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贤清 王巧明
[摘 要]车田苗族“人话”的“是”除可以用作常见的判断动词、“合适”义动词、“凡是”义动词、“确认”义动词和焦点标记外,还具有处所动词、空间介词、时间介词、范围介词、进行体标记、程度副词等特色功能。“是”作程度副词的用法,十分罕见,经历了“判断>确认>程度”的演化路径。从“有是在”表基本概念的分类来看,车田苗族“人话”是一种“有2是2”型语言。
[关键词]车田;苗族“人话”;是;多功能性;语义类型
[中图分类号] H0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9)05—0081—06
Abstract:In Chetian Renhua(人话) dialect, the word [z33](BE) can be used not only as a common judgment verb, an appropriate meaning verb, every meaning verb, a confirmation meaning verb and a focus marker, but also as a place verb, a space preposition, a time preposition, a scope preposition, a progressive aspect marker and an adverb of degree. The usage of [z33](BE) as adverb of degree is very rare. It may go through the evolutionary path of "judgment > confirmation > degree". From the basic concepts that HAVE(有)、BE(是)、LOCATIVE(在) can express, Chetian Renhua (人话) dialect is the type of HAVE2- BE2 language.
Key words: Chetian;Renhua dialect used by Miao nationality;BE;multifunction;semantic type
一 引 言
广西壮族自治区资源县车田苗族乡和两水苗族乡的苗族自称其本族语言为“人话”[213ua44],两个乡的使用人口总数在两万左右。李蓝 [1]、胡萍 [2]均认为分布在湘桂边的苗族“人话”是一种分区未定的少数民族使用的汉语方言,我们赞同两位的看法。
汉语“是”的用法复杂,具有多功能性,表现出较强的方言差异。肖渠 [3]、平田昌司 [4]、刘丹青 [5]、马贝加、蔡嵘 [6]、邢向东 [7]、张军 [8]、孙文访 [9,10]、谢奇勇 [11]、黑维强 [12]等学者对此都有研究,涉及晋语、吴语、赣语、徽语、湘南土话等汉语方言。车田苗族“人话”的“是[z33]”也是一个用法复杂且颇具特色的多功能词,目前尚未引起学界关注,本文将详细描写其语法功能,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其语义地图,探讨其语义类型。
除标明出处的语料外,本文所用语料均为笔者田野调查所得。主要发音合作人信息如下:杨建国,男,1947年生,资源县车田苗族乡车田街车田学区;阳复仲,男,1956年生,资源县车田苗族乡车田街车田完小;潘继全,男,1954年生,资源县车田苗族乡车田村水打铺组。
二 车田苗族“人话”“是”的多功能性
(一)作动词
1. 作判断动词。车田苗族“人话”“是”作判断动词的功能与普通话的“是”大致相当,表等同、性质、归类、领属、存在等语义关系,如:
(1)伊是我噶伯。他是我爸。(等同)
(2)咯咧屋是木噶。这栋房子是木头的。(性质)
(3)伊是好人。他是好人。(归类)
(4)咯咧衣是我噶。这件衣是我的。(领属)
(5)墙头上□i55是□a44幅画。墙上是一幅画。(存在)
例(5)表示“墙上只有一幅画”,这种表“唯一存在”关系的“是”,本质上仍是一种“等同”关系,孙文访认为“看作判断的次类更加合适”[9],我们赞同她的看法,以区别于用动词“有”表示的“存在”,如:
(6)墙头上□i55有□a44幅画。墙上有一幅画。
例(6)表示“墙上存在一幅画”,但“画”不一定是唯一的存在物,还可以有别的东西存在,这种语义关系车田苗族“人话”与普通话一样用“有”表示。
2. 作“确认”义动词,如:
(7)伊是走咧,你莫不信。他確实走了,你别不信。
(8)你话对咧,我是□tuei213不过伊。你说对了,我是打不过他。
(9)我是不得知说话,你得知就你来。我确实不会说话,你会你来说。
“是”作“确认”义动词,语境中存在预设,即说话人认为已经存在一个判断,然后用“是”对该判断进行肯定。如例(7)-(9)分别存在预设“有人说他走了”“有人说我打不过他”“有人说我不会说话”等。
现代汉语表“确认”义的“是”是动词还是副词,学界有不同意见:朱德熙 [13]、吕叔湘 [14]499等认为是动词,张伯江、方梅[15]认为是语气副词。本文把车田苗族“人话”表“确认”义的“是”看作动词,因为它还从“确认”义发展出了程度副词的用法。程度副词从动词发展而来是一条常见途径,而一般情况下,语气副词词汇义比程度副词更虚,主观性更强,语法化程度更高,很难发展出语法化程度比它低的程度副词用法。
3. 作“合适”义动词,如:
(10)你来得□n213□xa55是时候,你会算吗?你来得这么是时候,你会算吗?
