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人”的戏剧角色

2019-11-22 05:52
黄梅戏艺术 2019年2期
关键词:傩戏剧种黄梅戏

○ 胡 杰

作为一个戏曲演员来说,最为苦恼的莫过对于自己所塑造的舞台形象感到茫然而又一时走不出困惑。在我整整三十年的演艺生涯中,困扰我时间最长的角色当属傩戏《和番记·送别》中的肖氏一角。那还是在二十多年前的1997年,我所在的池州市黄梅戏剧团在市文化局的组织安排下,排演了一台富有特色的池州古戏曲。当时,分配给我的角色即是《和番记·送别》中的肖氏。对于这个角色,漫说我当时是一无所知,就连傩戏这个剧种的名称其前我也是从未听说。既然领导信任我,同时我也想多演戏,所以就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个角色。可一旦要面对这个角色的塑造,又不知从何做起。

首先,傩戏是以戴着面具为表演特征的古戏曲,因此迥异于一个戏曲演员的通常化妆演唱。没有眼神,没有面部表情,声音也受到面具的阻隔,甚至连呼吸也不通畅。而最为困难的是,傩戏虽有数百年历史,虽然也有剧本、音乐、服装、道具,乃至各个角色行当等戏曲因素,但因其向无职业班社,从来都是在家族内自觉地靠口传心授而传承的仪式性戏曲,几乎无程式可言。特别是表演方面,简直简单至极而又无可参考。即便导演,亦因其从未涉猎过被称之为“戏曲活化石”的这个独特剧种,所以也不能具体地给我以多少帮助。是时,我的思想遂出现了波动。

我本出生于戏曲世家,对于豫剧、越剧等,我都乐于接受,而我最钟情的还是黄梅戏。就在此前的1996年,我还因一出《红梅惊疯》而拔得了安徽省黄梅戏青年演员大奖赛的头筹。倘若因为这么一个我不熟悉的剧种和丝毫没有把握的特殊演唱而塑造了一个失败的角色,岂不是影响了我的声誉?因此便想打退堂鼓。针对我的诚惶诚恐、患得患失,领导首先指出我的思想问题,并开导和鼓励我要勇于开辟新的戏路子,敢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同时,请来了首开先河挖掘、整理傩戏的专家王兆乾老先生帮助我们,亦在“傩窝子”请来了老艺人具体辅导,直接面授。于是,我也就放下思想包袱,同全团人员一道,“摸着石头过河”。首先,我从熟读剧本、学习唱腔做起。剧本基本属于文言文,对于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我来说,自然是有些佶屈聱牙。而声腔,也是数百年前的曲牌联套体高腔即青阳腔,其音域宽,音调高,旋律走向多大跳,很难习唱。又因为传统的傩戏排演从来就不让妇女参与,因向来无坤角演员,戏中的旦角例由反串的男演员“拿腔捏调”,莲步小蛮腰。不过,当时我感觉乡间的老艺人们确实唱得非常好听,很有韵味,而且从本嗓假嗓之间来回切换,过度得那么自然顺畅,于是一下子提高了我学习的兴趣。在我学唱不几天,也许是旦角唱腔回归到本位的缘故吧,大家都夸我唱得很有味道,特别是老艺人夸我唱得比他们还好听,这就更增强了我的信心。至于身段表演,老艺人提供给我们借鉴的就非常有限,我们只好从仅有的诸如“踏摇娘”、“元宝礼”等几个动作中“化”并拓展,再查证、参考有关文献,比如青阳腔的“文戏武唱”、“逢歌必舞”等,一步一步地往角色上靠。三个月后 ,这个“老古董”终于与观众见了面,并且带到了第五届安徽省艺术节上,还拿了11项奖,我个人也获得了二等奖。奖是拿了,可是我心里却一直不踏实,对于我所刻画的肖氏这个角色,在观众的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老实说,在我塑造的所有舞台形象中,肖氏是我心目中最不满意的一个。尽管如此,作为非遗演出,还不时的在境内外舞台上亮相。许是因为傩戏是个稀罕物,与其他姊妹艺术没有可比性吧,可舞台上的肖氏有没有血肉和灵魂,业内人士和我自己应该最清楚。多年以来,肖氏这个形象一直在啮咬着我的心,让我的艺术良知始终惴惴不安。

