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与物态的感应和合
———评郭辉的散文诗

2019-11-23 01:36崔国发
散文诗 2019年7期
关键词:古柏散文诗桃花

◎崔国发

罗智斌 图

郭辉是当下散文诗界赋物写情的高手。他呈现给我们的是熟稔乡土上和作家记忆里的一些寻常的、淳朴的、丰厚的、亲密无间的事物,并让这些事物本身站出来说话,透过事物的外部现象,以其独到的诗艺,于人生经验和生活细节里发现与提炼其内在的本质。他的散文诗不是简单的咏物写形,也不是贴标签式的矫情释理,而是坚实地站在三湘大地上,通过他那自在的、本真的、有着深厚生活底蕴的、带着情感体温的文字,亲切平易地表达物性之真、爱心之善与人格之美。

郭辉的散文诗,见人即事,及物入心,写物之工皆出于目见,人情与物态水乳交融,尤其是对我们司空见惯的平常物,每有自己的独特发现,他具有一双善于感受美的敏锐眼睛,往往在人们习以为常之处搜罗美,去实现对于大千世界与万物、天籁的心灵观照。无论是晌午时分鸡仔啄响细米似的阳光、壁挂村开春氤氲的云雾、匍匐忽又立于草丛中的蛇、站成一道彩虹的牛蹄桥、砍樵路上滴沥的血,还是那痛楚流遍大地深处的苦枣树、根系交融于心脉的火棘、放下爱恨情仇就要御风远走的蒲公英、秋风中带着黄金光芒的野菊、在二月黄金版块上的油菜花、荷田中的枯荷、村头的古柏铜钟、置入一瓣芳心的桃花茶、扎根石罅之中的岩松、在安大略看到的初雪,抑或是那凝聚东方情韵与民间习俗、人伦风尚的花鼓调、岳阳楼、梅山神等,无不让诗思在流动中展开,把诗人对物性体悟与沉思品格交织在一起,贴近生活与现实,贴近自然与人心。他的散文诗散淡平和,清新明快,倾力抒发与乡土紧密相连的情感,尽显日常生活中物语的美好、乡愁的温暖与人性的辉煌,这种与九重泥土接轨的书写,具有鲜明的在地性。

