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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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2月8日晚,二十五岁的精神病人马克·大卫·查普曼朝“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开了五枪,列侬不幸身亡。此前查普曼为了刺杀列侬从夏威夷赶到纽约,进城之后,先找了一家书店,买了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守望者》)。他确信自己就是霍尔顿的化身。警察逮捕他时,他正坐在公寓台阶上静静地读《守望者》。在2006年的采访里,查普曼仍坚持说自己刺杀列侬是受了塞林格小说的影响,他之所以刺杀列侬是担心列侬堕落成虚伪的人。1981年3月30日,小约翰·辛克雷为了吸引女演员朱迪·福斯特的注意,朝时任美国总统里根开枪,震惊世界,警察搜查他所住的宾馆,在他的随身物品里发现了《守望者》。有人从这两次刺杀事件做出了种种离奇的推测,甚至有人相信,有神秘人物以恶毒的方式在《守望者》里输入了“刺杀令”。
韩松落在《老灵魂》一书中写歌手刘文正时说,“他一边在人生的沙滩上留下浓烈的踪迹,一边谋划用自己的绝迹江湖将它抹掉。”这句话用在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身上尤为恰切,他一方面通过深居简出避开人群,一方面又通过霍尔顿这一人物和《守望者》与每个人的生活发生联系。
对外界来说,塞林格不留余地的退隐是一种困惑,这种困惑留下了神秘的空白。而神秘,越发激起了大众或隐或显的窥私欲望。这一桩事先张扬的隐居事件几十年来风波不断。尽管塞林格一次次请求不要扰乱他的生活,但仍有很多人希望由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亲手填补上这神秘的空白。塞林格的静默与他20世纪50年代凭借《守望者》《九故事》等作品以来在读者心目中形成的引力合二为一,他越是沉默,天地间就好像越有了更多的人声与风声,他的传奇也就越来越传奇。尤其20世纪以来,他的名字在美国文化里几乎演变成退隐的同义词,他成了美国最著名的隐居者,大家对塞林格本人的痴迷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其作品的研究。
撇开诸多琐碎的生活表象,我们不难发现,塞林格之所以成为传奇作家,一是神秘的倾向,一是与之相关的信念,而这些因素都能从战争中找到根源。他的专业写作就是精神上的演练。塞林格从未从战争恐惧中恢复,他1944年登上运兵船前往英格兰,其后登陆欧洲,连续作战11个月。埃德蒙村之战,圣洛之战,“血腥的默廷”,赫特根森林之战,突出部战役,臭名昭著的集中营,都在塞林格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可怕灼痕。战争是一场噩梦,噩梦之后没有人不被灼伤。九死一生的塞林格见证了大批无辜者的死亡,他感慨道,“你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把火烧人肉的味道从鼻子里清掉。”尤其赫特根森林之战,进入时3080名官兵,死里逃生活下来的只有563人,幸存下来的几乎全部变成了“沉默的人”。那次战役后,海明威连续数年无法写作,塞林格的性格亦发生了巨变,出现了疏远他人的迹象,回避与他多年来往的朋友,一生都在不停写信的塞林格甚至中断了与家人和朋友的通信。