(11)戏台搭得□n213□xa55冇是垱方,央向看戏啊?戏台架得这么不是地方,怎么看戏呢?
4. 作“凡是”义动词,如:
(12)是药三分毒。凡是药都有毒性。
(13)是人就要食饭。凡是人都要吃饭。
5. 作处所动词,表示人或者事物存在的处所,如:
(14)我今日是屋□i55,你过来嘛。我今天在家,你过来吧。
(15)有人是屋冇?有人在家吗?
6. 作“活着”义动词,如:
(16)我噶爹爹还是。我爷爷还活着。
(17)伊噶伯娘□na冇是哋。他的父母都不在(死)了。
普通话的“是”不作处所动词,也不表“活着”义,这两种意义普通话一般用“在”来表示。
(二)作介词
普通话的“是”不用作介词,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以作介词,功能与普通话的“在”相似,可以表处所、时间和范围等。
1. 作处所介词,如:
(18)伊是□ka52□i55望牛,等下就归来。他在山上放牛,等下就回来。
(19)伊是牛□xa44巴□i55□tia33咧下。他在牛屁股上打了下。
(20)是纸头上□i55写只名字。在纸上写个名字。
(21)我□ko44背底得见伊是大埠头。我最后一次看见伊是在资源。
2. 作时间介词,如:
(22)伊养是48年,今年70哋。他生在1948年,今年70了。
(23)我是夜□ba213时就话哋,你还冇记□ie33。我在下午就说了,你又没记住。
介宾短语“是+NP”表处所和时间,一般作状语,构成“是+NP+V”式;很少作补语,“V+是+NP”式较少用,例(22)虽合语法,但很少说。作补语的介宾短语中的介词一般用“□i55”,即“V+□i55+NP”,如:
(24)满月酒定□i55明□ti55。满月酒定在明天。
(25)一铳打□i55鸟咧额头□i55。一枪打在鸟头上。
(26)担名字写□i55纸头上□i55。把名字写在纸上。
3. 作范围介词,如:
(27)是读书咯咧头上,你要多帮伊。在学习上,你要多帮助他。
(28)伊是打牌噶头上□i55,用咧几多时间。他在打牌上,花了很多时间。
(29)当兵噶年纪要是二十二岁以下。参军年龄限制在二十二歲以下。
吕叔湘指出普通话的介词“在”还可以表示“条件”和“行为的主体”等语义[14]645-647,车田苗族“人话”的“是”一般不用来表达这两种语义。
(三)作程度副词
普通话的“是”不能作程度副词,汉语方言中“是”作程度副词的用法也罕见,目前未见有相关报道,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以用作程度副词,极具特色,如:
(30)咯咧衣是□ia33□lo55。这件衣服很丑。
(31)屋□i55来客哋,伊是黑面。家里来客了,他板着脸。
(32)伊是怕羞,得见生人就□ma55。伊很害羞,看见陌生人就躲。
(33)咯咧人是话道理,你去寻伊话。这个人很讲道理,你去找他说。
(34)伊是行咧快,你喊伊去。他走得很快,你叫他去。
(35)咯个老师是对学生有耐心。这个老师对学生很有耐心。
(36)伊是脾气差,期期骂人。他脾气很臭,经常骂人。
车田苗族“人话”的程度副词“是”表强程度义,意思相当于普通话的“很”,使用频率高。车田的程度副词“是”比普通话的“很”组合能力更强,除了修饰形容词、心理动词和动宾短语外,还可以修饰形容词作补语的动补短语、介宾短语和一些简短的主谓短语,如(34)-(36)。
(四)作进行体标记
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以用作进行体标记,意为“正在”,如:
(37)伊是看书,你莫吵伊。他在看书,你别打扰他。
(38)狗是叫,有人来哋。狗在叫,有人来了。
(五)作焦点标记
“是”作焦点标记标明紧随其后的成分是句子的焦点所在,如:
(39)伊是昨□213□ti55要噶肉。他是昨天买的肉。
(40)伊昨□213□ti55要噶是肉。他昨天买的是肉。
(41)是伊昨□213□ti55要噶肉。是他昨天买的肉。
(42)伊昨□213□ti55是开车去要噶肉。他昨天是开车去买的肉。
(43)伊昨□213□ti55是大埠头要噶肉。他昨天是在资源买的肉。/他昨天在资源买的肉。
*(44)伊昨□213□ti55是是大埠头要噶肉。他昨天是在资源买的肉。
