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军
1055年農历八月十六日,中秋节刚刚过去一天,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即将离开京都汴梁,穿越千里驿路,抵达塞外草原之地。他就是北宋文坛巨椽欧阳修。
在都门禁地,亲朋好友摆下了送行的酒宴,一杯清酒,牵肠挂肚,折柳相送。欧阳修走出雄伟高大的城阙,挥手与亲友作别。
回望护城河畔,一脉流水缠绵悠悠,欧阳修想起了昨天夜幕时分,他在紫宸殿领受“契丹国母生辰使”诏书的情景。那一刻,他对将要前往的燕山之北的塞外,一无所知。何况,这一时期,中原已经遇到了“广兴土木,百役俱作,无一日暂停。方今民力困贫,国用窘急”的困顿局面,与契丹之间持续了50多年的和平还能否继续?
步履渐行渐远,都城汴梁城阙楼台烟锁云雾,此刻的汴梁城东面的辽阔无尽的田地,金黄的谷粟早已经收仓。田野上农民播种的第二季田禾,绿叶拂地,生机勃发。遥想山岭逶迤、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怕还落雪飘飘,瑟骨彻寒吧。
渡过黄河行至冀北雄州等地,欧阳修睹物思旧,心绪难平。当年为了防御契丹铁鹞子精锐之师的兵戈之利,端拱二年(989年),北宋采用了“塘水”之策,滹沱河、永济河等流水汇聚一起,昔日的沃野良田淹没成了“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有劲兵”的水泽之地,当年的雄州至大海间广大区域,泥淖湖泊夹杂。宋与契丹和平之后,有的地方塘水散逸,水田稻香,旱田谷粟颗粒茁壮,炊烟安逸,农耕之野到处洋溢着安宁的气息。然而,老天爷也有暴虐的脾气,欧阳修北行途中,已经感受到了深秋时节塘水漫延的乖戾。
诗人站在古老的雄州城楼远眺北方,河岸之湄,秋草连天,一排排垂柳似乎禁不住寒气,肃立不语。雄州一出,跨过白沟河,就将真正步入异乡之旅。
谁知风云突变,十二天后,耶律宗真去世,耶律洪基继位,欧阳修接到快马加急诏书,他北去的任务修改为“贺契丹登宝位使”。欧阳修内心浪潮翻滚,这个新继位的耶律洪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否愿意延续自1055年开启的契丹与中原的和平之路?
渡过白沟河,欧阳修北行的驿路上,时而乌云阴郁,风雪载途,时而风停云消,朗日晴空。
和与战的思想交锋在北宋一直就没有消停过。早在庆历四年,欧阳修上书:“国家大患,无如契丹,自四五十年来,智士谋臣昼思夜算,未能为朝廷出一奇策,坐而制之。”(《论刘三嘏事状》)欧阳修道出了现实,论兵戈之勇,中原似乎不及契丹之武;言文治之功,契丹自然望尘莫及,一文一武,僵持在历史的夹角处,和平自然成为双赢的自然抉择,身为朝廷重臣的欧阳修岂能不知?不过,沿袭千年之久的蛮夷戎狄之论说依然存在繁衍的土壤,一些人以有色眼镜看待契丹等中国古老的少数民族,殊不知,这些周边的不同民族,自古以来就或深或浅浸润着中华文明的滋养,依然属于中华民族的一份子。
1055年这一时期,中原最为紧迫的是避免两面受敌,西夏兵盛,常来袭扰掠夺,如果此时再与契丹为敌,岂不是腹背受敌?一年前的六月在朝堂之上,欧阳修聆听范仲淹上书之语“西伐则北助,北静则西动”,深以为然,至今还记忆犹新。
和平北行之外,身为北宋文坛领袖,契丹之地带给欧阳修的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交织繁复的多彩记忆。
一年前,欧阳修曾写了一首诗《过塞》,谈起北方,他遐思逸飞,挥笔成章:“身驱汉马踏胡霜,每叹劳生暗自伤。气候愈寒人愈北,不如征雁解随阳。”现在,身临塞北,远离故乡,这只离家日久的大雁的心绪时而沉落冰层,时而如振翅高飞,舒展自由。
站在白沟向南眺望,“回头三千里,双阙在紫霄”,广袤无垠的平原铺展至邈远的太行山,十里五里设置有一个大小不一的驿亭。十一月的北方风寒涧素,身上厚厚的狐貂衣服难掩冰寒之气,几十年前的战乱迭生,山山岭岭的植被焚烧殆尽。如今,战乱远去,植被获得了难得的休养生息。