与海明威一样,塞林格的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战争疲劳症)终其一生都未痊愈,幸存者战后与内心敌人的斗争更加艰苦卓绝,内心的战场也是地球上最孤独的地方。塞林格们在战争中流尽鲜血,在和平中却寸步难行。凡是他们碰到的东西都变成了坚硬的孤独。也许唯有永恒的孤独,才有可能逃离岁月不懈的追捕。战争结束时,塞林格鼻子破相,还几乎成了聋子。夜一直在持续,它不知道何谓黎明。他尝试过自救,向跟他有同样遭遇自救不暇的海明威伸出过求助的手。巴黎解放的时候,塞林格与海明威相遇,两人一直通过书信联系,直到海明威自杀身亡。塞林格也曾住院接受精神治疗,他更试图用写作对抗抑郁症,对抗恐惧感、虚无感以及绝望感。他创作了大量与战争有关的小说和诗歌。1946年年末,塞林格开始研究佛教的禅和神秘的天主教教义。宗教固然为他提供了战后的心灵慰藉,但同时使得他的小说越来越神秘晦涩。我们只有面对了塞林格身上那个勇敢的士兵,才能正视这个充满创作力的灵魂缘何变成了不希望被别人侵犯的隐士。
《守望者》出版后,沉迷禅宗、印度教的塞林格對媒体的干扰和公众的好奇感到厌倦和恼火。私底下他渴望获得读者的认可和关注,但在公众场合又十分排斥宣传自己。颇具讽刺的是,这种首鼠两端的状态贯穿了塞林格的一生。塞林格惧怕与人接触,一出家门就惶恐不安,总怀疑有人监视自己。通过《福音书》获得的感悟并没有使他摆脱抑郁。塞林格疲惫、孤独、焦虑、失望、不合群、不相信他人、没有安全感,孤独造成了他的抑郁,抑郁让他不得不远离他人,结果又加剧了滋生抑郁的孤独感,孤独感导致的离群索居又加大了神秘感,而为神秘感添枝加叶的正是塞林格对隐私的狂热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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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对隐私不可理喻的保护部分地源于他的父母,父母对身世三缄其口,塞林格姐弟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出生地。原生家庭对隐私的过度忌讳使塞林格耳濡目染,他在一些重大表格中甚至填写虚假信息,并且对任何冒犯他隐私的事零容忍。
一国内编辑曾撰文详述过与塞林格的交往,极能体现塞林格的个性。他说他们通过版权代理公司落实《逮香蕉鱼的好日子》版权后,在签约过程中代理公司突然通知合约得重新签,因为塞林格在合约上加了几点要求。大意是:中文版封面上,不得使用任何照片、绘图;全书不得有作者简介;不得有序言、后记之类原书没有的内容;不能在封底等位置引用他人的评语;封面上的书名必须放在作者名字上面,而且字号得比作者名字大。其实,塞林格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意外。塞林格本性敏感,恪守自己的契约式生存方式。他不允许任何人未经他同意修改他小说的标题,为此不惜与擅自改动他小说标题的刊物翻脸断交。甚至,他的小说连标点符号都不允许改动。英国版《九故事》将书名换成《为艾斯美而作》,塞林格十分不快,出版社还画了艾斯美的一幅肖像用作封面,更令他恼怒。他固执地规定封面上不得安排小说中的人物,也不准有作者照片。《守望者》第二版之后,按塞林格的要求,他的照片不再出现在书皮上。
1967年,塞林格听闻得克萨斯大学校长兰塞姆收购了一批自己的手稿,包括写给伊丽莎白·默瑞的四十封私人信件,大为震惊,马上着手限制公众接触兰塞姆的收藏,尤其是他写给默瑞的信。这次事件后果极为严重,他决心再也不让他的信件落入收藏家之手。
塞林格的杯弓蛇影绝非小题大做,私人物品尤其是名人字画、书信常会引发归属权争议,而此类争议又颇为棘手。其中涉及真伪鉴定、归属权、著作权、隐私权等诸多问题,而与此相关的法律条款则显得相对软弱、抽象、滞后。一些书信由于年代久远归属权难免存疑。对尚健在的名家来说,即便手稿所有权已经转移,写作者仍然享有著作权。并且,书信常涉及隐私,被无筛选地公开或拍卖十分不妥,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传记作家或热衷贩卖作家隐私的人利用。塞林格请他的经纪人桃乐茜销毁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桃乐茜在1970年毁掉了五百多封塞林格的来信。塞林格大概也向其他朋友和家人发出过同样的请求,威廉·肖恩(《纽约客》编辑)与他的通信,《纽约客》与他的往来信件,他写给母亲的家书,后来皆一封不见,造成文学史上无法弥补的损失。1970年之后,在桃乐茜一丝不苟的协助下,塞林格销毁了每一件与个人隐私相关的证据。这些做法非但没有减弱塞林格的影响力,反而使他越发地传奇化。