“是”作焦点标记可以用于强调动作行为发生的时间、地点、施事、受事、方式等。由于车田苗族“人话”的“是”还可以用作处所介词,所以例(43)有歧义,句中“是”可以是焦点标记,也可以是处所介词。又由于焦点标记“是”和处所介词“是”一般不连用,所以也不能通过连用来消除歧义,例(44)不能说,歧义要靠语境来消除。
上文我们介绍了车田苗族“人话”“是”的12种语法功能:判断动词、“确认”义动词、“合适”义动词、“凡是”义动词、处所动词、“活着”义动词、处所介词、时间介词、范围介词、程度副词、进行体标记、焦点标记等,下文我们用语义地图来展示它们之间的关系。
三 车田苗族“人话”“是”的语义演化路径及语义地图
(一)从概念空间看车田苗族“人话”“是”的语义演化
历时溯源和共时推勘是考察多功能词语义演化的两种常见的方法。我国的大部分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的历时语料都比较匮乏,使用历时溯源法来确定各种功能之间的演变关系十分困难。共时推勘法通过各功能之间语法化程度及语法化单向性原则来构拟各种功能之间的演化关系,如果一个词的功能十分复杂,头绪繁多,构拟起来也会存在困难。
通过跨语言比较而构建起来的概念空间是一种普遍的语义空间。概念空间图可以通过多种手段进行动态化,变为语义演变路径图。动态化的概念空间图所展示的各节点之间的演化路径具有跨语言的普适性,在材料匮乏的情况下,利用它来理清多功能词各功能之间的相关性,确定各功能之间的演化关系是一条便捷途径。孙文访考察了90种语言和方言样本,构建了“是”的概念空间底图,并通过多语言的比较对它进行了动态化,形成了语义演化路径图,如图1[9]:
我们在上文描写了车田苗族“人话”“是”的12种功能,其中判断动词、“凡是”义动词、“合适”义动词、处所动词、“活着”义动词、进行体标记、焦点标记等7种功能在图中都已存在。从图上我们可以很快确认这7种功能的演化路径分别是:判断>凡是;判断>合适;判断>焦点;判断>处所>进行体。
图1中的“位置”指“事件所处的空间位置和时间位置”,包括处所介词、时间介词。[9]我们把车田苗族“人话”的范围介词也归入该节点,因为“范围”表示的也是事件所处的抽象位置。从图1可知“位置”由“处所”演化而来。
从空间到时间,从具体到抽象是人类语言最常见的隐喻模式,也是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据Heine & Kuteva,方所格>关涉(包括范围)[16]201、方所格>时间[16]205也是人类语言共有的两种常见的语法化路径。因而我们认为车田苗族“人话”“是”的3种介词功能的演化路径应为:处所介词>时间介词;处所介词>范围介词。
(二)从车田苗族“人话”看“是”的概念空间构建
概念空间图是通过考察大量语言构建出来的,使用的是归纳法。但“大量”并非全部,这种归纳法是不完全归纳法。因而概念空间图存在着由不完全归纳法带来的天然缺陷:遗漏某些节点或节点之间的邻接关系设置不科学。弥补这些缺陷就需要不断使用新的语言对概念空间图进行补充和调整。下文我们根据车田苗族“人话”“是”的多种功能对图1略作补充和调整。
1.从“焦点”分出“确认”节点
de Haan提出概念空间上的任何功能应是“基元”,即最小功能单位。[17]郭锐提出“一般的材料不会把如此细微的差别都反映出来”,而且“某种功能可能的细化方向非常多”,“按基元设置节点势必过于繁琐”。因此,他建议先用较粗的颗粒来设立节点,在研究深入后再设立颗粒较细的节点。[18]我们认为“焦点”不是一個“基元”,而是一个较粗的颗粒,根据研究的需要可以细化为“焦点”和“确认”两个节点。理由有三:
第一,在部分汉语方言里,表“确认”义和作焦点标记用不同的词。据林少芳、盛益民研究[19],闽语福清话的“敆”可以表“判断”义并用作焦点标记,但不能表“确认”义,表“确认”义要用“正是”,如:
(43)敆许隻侬逐我行其。是那个人赶我走的。
(44)伊手艺* 敆/正是尽好。他手艺是挺好。
第二,普通话的“是”表“确认”义和作焦点标记是两种不同的功能。方梅认为普通话表“确认”义的“是”重读,意义较实,不能删除,不是焦点标记,而是语气副词。作焦点标记的“是”必须轻读,用于标示它后面的焦点成分,意义较虚,可以删除[20]。