风停了,雪来了,片片雪花晶莹如玉。这一年,北方的雪来得多,来得急,绚烂多姿的雪花激发了诗人行旅北方的绵绵诗心。不过,他笔下的雪难得有“腊雪初销梅蕊绽”的纤巧秀丽、婉约欢愉,吟咏而出的时而是“古北岭口踏新雪,马盂山西看落霞”的新奇俊美、壮阔豪迈,时而是“塞垣春枯积雪溜,沙砾威怒黄云愁”的萧瑟威迫、愁绪浩大,时而又是“北风吹雪犯征裘,夹路花开回马头”的惊喜暖意。
越深入契丹境内,欧阳修看到的风土人情,宛如云天之歌,奇异嘹亮。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险峻道路上,他看见几个区区不过十余岁的孩童,猎马飞奔,矫健的身影转眼间不见了踪影,山林之畔,站立的契丹女子,体格健壮,腰里配着弓箭,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行至土河西畔,深山幽谷,呼唤梅花鹿的声音隐隐传来,看不见野鹿的模样,也看不见奚人猎马威武、林中飞奔的光影,唤鹿声音越飘越远。在土河(今老哈河)与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交汇处不远的地方,欧阳修看见契丹新主人耶律洪基的“冬捺钵”,它犹如此刻整个契丹的心脏,跳动的脉搏联通广袤的山川河流、草原湖泊、毡帐城乡。
何谓“捺钵”?《辽史·营卫志上》解释为:“有辽始大,设置犹密,居有宫卫,谓之斡鲁朵,出有行营,谓之捺钵。”春夏秋冬,契丹人就像候鸟飞翔,东南西北,随季节选择行营,既处理政务,又接待中原使臣,既磨砺民族的筋骨,又羁縻北方各个民族。此行的欧阳修行至北方境内,终于见到了契丹人“合围飞走尽,移帐水泉空”逐水而居的生活。
此刻,在塞北草原,欧阳修时常见到契丹健儿手握镔铁马刀,纵横驰骋草原山地的情景,刚健威武的契丹人令欧阳修既佩服,又生出了几许惆怅,还有对于契丹与中原和平的重新思考。
欧阳修名重中原。仁宗曾发自肺腑称颂道:“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自1005年和平之路开通,中原的不少诗词散文传到了北方。“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抒写的离愁别绪一样婉约了契丹人心弦的柔软处。许多契丹士人仰慕欧阳修之才华,听说他奉命出使契丹,内心充满期待,若能有幸聆听欧阳修的教诲,与他谈论政论文的写作技巧以及散文写作的要点,听他讲述治国之道,当面请教什么是“明道致用”,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近四个多月的时光悄然而飞,涞流河(今天内蒙古的拉林河)之畔的上京城已经越来越近了。城楼肃然屹立在旷野平畴,门前的护城河冰封沉静,远方的毡帐如天空中静默无语的云朵。夏日绿草茵茵的草原,此刻,荒草连天,朔风啸鸣。
1055年农历腊月13日,上京城南顺阳门敞开了宽广的胸怀,迎接远道而来的中原文坛领袖欧阳修和他带领的和平使团。一行人入城走了约三里,来到了大顺门左侧接待各国使臣的馆驿同文驿,馆伴使等人已经在门口翘首以待。
契丹自与北宋和好以来,对馆伴使的派遣很有讲究,一般都是选择精通经史子集、熟悉交聘礼仪、应对自如而不失风范、有出使北宋经历的官员。此次派出的是以萧孝友为首的馆伴使,欧阳修与他们一见面,寒暄过后的短暂交谈中,已经感受到了他们对于使团的热情与敬慕之意,驿路上的风寒在这一刻,如春风轻拂,一点点融化。
宾主在馆驿内落座,话题俨如长空飞雁,天南海北。眼前这个契丹官员萧孝友汉语娴熟,神采焕然,谈吐自如,谦卑有礼。得知萧孝友早在十多年前已经担任中书令,而现在身为尚父(尊礼大臣的称号),地位尊崇,是耶律洪基身边的股肱之臣,还是契丹文学的大咖之一。这着实令欧阳修暗暗钦佩。