从另一个角度说,抛开信件涉及的历史背景和历史事件(这是信件重大意义的一部分),信札常折射出名人不为人知的真性情,其浓厚的人文情怀、志趣思想是真实历史的存根,具有极高的历史文献价值,而深具内涵的艺术性和珍稀性又颇受藏家青睐,将之人为毁掉或束之高阁会造成艺术史上的巨大遗憾。涉及具体案例,还须结合法律法规、拍卖行规、社会舆论等综合权衡。以名人书信为例,中外拍卖场上引起争议的案例已然不胜枚举: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书信因遗孀和社会党强烈反对被撤拍,屠呦呦信件被拍卖事件因屠呦呦的反对被撤拍,钱钟书杨绛书信和手稿被拍卖案最终杨绛胜诉……收信人或信件所属人想要公开或拍卖名人信札,至少应得到著作权人以及涉及隱私部分的当事人同意。德国版权法在这方面的规定较为完善,著作权被延长到作家去世后七十年,相对来说可以避免很多纷争。为避免让名人书信失去得到更好保存的机会,收藏者将信件卖给政府(圣雄甘地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被直接出售给印度政府)或捐给(卖给)博物馆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方式。
1974年,一群塞林格迷收集了塞林格21个短篇小说,编成了一部盗版的《J.D.塞林格集外集总览》,塞林格通过《纽约时报》发表声明,要与非法出版商和十七家大书店打官司。随后,法院下令禁止发行和销售盗版小说集。事与愿违的情况屡屡出现,读者已经不把塞林格当成作家,而是把他当成了传奇,甚至当成了苦行修道的圣徒。塞林格越是紧紧护住隐私,越是想从公众视野退出,公众越是好奇不已,大爆其隐私的事件也就越多。
塞林格的女儿玛格丽特曾未经父亲同意,出版了一本《梦的守望者:一本回忆录》,该书披露她父亲是病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虐待她母亲,不允许她走亲访友,饮食偏执,还喝自己的尿,等等。塞林格的儿子马修否认了他姐姐的描述。塞林格毫不犹豫将女儿告上法庭。1986年5月,兰登书屋宣称将出版一本伊安·汉米尔顿撰写的未经塞林格授权的传记,塞林格知晓后立即诉诸法律。尽管塞林格胜诉,但诉讼过程中泄露了大量塞林格的隐私,包括他的一些生活细节和私人信件的内容,其中就有对卓别林和乌娜(塞林格前女友,后嫁给卓别林)的黑化和攻击。他在这场官司中付出的代价和受到的伤害一言难尽。1987年,汉米尔顿将传记换了个新名字《寻找J.D.塞林格》公开出版,传记不仅没有实质性改动,还把矛头指向了塞林格。因把打官司的事补充了进去,竟占据了头版新闻,销量翻了数倍。就连《纽约时报》也不无感慨地指出,“塞林格先生还不如让他们引用他的书信,那也比报复性地使用好。”
一个对名人隐私有着过度需求的社会无疑是病态的。作家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瑕疵。一个真正的读者了解一个作家最正确的途径就是阅读他的作品,而不是挖掘其在人格或人性上的弱点和缺陷,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对超越时代的文化名人,他所处的时代应对其有更多的包容和爱惜,而不应以传播显扬名人的声誉为名,引诱他、利用他、榨取他、糟践他、毁坏他。不可否认,过度解读一个文化名人,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畸形文化需求。作家难免有至暗或邪恶的一面,但阴影遮不住光芒。“等待云头从高山绝顶之上移去,然后太阳接着照临。”(尼采语)
