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大概分三类。其一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一首诗,没有杂念,甚至没有任何寄托,只是把世间的美好事物,通过语言描述出来,尽是一派天真。这样纯粹的诗,读来实在可爱。其二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李白写它的时候,正是酒兴正浓的时候。这一类诗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情绪,或激越,或哀婉,饱满而赤诚,像音符一般,或宕逸,或萧疏,扣人心弦。其三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写它的时候,正是安史之乱之时,国家动荡牵动着个人的悲苦,从而顾念到天下苍生。这样的诗近乎于史,虽不系统,却见微知著。经过人间疾苦,时代兴衰的浇灌后,具有纵横古今的感发力。而国家不幸诗家幸,说的也就是这般。
如果再从艺术性的角度来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围绕“境界”一词概括得极妙。总结来说,其一是“大境界”与“小境界”。大境界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境界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大境界广阔雄浑,小境界精致细腻。无所谓高下,却能分出大小;其二是“造境”与“写境”。造境如: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写境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造境会利用联想、拟人等多种手法,来烘托、营造出一些情境。写境是原原本本,将一种情境还原到文字中,不露雕琢;其三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无我之境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有我之境,一切是由作者的主观情绪为起始,世间一切景象都映衬、呼应着作者的心境。无我之境,作者仿佛只负责把一个气象呈现到读者面前,而把情绪隐藏在气象之外。
经常有人问我,读什么书能提高写作水平,我几乎每次都说,从根基上来说,唐诗、宋词,没别的。唐诗宋词天天看,天天背,没有比这更直接有效的方法。短期内,可能看不到什么效果,但时间越拉长,它的力量就越强大。
当诗词融入血液、生活和记忆里,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汉语力量。从先秦时期的诗经、楚辞、诸子散文,到两汉的汉赋和汉乐府,接下来就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然后步入近代文学。古典文学中,到了唐诗宋词阶段,发展到了顶峰状态。古典诗词是汉语言文学的基因所在,薪火相传后的分流和拓宽,更加丰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汉语言文学里讲的各种语法、修辞、表现手法,在古典诗词里就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后面光怪陆离的各种形式,都在依照这些蓝本展开。鲁迅在散文《秋夜》里有一句闲笔,历来被很多人当“笑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汉乐府有一首《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诗翻译过来没什么实际意思,一句话“江南适合采莲,鱼儿都在莲叶下游来游去”就说完了。诗人非要把“鱼戏”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交代出来,看似啰唆,实际却是最妙的地方。这样一写,整个画面顿时活了起来,而不再是死板的讲述。鲁迅在《秋夜》里一上手的这一句闲笔,和这首汉乐府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的这首《江雪》素来以视觉的白描为人称道。但实际上,诗在听觉上也造诣非凡。末尾的韵律,绝、灭、翁、雪,符合典型的“124”式押韵。而且四句的读音,拿现在来说,就是2413,四个声调没有重复,全部用到。冯唐后来的现代诗:
后海有树的院子
夏代有工的玉
此时此刻的云
二十来岁的你
隐约就是《江雪》的样子。四个画面组合在一起,步步入势,3和4存在勾连关系。子、玉、云、你,124的韵母都是短韵,拼音一般长短。14是押韵,23也算是同类韵。声调是3423。一切像是安排,又看不出明显的安排。但正是这些微妙的字与韵的关系,才让这首小诗读来那么舒服。
古龙写《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开篇: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这显然是受古典诗词的影响,典型的写意与“造境”。而看西方作家的作品,如乔伊斯的《阿拉比》翻译成中文后,如:有一天,薄暮时分,我踅到教士在里面死去的客厅内。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屋子里一片沉寂。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我听到雨密密麻麻泻在土地上,针尖似的细雨在湿透了的花坛上不断跳跃。远处,有一盏街灯或谁家窗口透出的光在下面闪烁。我庆幸自己不能看清一切。我的全部感官似乎想隐蔽起来,我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于是把双手紧紧合在一起,以致手颤抖了,一面喃喃自语:“啊,爱情!啊,爱情!”
这种行文节奏,属于典型的西方语法,迂回曲折,精于描摹。中西的古典美术作品里,中国文人擅长营造意境的写意山水,而西方画家擅长如同摄影作品一般的写实油画。在文字上,差异亦相似。虽在艺术上是殊途同归,但终归不同根同源。任何真正的文学经典,传下来都不是偶然的。
什么是好的文字,什么是坏的?简单来说,凡是读来蹩脚,让人感到气闷、乏味的,都不会是真正好的文字。所有好的文字,都带有一种令人阅读顺畅的舒朗,即便是令人伤感、揪心的,美学上依旧高屋建瓴。为什么要读古典诗词?给一个最直接的答案就是:古典诗词是超级美学。读古典诗词有什么用?最起码,它有提高一个人審美的作用。
诗词的美学,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美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一种自然美学;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是一种生活美学;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一种历史美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一种情感美学;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一种世态美学;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一种哲思美学。在鼓吹诗词无用的年代,谁还在小楼一夜听春雨,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谁能来时脱剑膝前横,归去却也无风雨也无晴?还好,总有一些人,即便身处嘈杂的都市,也不忘吟诵铁马大漠塞北,杏花春雨江南。 即便再奔波忙碌,也不忘偷得浮生半日闲,花间一壶酒,笑谈古今事。诗词的美学不能拯救生活,却能净化生活。它是精神荒漠里永远的绿色植物。
生活,总是行到水穷处,却难得坐看云起时。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幸而,在柴米油盐以外,总有诗的声音,令人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