时间过去了二十年,2017年,弘扬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被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剧团决定在挖掘、整理的基础上,创排一台大型舞台剧《千年傩》,而《和番记·送别》作为保留的折子戏忝列其中,戏中的女主角依然是我。而且,整个一台戏也交由我具体导演。诚然,对于执导《千年傩》,我自不免有些畏难情绪,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对于傩戏的创排,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底气。何况,对于傩的整体舞台呈现,我也有些想法,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之心。可让我重新打造肖氏一角,并且要让这个舞台形象须有本质上的提高,心中仍不免犯怵。我想,若要整个《千年傩》能在舞台上绽放光华,那么作为《千年傩》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包括我所饰演的《和番记·送别》就必须出彩,而这,恰恰又触碰到我当年的痛处。不过,能借着重新打造的机会,重新梳理、提升,让肖氏形象产生一个质的飞跃,抹平心中的遗憾,也是我的一个夙愿。于是,我在擘画全剧的同时,也着手我个人角色的打磨。这期间,又经历了《千年傩》的2017和2018两个版本的逐步提高。

在第一版本中,编剧对《和番记·送别》作了删改和调适,使故事更为集中和明了,曲作者对音乐也作了遴选,而关键是如何使肖氏与刘文龙的对手戏以一个什么样的新面貌具体呈现。这一点,我与也是二十年前就饰演刘文龙的演员首先坐下来,总结经验,重新梳理并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一致认为:当年我们对该剧的时代背景把握不准,而最突出的是表演情感不够走心。表演情感的走心与否,是关系到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也是衡量一个演员的优秀与否及成熟与否。平心而论,当年我在塑造肖氏这个角色时,也是有心,也很用心,但就是没有走心。没有像了解自己那样了解肖氏,没有像爱自己那样爱肖氏,所以也就没有那种新婚刚及三天的少妇在送别自己心仪的英俊儒雅丈夫时的感同身受。而且送别途中,对于丈夫的前程、归期都茫然不知,甚至生死未卜;对于丈夫走后,自己如何与公公相处,大量的寂寞时间如何自处?并且,作为一个知识女性的大小姐,既要注重封建道德,又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还要顾及丈夫的志趣……各种复杂的感情,千头万绪,齐涌心头,莫衷一是。剧本中一句叫板“妾意如痴”,则表明了肖氏当时是处于一种怎样无可奈何的情感状态,而我当年表述肖氏的心路历程时就没有注意到“如痴”二字在送别时的内在感觉和外在形态,甚或对诸如“春罗初试”、“云雨未调”等唱词的内涵也不甚了了。即便对唱词“肝肠裂碎”似乎是懂了,但也只是浅表性的理解,而没有“像刀子扎在心上”的那种“走心”之感。走心,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著,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废寝忘食,是始终挥之不去的角色的灵魂附体。这种认识,在当年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有了这种反省和体悟,接下来还得解决“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问题,也即如何达到心手相应。譬如对于身段的设计和运用,虽然当初我们也下过一些锤炼的功夫,但素材毕竟有限,可谓贫瘠、羞涩。我想,我们不妨胆子大一些,在本剧种的基础上化用一点,创造一点,只是要化用得当,创造有据;再向其它剧种学习一点,借鉴一点。当然,所有的化用、创造、学习与借鉴的目的都是为我所用,也就是说,使用的所有手段都必须为“傩”服务,体现一招一式的特征,最后都必须姓“傩”!

在实施的过程中,我们且行且琢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终于,《和番记·送别》以全新面貌并同《千年傩》在2017年12月与观众见面了。由于更新了服装,添加了音乐伴奏和采用了LED大屏,更因为演员对剧本的重新演绎,因得到了观众和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甚至有观众说:在池州的舞台上,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戏!但是,金无足赤,艺无止境。演出之后,作为剧团,特别是作为主演和导演的我,在充分地听取和吸收了各个方面、各个层次的意见后,针对《千年傩》全剧存在的诸如布景过艳,节奏拖沓和时长等问题,尤其是我们自己意识到的《和番记·送别》与《孟姜女·洗澡结配》两个折子戏的剧种语言定位问题和剧本立意,本着十年磨一戏的精神,决定再度打磨。针对问题,经过认真改排,2018年,《千年傩》除在池州本埠再次亮相,还受邀参加了第八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的非遗剧目展演,观众的“震撼”之誉,充盈于耳;10月,参加了第五届安徽文化惠民消费季好戏大家看展演的选调演出,同样引起了轰动。省文化厅袁华厅长看过演出后上台接见演员时兴奋地说:“傩戏我早就听说过,但没有想到你们池州剧团把傩戏做得这么好看,这么好听”!观众的肯定,领导的嘉奖,慰藉了我们整个演职员的辛勤付出,特别是释然了肖氏这一角色对于我个人的多年纠结与折磨!

俗话说:“不受烟火不成神,不受折磨不成人”。折磨折磨,不曲折哪有柳暗花明?不磨砺怎有锋刃快刀?“折磨人的戏剧角色”啊,你让我理解了:“人非磨折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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