让人深思的是这件官司的后遗症。有人问汉米尔顿,下一部传记写谁,他回答还没定下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人至少要死亡一百年,不然不写”。我相信,很多有隐私意识的名家听了这话一定会不寒而栗,逝去之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唯有沉默。他们无法争辩无法说出真相,戈培尔效应会让传记作家的文字变成代代相传的“事实”,传记作家的想象看似使作家们变得有血有肉、多维立体,但对艺术史和作家们来说贻害无穷。作家们活着时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的隐私,死后极有可能被歪曲、被误读,甚至,被无中生有。
美国作家罗伯特·希纳肯伯格写过一本《伟大作家的秘密生活》,首次披露拜伦、狄更斯、莎士比亚、叶芝、威廉·伯勒斯、刘易斯·卡洛尔、阿加莎·克里斯蒂等知名作家一些“绝对隐私”——莎翁冒充朋友与美女偷情,拜伦痴迷收集情人“隐私物”,狄更斯喜欢访问太平间和谋杀现场,克里斯蒂患有一种罕见的书写困难症……畅销书作家欧文·华莱士也写过《名人隐私录》,揭露名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些借名人“生蛋”的“厕所文学”屡见不鲜,而天堂里的作家们对这些八卦却哭笑不得。
“死无对证”也成为一些擅长“消费”名人的“隐私贩子”肆无忌惮地虚构和臆造的挡箭牌。他们打着学术的幌子,迎合“窥私癖”的需求,与出版商暗通款曲,创作不负责任的短路文本(虚构文本和真实文本直接混合在一起),达到名利双收的目的。他们要么编造一些名人轶事,使他们的写作对象莫名被圣化成教化工具,变身励志榜样或道德模范(这在科学家的传记中很常见);要么捕风捉影,对名人隐私添枝加叶做饕餮式解读。很多名人的形象渐渐脱离了历史真实,成为一种符号化象征或多重人格的例证。即使是一些文学研究机构的专家也不乏“文学狗仔”,他们对作家的创作研究不求甚解,却热衷挖掘名人轶事、名人隐私。真正研究文学的人越来越少,研究名人典故和名人传奇的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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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金黄的麦田中,一个孤独的灵魂、疯狂的艺术朝圣者举起了手枪,枪声倏然响起,黑色的群鸦划过低沉的天际。如此凄美的画面,满足了大众对于艺术家的一切幻想。在流传了一百多年的凡·高故事里,他人生的终幕最具噱头和传奇色彩。事实上,关于凡·高死亡的诗意描述来自于传记作家欧文·斯通根据凡·高生平改编的传记体小说《渴望生活》(中文版加上了原书并不存在的“凡·高传”副標题)。传奇的一幕不过是谎言,想象的画面源于凡·高去世十几天前所画的一张遗作——《麦田群鸦》。
王尔德曾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臧否更糟,那就是不被人臧否。换言之,谁也不会去踢一只“死狗”,只有名人才会被人臧否,而不被臧否是因为还不够出名。文艺世界里的“傍大款”现象虽是司马昭之心,但仍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仿佛围着名家打转自己也就高人一等。文学评论界尤甚,很多评论家对那些活生生的新文学、新出现的文学现象文学新人懒得关注,一味钻在故纸堆里搜寻名人隐私的一鳞半爪,渐渐失去了评判新事物的能力而浑然不觉,文学研究越来越偶像化、娱乐化。
读者们长年累月痴迷于名人传记,那些来自亡者的“新闻”层出不穷。我相信很多读者未必读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或波伏娃的《第二性》,但对萨波的契约爱情津津乐道。两人也许不会料到,他们生前的信件几乎全部被公之于世,关于两人情史(包括各自情史)的书不下十几本,传记作品(国人翻写的居多,比如《萨特传》《波伏娃画传》之类;也有美国人写的《面对面》、法国人写的《波伏娃·激荡的一生》之类)更是不断推陈。在《面对面》里,波伏娃将近三十次哭得差点儿噎死(我严重怀疑作者有洞穿历史的超能力),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波伏娃看到如此多的传记会痛哭多少次呢?
