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绥绥
“荒木经惟·花幽”展的策展人陈瑞筹划此展前多次赴日考察。过海关时,其所携带的部分荒木经惟画册被视作“淫秽出版物”没收,足以见荒木经惟常拍的题材有多么敏感。不过,这个摄影展上,却只展出了单纯的“花”——盛开的、枯萎的、黑白的、彩色的。这是荒木经惟迄今为止全球最大规模以“花”为主题的摄影展,展出多达500余幅作品。行走在这片属于荒木经惟的花丛中,我们能看到其中隐藏着比“情色”更为宏大的命题:生、死、以及爱。
我们还能看到,一个不为大众所知的荒木经惟。
作为摄影家,荒木经惟的宣言是“所谓的摄影,就是拍摄近在眼前、就在身边的东西。”对于花的迷恋,也要追溯回其童年记忆中的事物。荒木经惟幼时常在净閑寺内玩耍,这所寺庙中有一处墓地,埋葬了大量在安政大地震中遇难的风尘女子。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给荒木经惟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使他对“生”与“死”有了初步认知。
有次,荒木经惟突然有了拍花的冲动,他马上想到就是净闲寺内的彼岸花——寓意着死亡与分离,常见于日本的葬礼。于是,“彼岸日”期间,荒木经惟专程前往寺中墓地,拍摄法会供花的衰败之象。他在墓地安放了一千个白色背板,以最简单的背景去呈现彼岸花凋零的姿态。不难看出,使用单色背景的习惯延续到了其后大量作品中:隔绝于复杂的环境,荒木经惟的花儿独立地、赤裸地在镜头前挺立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花——尤其是野外的樱花——是日本摄影中常见的题材,而荒木经惟却钟情于切花(剪裁后的花朵)。在大多日本摄影师眼中,花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对话”,但在荒木经惟的眼中,花却与“人”的本能有诸多相似之处:从萌芽到生长,从怒放到凋零。
失去了根的切花很快便会走向死亡,荒木经惟正是沉溺于其枯萎的时刻,以花开花落暗喻人生轮回。脱离了“死”“生”便不复存在。花朵只有在枯萎时,生命力才会达到顶峰。美好事物逝去前一刻那无法留存的美丽,是最打动人心的景致。
荒木经惟对花的执念,与他的妻子阳子不无关系。
因阳子爱花,家中便少不得花的踪影,荒木经惟最早拍的便是家中的花,比如向日葵——每逢七夕,荒木经惟都会向爱妻献上向日葵。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阳子42岁时患了乳腺癌。阳台上的花朵逐渐枯萎,阳子的生命力也悄悄流逝。荒木经惟时常携花去医院探望阳子,就连接到阳子的病危通知时,也不忘在常去的花店买了一束含苞待放的辛夷花。
想到妻子在鬼门关前徘徊,荒木经惟慌了。大脑一片空白的他,在阶梯前茫然地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自己怀抱鲜花的影子。几个小时后,阳子离开了人世,这束花却灿然地开在了人间。痛失爱妻后,荒木经惟窝在了家中阳台,几乎偏执地拍摄空虚的天空和阳子的遗物。桌上摆的百合,被他视作“阳子用最后一口气使之绽放的花朵”。它在阳子去世后一两个月,也一头栽向了死亡。
从这时起,每当想起亡妻,荒木就会拍摄彩色照片。如果说彩色照片意味着“生”,黑白照片即象征了“死”。黑白与彩色照片交替反复,一如生死无常的人生。在阳子过世的周年祭上,荒木经惟穿着她最喜欢的粉色大衣,举着她的照片,拍了一张二人的合影。背景中的枯枝了无生气,而思念着亡妻的荒木却犹如盛开的山樱,自顾自地开在二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与荒木经惟之前在德国、意大利等地的摄影展不同,此次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摄影展主题更为精简,专注于对“花”的呈现。
荒木经惟曾说,“如果当初阳子不同意我拍照,不允许我发表作品的话,我的摄影人生就无从开始”。阳子过世后,荒木经惟开始大量地拍花,尤其是阳子喜欢的花。这些承载着荒木经惟对爱人的感激与思念的花儿,不仅是单纯的自然生灵,亦是由人间寄往天堂的情书,超越了生死的爱欲媒介。
此次摄影展上,我们可以看到从1990年至2019年的30年间,荒木经惟先后创作的以花为主题的系列作品,包括“花人生”“花曲”“千禧之花”“花兴”“色情花”“花小说”“花灵”“POLART”以及新作“绘卷·花幽”。
生如夏花,歸若秋叶。海海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昙花一现。
顺着观展路线一路走来,你会发现,随着时间迁移,荒木经惟对花的拍摄手法也在逐渐变化、不断突破。以2017年创作的“花灵”为例,此系列作品在摄影之上融入了文学与书法的元素,荒木经惟以软笔书法书写的中国古诗为画面增添了几分趣味与诗意。而他为本次展览专门创作的“绘卷·花幽”,则是以花与人偶为题,以传统和纸为介,完成了两幅和风长卷。年近八十的荒木经惟,已经经历了父母、妻子的离世,自身也在于病魔抗争,但正是与死亡同行的经历,让他更加注重作品的内在,不断以创新性的手法展示肉眼看不到的“生命力”。
摄影展名为“花幽”,日方策展人本尾久子解释道,“幽”,日语中作“幽幻”解。生如夏花,归若秋叶。海海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昙花一现。但,即使花儿落了,你却分明能在这里看到,它们透过荒木经惟的镜头,载着生,载着死,载着爱,幽幽绽于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