘴巴,捂着心脏,“俗话说得好,一份欢乐两个人分享,就是双份欢乐;一份痛苦,两个人分担就是半分痛苦!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吧!”
有这样热心的同桌,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于是我只好告诉她:“冰姐又找我谈话了!”
“谈话?就为了那件事?”
我和吴美娟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
我点点头。
“你可以解释啊!”吴美娟扬起眉毛,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样子。
“解释什么呀?你觉得能解释清楚吗?”
“怎么解释不清!”
我苦笑一下,不搭理她。
“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何雪松吧?”
“喜欢!甚至崇拜!”
“那我觉得你也不吃亏呀!毕竟你真的喜欢何雪松嘛!”吴美娟真是墙头草,这就倒向我的对立面去了,亏她刚才还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
“哼!”我不理她了。
“要我说,何雪松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文笔那么好,咱们学校的校刊《橄榄枝》没有他这个社长,真的不知会办得怎么样!”吴美娟自顾自地说。
“你能不能不提何雪松,我正烦着呢!”
“烦什么?何雪松那么优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么说你也相信我给何雪松写信了?”我生气地瞪着吴美娟。
吴美娟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着我:“你的表情已经十分严重地出卖了你!”
“你滚!跟你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好,好!我滚!你在这里接着发呆吧!苦恼吧!”
吴美娟拿起书大声念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翩翩君子,淑女好逑!”
周围同学立刻转过头来,静了几秒钟,班里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你干什么?”我生气地推了吴美娟一把。
“没干什么!我在作诗呢!”吴美娟理直气壮地看着我,“你觉得我作的诗怎么样?”
“滚!”我生气地吼她。
吴美娟见我真的生气了,吐吐舌头,低头看书。
我实在气不过,径直跑出教室,直奔何雪松的班级。
“何雪松,你出来一下!”我站在初三6班的门口,双手叉腰,大声地喊,像极了泼妇。
何雪松抬头看见我,走出教室。
“什么事?我欠你稿费了?”
“那倒没有,你到我们班去告诉他们,我到底给没给你写信!”
“有那个必要吗?”
“有!”我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我认为没有!”何雪松也很坚定地说。
看何雪松这样,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何雪松顿时慌了手脚。
“你别哭哇!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就是欺负我,为什么不去向他们说明我没给你写信?所有的人都在猜测,你为什么不去实事求是地告诉他们,我没有给你写信!”
“我去了只会更糟!”
“你不去怎么知道?”
……
何雪松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愣在那里。
“走哇!你必须给我证明!那天我给你的是你们班胡玉荣的请假条,根本不是信!”
胡玉荣是我的表妹,她和何雪松一个班。那天表妹下楼梯时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小姨打电话给我,让我代表妹请假。
我们初三年级马上要参加中考了,老师们对请假制度把关很严,要求轻伤不下火线,一切为中考考虑。
何雪松还是站着不动,我急了,伸手抓着他的袖子将他往我们班拉。几个从我们旁边经过的同学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们。一个6班的男孩甚至叫着起哄:“何雪松,噢!噢!噢!”
他越这样叫我越气急败坏。何雪松甩开我的手,生气地说:“我自己会走!”
我们俩走进我班教室,立刻招来一片探询的目光。
“大家停一下,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我走上讲台,大声向全班同学说,“我那天给何雪松的纸条是我表妹胡玉荣的请假条,根本不是信!何雪松可以做证的!”
说完,我看向门口,准备请证人上台,但我看到的只是何雪松愤然离开的背影。
“哦!”班里不知谁在起哄。我顾不上搭理起哄的人,径直跑出教室,追上何雪松,挡在他面前:“你跑什么?懦夫!”
“你无聊!”何雪松扔下这话,扬长而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涌上眼眶。
班主任曹若冰老师正好经过,她看看何雪松的背影,又看看泪流满面的我:“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吗?一心一意念书才是正道!你们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懂什么?”
“我——”我一边抹去泪水,一边无限委屈地说,“我是被冤枉的!我没给何雪松写信!我只是去送请假条!”