嗅到商机的传记电影近几年来大行其道,《凡·高》《弗里达》《埃贡·席勒:死神与少女》《莫扎特传》《我不在那儿》(鲍勃·迪伦的传记电影)《卡波特》《王尔德》《莎翁情史》《拯救毕加索》……人们通过电影而不是艺术家的作品来了解这些响亮的人物。对艺术家背后蕴藏着的巨大附加价值的诉求体现了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蕴藏着的价值系统与序列,而“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质量往往取决于这个民族和这个时代的审美愿望、审美能力和审美水平”。(苏珊·桑塔格)
大众对塞林格的狂热膜拜同样超出了文学的范畴,热爱塞林格作品的读者们本应是文学的守望者,本应守住这个世俗世界的最后一片净土,然而塞林格的崇拜者们日益扩延的“堕落”需求无疑刺激了“文学狗仔”们。对塞林格来说,世界上比被人臧否更糟的一件事,或许就是隐私被曾经的亲密之人反复出卖。
1998年,乔伊斯·梅纳德出版回忆录《在世界之家里(At Home in the World)》(中文版竟然意译成《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炒作之心昭然),描述了她与塞林格八个月共同生活的若干细节,塞林格被描述成控制欲极强、爱占女孩便宜的冷漠之人。书中说塞林格沉迷于顺势疗法,饮食极挑剔,早餐只吃冷冻豌豆,晚餐则是半熟的羊肉汉堡。尽管这只是梅纳德的一面之词,真实性遭到质疑,但读者还是津津有味地在字里行间窥视揣摩着塞林格,窥探心理的满足消解了他们对事实真相的探究,塞林格无疑又成了消费品。让塞林格恼火的事接二连三。1999年6月23日,梅纳德把她与塞林格1972年的通信送到拍卖行,十四封信拍出了近二十万美元。梅纳德的逐利之心路人皆知。回看塞林格之前让桃乐茜销毁书信的行为,我们就不难理解塞林格彼时的焦虑和担忧。塞林格不是阿喀琉斯,没有在冥河水中浸泡过,不可能刀枪不入。英国诗人W.H.奥登在读英国诗人A.E.豪斯曼书信集时,看到一部分信札已被收信者遗孀烧毁了,因为内容涉及作家的隐私。奥登很赞赏烧毁书信的行为。他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作家的生活,尤其是隐私。从尊重人性的角度,我很赞同奥登的观点。
1976年,《Soho新闻周刊》放言说,作家托马斯·品钦就是塞林格,此说法流传很广的原因之一是品钦也是一个非常讲究隐私的人。他与塞林格一样,对个人生活讳莫如深,尤其反感被别人拍照(塞林格亦然)。第一部长篇出版后即远离媒体和公众视线,他早年的照片和档案亦离奇消失。塞林格的粉丝们附会出很多托马斯·品钦就是塞林格的证据,逼得品钦数次亲自出面澄清。《Soho新闻周刊》也为造成的混乱道歉。
与J.D.塞林格和托马斯·品钦一样,对隐私有着形而上追求的意大利最受欢迎也最神秘的当代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也许是吸取了塞林格深陷多场隐私权官司的教训,也许是仿效塞林格隐居引发的轰动效应,目的是引发未来更大的关注(有人认为不做媒体宣传本身也是一种宣传策略,而且这种身份的神秘性给她的作品带来了一种光环,但前提是作品一定要出类拔萃),抑或只想享受写作的乐趣压根不想出名,自1991年发表第一部小说《麻烦的爱》开始,这位署名“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家就一直隐匿在大众视线之外,身份至今成谜,甚至性别也不为人确知。媒体凭借作者2011年到2014年每年一本的频率出版的四部情节相关的自传性强烈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推测出其女性性别。2015年,埃莱娜·费兰特被《金融时报》评为“年度女性”。2016年,《时代周刊》将其选入“最具影响力100位艺术家”。早在出版处女作前,费兰特便就拒绝宣传一事致信“她”的编辑桑德拉,“如果这本书有些价值,那就足够了。我不会参加座谈会和讨论会,如果我受到邀请的话。我不会去领奖,如果我得奖的话。我不会推销这本书,尤其不会上电视,无论在意大利——应该会有这种需求——还是在国外。我将只通过书写参与,但我也将尽力把这种参与控制在极小的程度。”
随着爆款作品“那不勒斯四部曲”走红(在全世界卖出五六百万本),不走捷径的埃莱娜·费兰特的真实身份也成了当代意大利文坛的最大谜团。作为极少数知道其真实身份的人之一,费兰特作品的出版者桑德罗·费里对那些挖空心思要查出费兰特真实身份的行为感到费解、震惊和恶心。他质疑道:“为什么一定要去打扰一个只想好好写书、不想出风头的女作家?”“去一个决心避开公众的作家钱包里翻来找去,我认为这种做新闻的方法是可耻的。”与费里持同样态度的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美国作家裘帕·拉希莉在给费兰特的公开信中写道:“您是一个能够只通过您的文字与世界沟通的作家,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如果我有同样的勇气,我也想用同样的方式去从事我的文学事业。”