瑞典哲学家伊曼纽·史威登堡认为:在万物之间存在互相对应关系,可见事物与不可见事物的精神彼此存在某种契合关系。法国著名散文诗作家波特莱尔发展了他的对应论,他把自然界草木看作能向人们发出信息的“森林”,主张“物我同一”。(转引自陈仲义《蛙泳教练在前妻的面前似醉非醉》,第10页,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在我看来,郭辉的散文诗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用手指一样的根,总在抓九重泥土中的苦味。那苦是能开花的,爬在春的肩膀上,淡白若无,仿佛一眨眼就会随风羽化。/只有苦味,缠绕在根部;/只有痛楚,流遍大地深处”,“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枣子,确实是故乡母亲真正的乳头,以几分酸,以几分涩,以几分甜,喂养过多少苦胃呵!/至今仍在反刍的胃,你磨碎了苦味的日子,能不能留住痛楚的记忆?”(《苦枣树》),诗人从“苦枣”的根部缠绕的“苦味”,追忆起“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的酸涩苦甜,几多苦难,几多痛楚、几多情愫一齐涌上心头,诗人将“枣的苦”与“心的痛”相对应,将物性与人心相契合,将日常经验提升为诗性经验,回到从前,回到原乡,于本色的流露中传达着内心的隐痛,诗中有苦味在,有痛感在,有娘亲在,有真我在,有灵魂在,这是一份多么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啊,萦绕于怀,也不可忘怀。“就像一道前世的光芒,刹那间,洞彻了我混沌初开的意象——我们都是匍匐者,只有匍匐着的生灵,才与土地最亲,贴得最紧”,“一个世所罕见的景象发生了——那一尾一生一世贴地而行的爬行者,没有溜走,没有逃窜,为了护住自己那一枚椭圆形的生命果实,竟然呼地一飙直立而起,站在了大地上,站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惊叹!/后来,我长大了,不再爬行。/后来,我再没有见过站立的蛇”(《站立的蛇》),诗人从“蛇”这个平常的物上兴发感悟,将蕴藏在自己心中的对于“匍匐”与“站立”、“爬行”与“直起”的理解表达出来,把在常人看来司空见惯的生活,置于诗的命题之下,通过客观的描写与真切的表达,还原事物真实的价值——“为了护住自己那一枚椭圆形的生命果实”,那原本非常接地气的爬行的蛇,却没有选择“匍匐”,更没有选择“溜走”与“逃窜”,而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好一个“遗世独立的惊叹”!乃是因为“蛇”的果敢、担当、独立与顽强。由蛇及人,我们是否该扪心自问:直面人生的姿态,是选择“爬行”还是选择“站立”?是否也应该决不放弃对价值与意义的追寻?“这一株柏,仍在村头,几多朝代风过耳。/杈开的枝丫,如盘踞的蟠龙,直欲凌空飞去。/遒枝上,那铁色的一团,是鹰之巢穴吗?为何又在向晚的风中,发出嗡嗡之响。连数里外最隐秘的岩石一颗颗冥顽不灵的心,也不由得生生沁出一丝丝震颤。/呵,是一口古钟!”“历史的巨臂擎住历史的嘴,谁能计数,曾呐喊过多少慷慨悲歌?/充满血性的金属之声,敲落了天下的多少兴衰成败,敲落了村野的多少陈年往事,黄铜铸成的魂魄,依旧如同古柏的长绿,铿锵有韵”,“我俯身拾石,翘首敲钟,冥冥之中,分明听到古柏上每一片叶子簌簌有声:/敲响历史,总有回应!”(《古柏铜钟》),诗人由“古柏铜钟”这两个物象而触景生情,这情乃为“历史之幽情”,古柏的盘踞、铜钟的魂魄震颤与几多朝代的兴衰成败,使诗人仿佛看见了那“遒枝”铁干与“鹰之巢穴”一般的铜钟大吕,仿佛听见了那“充满血性的金属之声”以及历史英雄们的铿锵有韵的“呐喊”与“慷慨悲歌”,最后一句“敲响历史,总有回应”,可谓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这里,主观心灵找到了客观对应物(“古柏”“铜钟”),人被物化,物具人格,主客体互相呼唤,互相感应,自始至终融为一体,郭辉的散文诗便是这样的达到了“物我合一”与“心物齐一”。