第三,“确认”义动词可以演化出程度副词,焦点标记则不能。如果概念空间只设“焦点”节点,焦点标记属于标记词,虚化程度比程度副词要高,按照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语法化程度低的功能可以演化出语法化程度高的功能,而不是相反,显然焦点标记演化出程度副词违背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
2.新增“程度”节点
孙文访考察的90种语言样本中未提及“是”表“程度”的用法,车田苗族“人话”的“是”有程度副词的用法,因而我们增设该节点。并且我们认为车田苗族“人话”的程度副词“是”应是从“确认”义动词“是”演化而来。理由有二:
第一,“是”有演化为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
在汉语共同语和方言里,“确认”和“程度”是两个关系十分密切的概念,经常用同一个词来表示,有相互演化的语义基础。
(45)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史记·赵世家)(确认)
(46)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战国策·燕策三)(程度)
(47)此真先君之言也。(《荀子·非十二子》)(确认)
(48)宿舍收拾得真干净。(确认、程度)
(49)高密:闺女考上大学给他长了脸,他诚地欢喜呢。(确认、程度)[21]
(50)湘潭:他屋里娘老子确实能干。他妈妈的确很能干。(确认、程度)[22]
(51)大余:咁只书包的个的沉。这个书包的确很重。(确认、程度)[23]
(52)泉州:伊设汰亲像你。他跟你的确/非常像。(确认、程度)[24]
上述例句中的“良、真、诚地、确实、的个的、设汰”等要么在不同的句子中分别表“确认”或“程度”义,要么在同一个句子中既可表“确认”义,又可表“程度”义,可见汉语的“确认”和“程度”语义关系密切。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以表“确认”义,具有向“程度”义演变的语义基础。
第二,“是”有演化为程度副词的句法环境。
张谊生提出动宾结构是诱发汉语实词副词化的主要结构形式之一,“诱发实词虚化的动宾结构都是以VP(包括形容词性短语)为宾语的动宾结构。这类结构的表义重点本来是落在前面的动词上,但有时也可以落在后面的VP上。随着重点后移现象的增多,动宾结构就会转向状中结构,与此同时,前面的动词也就渐渐转化为副词了。”[25]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形容词”结构正是这种以VP为宾语的动宾结构,如:
(53)咯咧衣是乖太。这件衣服确实漂亮。/这件衣服很漂亮。
(54)咯咧屋是□xa44利。这间房子确实干净。/这间房子很干净。
语义演变过程中常存在可作两解的过渡阶段。车田苗族“人话”存在很多“是”作两解的用例。例(53)(54)“是乖太、是□xa利”在语境不明的情况下可作两解,“是”既可表“确认”义,又可表“程度”义。如果语境中含有预设“有人说这件衣漂亮”“有人说这间房子干净”,则句中的“是”表“确认”义。如果语境中没有这样的预设,则句中的“是”表“程度”义。
但并非所有含程度副词“是”的句子都可以两解,当由“是+中心语”构成的状中短语作定语时,“是”只能解作程度副词,不表“确认”义,如:
(55)是利嘅刀莫去动,要伤手。很锋利的刀别去玩,会伤手。
(56)伊要咧□dai213是乖太嘅衣服,你快去看。她买了件很漂亮的衣服,你快去看。
从以上两例可以看出,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发展出了真正的程度副词的用法。
综上,车田苗族“人话”的“确认”义动词“是”既有演化为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又有演化为程度副词的句法环境,并且共时层面还存在“确认”和“程度”两解的用例,因此我们认为程度副词“是”是从“确认”义动词演化而来。