不容回避的是,拜伦、狄更斯、莎士比亚、塞林格等人的遭遇极有可能在费兰特身上重演,其现在躲在匿名后无须面对的一切,将来也许会以面目全非的方式供人消遣招人非议。费兰特的作品大多描述女性生活中那些最为私密的生活,那些作为妻子、情人、女儿和母亲最隐晦、最难以讲述的事件与情感,小说“揭露隐私”的属性本身就充满了话题性,费兰特未来被过度解读和挖掘的可能性极大。而到那时,这个不想公开真实身份的作家注定身不由己、百口莫辩。事实上,2016年就有人声称通过线人获得了那不勒斯系列的出版方给安妮塔·拉哈(Anita Raja)女士的汇款记录,通过对汇款数据、安妮塔·拉哈的消费情况以及拉哈的出生地、工作经历、女权主义倾向与作品的关系等做了一系列分析,推测出安妮塔·拉哈就是费兰特。
如今,在大数据时代,要揭开一个人的真面目更是易如反掌。1993年,《纽约客》杂志封面刊登过一幅著名的漫画,一条黑狗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眼神望向椅子边的另一条花斑狗,配句是“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然而很快,即使是一只苍蝇,也很容易被“键盘侠”分辨出公母。各类艳照、视频时不时占据热搜,文艺作品盗版猖獗,似乎没人关心隐私权。只要针没有扎到自己身上,就没有人感觉到痛。“人肉”成了热点事件中最常见的暴力行为,网民极容易陷入所谓群体正义中。支付宝、微信、美团、网易云音乐等若干网络平台近几年推出的年终总结,已将用户的私密信息条分缕析,隐私的边界不断外延,互联网看起来比你还了解你自己。新闻类、购物类平台更会根据大数据挖掘每个人的性别、职业、喜好、性格、消费习惯、消费能力等,从而进行个性化推送,迎合和操纵受众的思维,使人成为技术的奴隶。手机APP“越轨”获取的用户信息,已成为公民个人信息泄露的主要渠道,由此衍生出的庞大“黑灰”产业链蓬勃壮大,对个人信息的各种商业利用已远远走在了隐私保护前面,这无疑潜藏着巨大的风险。数据显示,2016年,因数据泄露等原因造成中国网民的经济损失高达九百一十五亿元。在现代社会,公共生活几乎完全覆盖了私人空间,任何人在大数据面前都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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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法国作家罗曼·加里凭借《天根》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后,因被盛名(外交官、名作家、战斗英雄)所累,他渴望隐身成另外一个人。他瞒着世人用Emile Ajar、Fosco Sinibaldi、Shatan Bogat等笔名发表作品。孰料,1975年罗曼以“Emile Ajar”的名字发表的《如此人生》再次荣膺龚古尔奖。他不得不以各种理由拒绝领奖。迄今为止,罗曼是唯一两度获得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家。1972年,为了挽救因被美国联邦调查局(FBI)迫害而患了抑郁症的前妻——演员珍·茜宝(为报复她对由非裔美国人组织的美国黑人民权团体黑豹党的支持,FBI监听珍的电话,收集她的隐私,放假消息给媒体,诋毁她的公众形象),罗曼力邀她主演自己的电影,试图将珍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未料这部电影仍遭到公众的口诛笔伐。罗曼对舆论的无耻、社会的冷酷感到心灰意冷。1974年,罗曼以Emile Ajar的笔名发表了作品《大亲热》。主人公库森每天上下班,穿戴与他人相似的帽子、外套、西裤。努力与周围协调,“把自己藏起来”,已然成为人们的生存策略。不经意间,人被客体化,存在感淡化,爱的情感稀缺。具有尖锐性、排他性的个人感受难觅踪影。罗曼想要通过匿名写作重塑自我、延续精神世界的愿望却导致了悲剧结局。公众不遗余力地想挖掘出Ajar到底是谁。不允许人喘息,将人慢慢压垮的孤独感席卷了罗曼。1980年,在珍·茜宝自杀一年以后,同样患了抑郁症的罗曼在巴黎的寓所饮弹自尽。他最终没能拯救珍,也没能拯救自己。