欢迎欧阳修的晚宴开始了。除了馆伴使萧孝友之外,耶律洪基还派来了三个位高权重之臣来作陪,這高规格的待遇,不仅仅因为欧阳修是名重塞内外的文化巨匠,还可以看出契丹希望以文化交流为纽带,紧紧系牢来之不易的和平之舟、平稳向远的深远考量。
历史漫漶,除了萧孝友在《辽史》中留下了方寸之地,其他馆伴使的身影在历史的渐渐冲刷中已经模糊不清。不过,那天晚上的醉人情景,留在了欧阳修的诗句“斫冰烧酒赤,冻脍缕霜红”里了,冰霜风寒的天气,阻挡不住契丹人热情好客的淳朴民风。一杯醇酒暖了心窝,醉了寒冬的豪情。
时隔一天,欧阳修使团给新主耶律洪基祝贺。去往内城的路上,欧阳修想起了至和二年四月发生的一幕。其时,他正担任翰林学士,在朝堂之上,出使中原的契丹使臣带来了耶律洪基父亲也就是辽兴宗的一封信,主要意思就是因为辽兴宗仰慕敬佩中原的仁宗,向宋朝请求给契丹送去仁宗的画像来供奉。宋仁宗爽快地答应了。而现在,新登大位的耶律洪基,他的前辈倾慕并学习中原文化,或许,耶律洪基自然也会深受影响的吧。欧阳修希望契丹能够延续之前的和平之策略,这样,对于百姓而言、对于文化的交流与发展等等皆善莫大焉。
雅乐悠扬,胡舞旋飞,契丹大臣和汉族大臣分列两厢,庄重典雅的使辽使觐见仪式在开皇殿开启。年轻儒雅的耶律洪基给欧阳修留下了深刻印象,“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隆重的礼仪表达了耶律洪基希望契丹与中原延续和睦相处之路的愿望。欧阳修无法真正走进耶律洪基的内心世界,但是在那短暂的会面瞬间,他的疑问在繁复的礼仪中慢慢消失,耶律洪基灵魂深处敬慕中原的浓重情结如暖阳拂面,久久难以忘怀。
之后的半个多月,欧阳修依例出席多场契丹显赫大臣举行的晚宴,除了馆伴使萧孝友,还有参知政事姚景行、翰林学士吴湛等人。
多年后,宋人晁说之在《嵩山文集·卷二·朔问下》中记载了一笔:“虏主(耶律洪基)虽生羯犬之乡,为人仁柔,讳言兵,不喜刑杀。慕仁宗之德而学之,每语及仁宗,必以手加额。为仁宗忌,日斋不忘。尝以白金数百,铸两佛像,铭其背曰:‘愿后世生中国。”作者撷取的一个个瞬间,为我们勾勒出一个喜欢和平、倾慕中原、尊儒礼佛的契丹君王形象。欧阳修若是知道他去拜见的是这么一个汉学的崇拜者与身体力行者,这一路上时而涌出来的迷茫情绪或许早淡如云烟了吧?
“澶渊之盟”之后的五十多年,契丹的血脉深处依然流淌着儒学的勃勃因子,“强天下者儒道。”这是契丹人清醒的认知与践行。到了耶律洪基的时代,尊儒崇佛已经成为温润的民风,在塞北山川大地演绎。他的身边聚集了辽代不少文学高士:写作《捕鱼赋》、之后奏请耶律洪基编御制文集《清宁集》的耶律良,工于诗歌、撰写《实录》《礼书》的耶律庶成,还有一个人也不得不说,此人自然也影响并推动着中原文化在冀北大地上的传播。她就是耶律洪基的妻子一一萧观音,一个汉学造诣颇深,创作的诗词婉约柔媚的契丹皇后。可惜的是她因为奸臣陷害而早逝。这些汉学修养深厚的人士,也众星捧月一般,提升了契丹从耶律洪基到普通百姓对于中原文化的认知。
欧阳修在与多位契丹大臣的宴席中逐渐加深对于契丹文化的印象,就在他来到契丹的第三天(腊月十五),耶律洪基“诏设学养士,颁五经传疏,置博士、助教各一员。”
1056年的春天悄悄来临,辞别南归的日子也到了。厚厚的积雪慢慢消融,身上的紫貂裘皮服暖融融的。潢河(今西拉木伦河)水上的厚厚冰层在阳光映射下,发出夺目的光芒。遥望天空,几行飞雁掠过北飞,那不再是他的孤独身影。
在燕山腹地,偶有黄沙袭来,路边向阳处,春草萌发,点缀内心的单调色彩,塞下春风再迟,用不了多久,干枯的杨柳枝条,也将钻出嫩芽,长出一片春意萌萌的风景。
渡过桑干河,南望东京汴梁,此时,该是春花绿柳拂轻风的怡人时刻了,亲人酿的酒熟了,等待离乡日久的亲人回归。欧阳修好像见到了护城河畔,亲友的深情凝视的目光。
“新年风渐变,归路雪初融。”欧阳修看见的不仅仅是雪之初融,还有内心凝固许久的一些看法的裂变。
欧阳修北来不虚此行。“自从澶州盟,南北结欢娱。”“夷狄从来怀信义,庙堂今不用干戈。”这是他发自肺腑的歌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