吴福祥指出“假如我们发现某种语言(L1)的语素F具有ABC三种功能,而L2和L3两种语言的对应语素F1和F2分别只有功能AB和功能A,那么ABC三种功能之间的衍生方向即为A>B>C。”[26]据林少芳、盛益民(2018),闽语福清话的“敆”表“判断(A)”,但不表“确认”[19];普通话的“是”可表“判断(A)、确认(B)”;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表
“判断(A)、确认(B)、程度(C)”。因此可以推导出车田苗族“人话”“是”的三种功能的演变顺序应为:判断>确认>程度。
3.调整“活着”节点的位置
孙文访定义“存在”为“某处存在某物”[9]。车田苗族“人话”的“是”不表“存在”,但可以表示“活着”义,因此我们把图1的“活着”节点调整了位置,与“处所”节点直接相连。
图2是我们在对图1进行了调整和补充以后,根据车田苗族“人话”“是”的各种功能构建的动态化语义地图。
四 车田苗族“人话”“是”的语义类型
孙文访考察了70种语言和汉语方言,根据动词“有、是、在”表示“处所、存在、领有、判断”四个概念表现出的共性和差异,把世界语言归纳为6类:(1)“是”型语言;(2)“是有”型语言;(3)“有是在”型语言;(4)“有是”型语言;(5)“有在”型语言;(6)“有”型语言[10]。如图3:
从图3可知,普通话和大多数汉语方言用“有”表示“存在、领有”,用“是”表“判断”,用“在”表“处所”,属于“有是在”型语言。
车田苗族“人话”不能归入上述6种类型。从上文对“是”的功能的描写可知,车田苗族“人话”用“是”表示“判断”和“处所”概念。“存在”和“领有”概念则用动词“有”表示,不用“在”,如:
(57)□ka52□i55有兔咧。山里有兔子。
(58)我有□a44□dai213崽。我有一个儿子。
车田苗族“人话”“是”和“有”与上述4个基本概念的对应关系如图4:
从图3可知,“有是”型语言用“有”表“领有、存在、处所”,用“是”表“判断”,“是有”型语言用“是”表“判断、处所、存在”,用“有”表“领有”。图4车田苗族“人话”用“是”表 “判断、处所”,用“有”表“领有、存在”。可见车田苗族“人话”与“是有”或“有是”型语言比较接近,但存在差异,不能归入这2种类型。与其他4种类型的语言差异更大,也不能归入其中,也就是说以上6种分类不能涵盖车田苗族“人话”,需要为它设立第7种类型。
从图3可知,“是”型、“有是在”型、“有是”型、“有在”型等几种类型都是根据表达4种基本概念所用动词的差异归纳出来的类别,而“是有”和“有是”2种类型所用的动词一样,都是用“是”和“有”来表达这4种基本概念,只是“是”和“有”在表達概念的多寡上存在差异,因而与其他几类的分类标准不完全一致。我们认为这2种类型可以合并,称为“有是”型语言。“有是”型语言又可以根据“有”和“是”表达基本概念的多寡分为3个小类:(1)有1是3型(即图3中的“是有”型);(2)有3是1型(即图3中的“有是”型);(3)有2是2型,车田苗族“人话”即属于这种类型。
五 结 语
本文详细描写了车田苗族“人话”“是”的多种功能,并构建出了它的动态化语义地图,分析了它所属的语义类型。
车田苗族“人话”的“是”有如下12种功能:判断动词、“确认”义动词、“合适”义动词、“凡是”义动词、处所动词、“活着”义动词、处所介词、时间介词、范围介词、程度副词、进行体标记、焦点标记等。
车田苗族“人话”的“是”可以用作程度副词,这在汉语方言里十分罕见,丰富了汉语方言“是”的功能。“判断>确认>程度”可能是判断动词的一个发展方向,对判断动词的类型学研究具有启发意义,因而我们据此对“是”的概念空间图进行了补充。
从“有、是、在”表“判断、处所、存在、领有”4个基本概念的类型来看,大部分汉语方言属于“有是在”型语言。车田苗族“人话”用“是”表“判断、处所”,用“有”表“存在、领有”,属于“有是”型语言里的“有2是2”型语言,是一种颇具特色的汉语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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