没有翅膀的鸟儿,不理解自由有何用。历史上,作家们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有丧命之虞的时代,而在如今开放自由隐私保护却并不健全的现代社会,作家本应有的“隐藏自己”写作的自由,不被抄袭盗版所困扰的自由,免于隐私被泄露带来的恐惧的自由,仍然通通成了奢望。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在1934年到1949年曾以玛丽·韦斯特马克斯之名创作了六部非侦探小说,她的想象力打开了另一扇让她感到快乐的花园之门。但文学狗仔们还是千方百计曝光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就此关闭了她最为隐秘和宝贵的那扇另类想象之门。美国作家艾丽斯·谢尔登曾以詹姆斯·提普垂这个男性化笔名创作了十年的科幻小说。这个假名字假身份给她带来了性别倒错的自由感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和活跃的创造力。20世纪70年代末期,隐私挖掘者们挖出了谢尔登的真实性别和身份。谢尔登感觉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杀死了,她再也无法驰骋她的想象之心,她向一个朋友承认,“内在的门关闭了”。1987年,她朝睡梦中的丈夫开枪,然后自杀。
被誉为拉美艺术界女版“教父”的艾玛·雷耶斯是一个从小就被遗弃的私生女,生就一双洞察人性和周遭世界的眼睛。十九岁时,目不识丁的她终于逃出了修道院。1949年,她在塞纳河左岸举行个人画展。最后一位参观者姗姗走出展厅后,留下了他已为世人熟悉的签名——毕加索。雷耶斯与塞林格一样喜欢写信,一生中写过几百封信。她天生会说故事,又有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练就的丰富想象力,她将在生活中挨过的无数耳光化成了信中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有幸收到她书信的朋友都如获至宝。爱画自画像的弗里达、文青偶像萨特和著名导演帕索里尼都是她一生的挚友。她其中一位朋友哥伦比亚学者赫曼·阿西涅加斯对好友的文笔叹服不已,不惜打破守密誓约,把这些私密信件给马尔克斯看,马尔克斯惊为天作,激动地打电话给她,鼓励她一定要把书信结集成书,并继续创作。雷耶斯却大发雷霆,愤而拒绝,停笔二十多年。朋友的出卖深深伤害了她,更重要的是她觉得隐私受到了侵犯。临终前,雷耶斯终于同意将书信出版,將所得全部捐给哥伦比亚一家慈善机构,帮助那些和她童年一样匮乏的孩子。
隐私权是一种基本的人格权利已成为社会共识,受法律保护。隐私权也是一个人完整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失去了隐私权,人格就不再完整,精神损害难以预料。“在一个共同体中,个人之事就是全体之事,是每个人都有权知道的”(彼得·盖伊语)这种旧观念已然翻篇,“在汹涌人潮中保有隐私是城市生活的标志”(简·雅各布语)才是现代世界的理念。我倒是想将简·雅各布的话修改为“在汹涌人潮中保有隐私是文明的标志”。然而,身处这样一个时代,生活中完全拒绝让渡任何个人信息也是不可想象的,隐私与生活便利、隐私与公众知情权、隐私与文学遗产之间又充满矛盾,如何平衡隐私与诸要素之间的关系,让隐私保护跟上大数据时代,大部分人还缺乏足够的经验、意识、能力和智慧,只有公共管理部门介入,并通过具体而细致的制度建设,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平衡这些矛盾,让信息交换过程变得更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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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27日,九十一岁的塞林格逝世。不幸的是,与塞林格相关的一切再次成为热点,道听途说的消息肆意流传。一些他生前从未公开的照片一下子涌了出来,关于塞林格的纪录片和电影也纷纷出炉,塞林格的短篇小说也通过非法渠道冒了出来。而这些都是活着的塞林格最不能容忍的。但现在,天堂里的塞林格束手无策。半个世纪以来被压制的崇拜之情以塞林格最不能接受的方式宣泄了出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去世并非没有积极影响。人们掀起了新一轮阅读塞林格作品的热潮,购书网站不仅售出了库存的所有《守望者》,塞林格的其他作品也全部脱销。这倒是塞林格一直以来希望的,他希望人们关注他的作品而不是他本人。
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一片荒芜的幽暗之地,留给那个陌生又寂寞的自我。我们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非议别人,也被别人非议,甚而我们也将非议我们自己。在我最喜欢的塞林格的短篇小说《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中,那个叫查尔斯的小男孩总爱说一个谜语:“猜猜看,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了什么?”答案是:“在拐角处见。”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