“你的请假条有必要交到6班班长手上吗?”曹若冰老师的眼里写满不信任。
“是我表妹胡玉荣的!”
“胡玉荣!6班的?”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再调查一下吧!”
“我希望您尽快调查清楚,还我清白!”我说完这话,低头走进教室,给曹若冰老师一个愤怒的背影。
下午,连可欣又来烦我:“波波呀!上吧!你的二胡拉得那么歹,不演出真的好可惜呀!”
“别烦我!”我给她一个后脑勺。
“别这样嘛,初中的最后一个青年节,多有纪念意义呀!”连可欣真有耐心,“要不我让冰姐做做你的工作?”
冰姐就是曹若冰老师。她是我们的班主任,只是刚毕业的大孩子,却每天一脸阶级斗争,冷若冰霜。我们背地里都叫她冰姐。
“冰姐来了我也不上!”
“别这么绝情嘛!”连可欣说,“这可是关系班级荣誉的事情!”
“班级荣誉?”我愤怒地瞪着连可欣,“班级什么时候在意我的感受了,一张请假条被传成情书,这样的班级我宁可不要!”
连可欣支支吾吾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说服我,转而生气地自言自语:“谁那么无聊!”
“那我哪里知道哇!”我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
“波波,传闲话那是小人的作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一般见识!上吧!”连可欣以后绝对可以搞公关。
“你先肃清了小人再说!”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学会要挟别人了。
“誰说的闲话呀!”连可欣转过身大声对着全班喊。
“什么闲话?”刘文举跟着起哄。
“就是说我们波波给文学社社长写情书啊!”连可欣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哦,这回事啊!”刘文举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连可欣看看班里,然后看着我说:“你看没人承认,我想放箭可没有目标哇!”
“那就等你有目标了再说!”吴美娟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连可欣冲吴美娟瞪眼,“这不叫火上浇油吗?”
“这不是火上浇油!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懂不?”
我懒得看她们打嘴仗。
离五四青年节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了,别的班节目都报上去了,只有我们班节目还没有报。因为其他节目都需要排练,需要时间,冰姐觉得那样太费时间,中考要紧。所以,连可欣就想到我的二胡独奏,既是优质节目,又不必占用大量时间排练。但我不配合,这让连可欣很受挫。
周一体育大课间,连可欣告诉我:“冰姐有请!”
又是谈话,就不能高明一点儿!
我来到冰姐办公室,冰姐正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
“报告!”
我的声音吓了冰姐一跳,她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我,冲我招招手:“进来!”
“您找我?”我明知故问。
冰姐笑笑,温和地说:“我听他们叫你波波,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他们还叫您冰姐,我可以当着您的面叫吗?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可以!”
“波波,听说你的二胡过十级了?”十级是我们这里二胡考试的最高级别。
“是!”我知道她肯定是受连可欣之托来做我工作的。
“那你太厉害了!”
“……”
“你看学校庆祝五四青年节文艺会演迫在眉睫,别的班都报了节目,就咱们班还没有动静!”
“……”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冰姐终于将皮球踢给了我。
“我没有想法。”
“你看时间急迫,排练舞蹈、合唱、街舞不是没有可能,但太耗时间!本来学校不打算让初三出节目,可各班同学都不答应。可是让初三出节目肯定得占用复习时间,咱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又不是我答应让初三参加青年节庆祝活动!我心里想,我们可不是学习的机器。
“你的二胡拉得那么好,就不想去露一手?”冰姐还在敲边鼓。
我打定主意装到底。
“……”
见我不置可否,冰姐只好单刀直入了:“我们班你做代表,来个二胡独奏,你看怎么样?”
“我不上!”
我拒绝得很坚决。
“为什么?”
“我哪里有脸上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上次的事我妈都知道了,最近她整天说我不务正业。现在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问题学生!”
“问题学生?”冰姐看着我,“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想,只不过没有说出来!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了!”
“上次那件事情可能是有点儿捕风捉影,我会好好处理,给你一个答复。演出可是关系班级荣誉,你不参加,我就准备弃权了!毕竟四五天排一个节目,质量没有保障!”