散文诗的物性体悟,说到底,就是要使主客体真正地做到内引外联、里应外合。如何处理好人情与物态之间的关系,是散文诗作家在创作中需要经常面对的问题。对心与物的理解,不同的哲学家看法也莫衷一是。笛卡尔所持的“心物二元论”,即心灵和物质是独立存在的两个实体,它们之间没有相互作用。而英国哲学家洛克则认为,感觉作为心灵的印记、摹本,至少必须反映外物的一部分性质,与外物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他们持论有异,究竟孰是孰非,亦令人难以评陟与断定。物性与人心、人情与物态错综复杂,惟妙惟肖,不仅外国哲人有言,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对人情与物态的关系也有很多宏论,《礼记·乐记》中曾提出了重要的物感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陆机《文赋》云:“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情与物在想象过程中的结合是艺术构思的必然结果,诗人主观感情的逐渐鲜明与客观物象的逐渐形成是紧密相连、同步进行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提出了“神与物游”说,作为创作主体的心(即“神”)与作为创作客体的物是融合统一的,不仅如此,刘勰在《明诗》篇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他还在《物色》篇中对心物交感的特点进一步论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里所说的“随物宛转”与“与心徘徊”,即言主体与客体两者完全合而为一,情与物的关系,也就是心与物的关系要融洽而入化境,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物之貌与心之理高度契合,互相呼应,物乃是诗人“畅神”之工具而已。为此,我们在郭辉先生的散文诗中,欣然地看到了这种及物而“畅神”的状态。“谁在此杯中,置入一瓣桃花?/天地何其大,是不是一杯人间的冷暖?三月的梦里桃花开遍,江南水灵灵的女子呀,你那深不可测,仿佛就要唱出虞美人的笑涡,会不会漾开一杯桃花醇?/而此杯的深处,桃花的粉红已浸入骨髓”,“深深地呼吸一口,远远近近的山河,就要欣然饮下,那一瓣桃花修练经年的仙气了。江南水灵灵的女子呀,你那如火如雪,恍然就要含化临江仙的红唇皓齿,会不会读出一杯桃花韵?/而此杯静若入定,桃花的魂魄丝丝入扣,茶已非茶,茶的色泽几近透明,一瞬间,茶已千秋,花已千秋,似不似灵刹里禅者的悠思?”(《桃花茶》),置入一瓣芳心,诗人从“桃花茶”这个物态中,感受到壶里乾坤、远远近近的山河何其之大,复又感受到“一杯人间的冷暖”,继而再感受到“浸入骨髓”且“深不可测”的仙气与灵刹中的禅思。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巧妙地借助于与“桃花茶”相关的词牌如“虞美人”“临江仙”“蝶恋花”等入诗填韵,非常恰切而形象地写尽了茶的畅神功效,令人拍案叫绝。再如他的散文诗《岩松》这样写道:“千万年的石罅之中,你深邃的思想,是如何扎进根去的?/风送来的?鹰衔来的?还是种子有脚,一步一步,走入了自己的宿命?/经历了多少次雨水的洗礼、烈日的曝晒,生命之卵才炸裂开来。在那一个痛苦的长夜,一颗倔强,引爆了所有石头的神经”,“几十载过去了,当你终于一伞遮地,一柱擎天,你才知道,原来岩石是有水分的,是有养料的,是有脉息的,是有血液的。/你立于石之间,撑于石之上,有多少针叶,就有多少感恩之心。/巨大的绿阴,像翅膀一样展开,呵护着石头们坚硬的心事,呵护着岩壁上孤独的鸟鸣,呵护着岩缝间野草野花芬芳的遐想。/经年累月,不声不息”。诗人的思维活动始终都是和“岩松”这个客观物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生长在石缝中的岩松,雨水的洗礼、烈日的曝晒似乎就是它的宿命,但它却一方面,敢于在石头面前倔强且又顽强地 “炸裂”、“引爆”,并在经年累月朝夕相处中体认到岩石的脉息与血液,另一方面,乐于以巨大的绿阴呵护“石头们坚硬的心事”“岩壁上孤独的鸟鸣”和 “岩缝间野草野花芬芳的遐想”,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与境界啊,以至于连你我它都不知道那一种深邃的思想,是如何在石缝中扎进根去的?我们也由此可见,诗人在散文诗创作中是如何以描写客观事物来体现自己的主观思想感情的,又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做到了使内心与外境相适应,而使我们感觉出寄寓于客观物象中的诗人的心意情志的,为此我想说,郭辉以心去驾驭客观事物,是他的散文诗辩证地体现心物关系的生动写照。

郭辉是当下散文诗坛重要的诗人之一,他乃湖南益阳人氏,曾任益阳市文联主席和作协主席,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他精耕细作,孜孜不倦,驰神运思,勤于创作,曾有大量作品散见于 《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中国诗歌》等名刊,著有《美人窝风情》《吮吸爱的光芒》《永远的乡土》《文艺湘军百家文库·诗歌方阵·郭辉卷》《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等诗集,作品被选入《中国新诗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中国散文诗90年》《21世纪散文诗排行榜》《中国年度散文诗选》等选本,创作成就斐然而可祝可贺。他的散文诗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始终关注个我的人生经验与丰富的感情与自然万物的关联,并从对外物感应与诗意观照中成就精神的诗篇。唯有睹物兴情、心呼物应,才能使散文诗篇有思想、有筋骨、有温度、有诗性,郭辉的散文诗创作实践为此论作了生动、精到而富有说服力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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