弃权?这可是我们辛辛苦苦争取来的参与权,怎么可以弃权?但我觉得冰姐将我一军我就投降,那简直就有点儿太戏剧化了,所以我依然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行了!你去吧!”
我起身离开冰姐办公室,到操场参加大课间活动。
跳绳一直是我的最爱,我正跳得不亦乐乎,连可欣却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拉住我大声说:“你是不是特高兴?”
“高兴?我高兴什么呀?”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我们班弃权了!”
“弃权?”一群女生呼啦围了上来。
连可欣的眼里涌上泪水:“我们本来没有机会参加演出的,所有人都说初三了,要中考了,考上重点中学才是正事!他们都把我们当成学习机器了!”
女生们沉默了。
“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了参加演出的机会,却不得不弃权!”连可欣愤怒地看着我说,“都因为你!”
“我也没说我不参加,我只是觉得这个班级太令我心寒!我只是要求查出传我闲话的小人到底是谁!我的要求过分吗?”
“如果查出了传闲话的人,你就上?”连可欣没必要这样强调的,因为这样的意愿我跟她说了N遍。
“对呀!”
“那我告诉你吧!是我传的闲话!”连可欣说,“我错了!”
“你?”我吃惊地看着连可欣,说实话我怀疑过很多女生,但连可欣是我觉得可以信任的几个女生之一。
“对,是我!”连可欣说,“那天下午,看见你走到6班门口,交给何雪松一张纸条,我以为那是你写给他的信。初三的生活太无聊了,所以我才会产生那样的联想。”
那天下午?听到这四个字,我就知道连可欣是在说谎,心里感到安慰。
“不,是我!我传的闲话!我错了!”李林伟大声说。
“是我!”
“是我!”
女生们七嘴八舌地抢着说。我见过抢功的,还没见过这样踊跃抢过的。我忍不住鼻子发酸,泪眼模糊。
“好了,好了!别争了!我上还不行吗!”我大声说,“我一定拉得歹歹的!”
“耶!”几个女生激动地跳起来。
连可欣冲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趴在她耳边说:“劝你以后撒谎先打个底稿!”
“死样!”连可欣拍着我的脊背。
尽管还是不知道谁传的闲话,但我的世界歹歹的,阳光重新变得灿烂起来,我也不想知道是誰传的闲话了。
我不想知道却不得不知道,周三下午班会课,冰姐走上讲台,郑重其事地说:“同学们,今天老师必须向一位同学道歉!”
同学们全都吃惊地看着冰姐。高傲如冰姐这样的人也会道歉?
“是的!我必须向一位同学道歉,这位同学就是段晓波!”
段晓波?我?我的心像打鼓一样咚咚狂跳,声音大得让我一直担心周围的同学会听见。
“其实关于情书的事,没有人跟我说,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天早读,我正准备进教室,就看到段晓波交给何雪松一封信!可能是我自己刚毕业,极想得到其他老师和领导的认可,弦绷得太紧,所以我在没有了解事实的情况下就贸然找段晓波谈话了。前些天我才从何雪松那里了解到那是胡玉荣的请假条,胡玉荣是段晓波的表妹。所以,我真诚地请求段晓波同学原谅我!”
说完,冰姐走下讲台,来到我的桌前,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愣住了!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吴美娟用手碰碰我,又冲老师那边努努嘴。
“老师——我——”一向伶牙俐齿的我有点儿结巴了,“我——不生气!真的!”
冰姐抬起头来看着我:“其实我早该向你道歉,但你知道这需要勇气。”
“您勇气可嘉!”吴美娟就会溜须拍马。
“是吗?”
“是!勇气可嘉!”我肯定地点点头。
真是没有出息,我又感到鼻子酸酸的,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波波,这个班是个温暖的集体,我希望若干年后,初三的生活能给你留下一些温暖的回忆!”冰姐真诚地看着我说。
是啊, 半大的我们能相聚在一起,能共同走过一段有欢笑也有烦恼的岁月真的是歹歹的!
原来生活一直都如诗如画,歹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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