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1
2016年4月7日。
傍晚到达神龙川,战鼓般的瀑布迎接我们。
平时的瀑布,一定没有这么大,我从天气预报里早已得知,这里,昨晚到今天上午,一直是大雨。在往大山深处盘旋而进的车上,我观察到,山外的溪流,已经有一些浑浊,河面宽阔了不少,水流湍急,黄色的溪水,激荡着青青的柳树根部。
瀑布声急,相互间交谈,需要大声招呼。我们入住天香园民宿。
四个房间,以棋琴书画命名,我拿到的是“书”房。进房间前,穿过一个大书房,各式杂志,茶盘茶盏,是小聚的理想场所。“书”房靠山的窗外,奔腾的溪流哗哗,窗的正前方下,有休闲大露台,露台下面,就是狂奔的瀑布。
这“书”房,自然满意,但似乎有担心,这么大的瀑布声,晚上睡得着吗?
晚饭后,我选择餐厅附近的一个瀑布,零距离观察。
谛听,咚咚咚,咚,咚,咚,是沉闷的那种,就如我刚踏进神龙川时听到的那样,似鼓在擂响。灯光下,白练齐整,那练仿佛是从巨大的织机中扯出,有些厚度。白练激起的浪花,溅到我脸上,星星点点,早春的夜,有些凉意。白练经过几分之一秒的洁白展示,齐齐跳入深潭,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完成一个二点五系数后,双手双脚并拢,一个猛子扎入,溅起的水花越小,分数越高,瀑布也一样,猛子扎得很深,在深潭处回旋数圈,泛出无数朵小泡泡,再荡出圈圈涟漪,潭的另一面,水流不久就恢复平静。潭水清澈,靛青泛蓝,即便是这般急躁的大雨过后,潭水仍然绿透,如碧玉晶莹,惹人喜爱。
我知道,瀑布们,如此欢快,我不应该打扰它们。在人类没有居住到这里以前,甚至,在人类的噪音存在以前,这神龙川,只有大自然的声音,当然,流瀑应该是其中最雄壮的一种,尤其在大雨滂沱后。
2
今晚,我决计读它,我们彼此倾听。
这个“书”房,还是有些特色的。设计者极用心,让你在烦躁的俗世生活中,躲进山居,窗外的山,能让你觉得,睡在她的怀抱里,就如婴儿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全踏实。流动的溪水,如果是潺潺的那种,那就是伴你入睡的外婆的摇篮。在这里,一切身心都可以解放。
只是今晚,大雨过后的溪流,变得欢愉了,变得粗野了些,我不怪它,这里是它的家,它可以任意东西的,而我是不速之客。
关紧所有的窗,躺在柔软的床上,开始听瀑。
咚咚的鼓声,变得沉稳了,依然有力的节奏,我知道它们要去远方。
我努力想听出它的层次。
五分钟后,瀑似乎变成了海边的涛声。哗哗哗,哗哗哗,只是涛声慢,瀑声急。涛声由远而近,声音由轻到重,一阵阵,有起伏,有轮回,节奏感很强。而这瀑声,几乎只有一种急促的节奏,它们在急急赶路,它们要集体赶往一个地方,它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停留和稍息。用音乐来打比方,这个瀑声,有点像交响乐《打虎上山》,咚咚的锣紧敲之后,就是各种乐器一起奏响,有锣、有鼓,有主导节奏的电声,有提琴,小中大都用,各种乐器,然后,钢琴出场,一直高亢,它给我们营造的氛围,就是急促高昂,勇猛向前,它是在鼓励杨子荣们,上威虎山消灭座山雕去!
瀑们也这么焦急,奔腾不息,几百里后,浩淼的太湖在迎接,只有到了那边,它们才可以安静下来。这里是太湖源头,奔赴,就是它们的使命,大雨即军令,今晚,它们如急行军,我理解它们,军令如山。
喜欢瞎想,这太湖的源头,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
一滴水!起先,一定是有一滴水,它的号召力极强,不断凝聚,犹如核裂变,迅速壮大。黄河源头,长江源头,还有很多著名河流的源头,我都没有到达过,但我看过纪录片,往往是一孔汩汩的山泉,几绺流淌的细脉,极不起眼,但恰恰就是著名江河的源头。太湖源也一样,神龙川的源头,在景区尽头,那里,也一定有一孔山泉,从泉里淌出的每一滴水,都有着极强的使命感,它们是八百里太湖活跃的种子。
活跃的种子,还有雨滴。
大雨狂落,或者细雨绵绵,都是雨水对土地和森林,表达爱的不同方式。大雨滂沱时,雨滴从高空中一一跃下,像冲锋的战士,直接跳进溪流中,和山泉汇合,队伍迅速壮大。细雨绵绵时,雨滴就如一个顽皮的孩子,起先落到高大的柳杉叶上,继而,往下跳,撩拨一下低矮一点的松枝,接着,它看中一株大朵的花蓬,因为那尖顶的花朵上,已经有些小伙伴在热情地等候了,它们要一起练习芭蕾,轻轻点点,自由舞动,它们甚至要和蝴蝶比美,谁能否认雨花的美呢?然后,再然后,它们合并身体,集体俯冲,一齐冲入溪流的大队伍中,汇成浩浩荡荡的壮观。
太湖源头,在这雷鸣中,我想象着一滴水的今世前生,想象着一滴水的奔跑。
聆听,是一种无言的过程。
听着这不断重复的乐章,我已没有原先那种厌烦,丝毫没有,相反,因为聆听,我和瀑布们有了良好的交流。瀑布告诉我,它们的乐章,是有明显分部的,每一滴水都有不同的角色,它们分别承担着各自的职能,它们和途经的山边岩石、溪中流石,和山旁的树枝、树根,和溪流中鱼、虾、蟹,都有互动,每一次互动,都会产生不同的音符,交会,迸裂,温柔,怒吼,曲调变化多端。
溪流有言,我无眠。我不怪它们的粗野,我是在阅读它们。
枕着涛声,万籁俱寂,索性夜读。我带的是宋代笔记,南宋作家周煇的《清波杂志》,卷九《花信风》:“江南自初春至首夏,有二十四番信风,梅花风最先,楝花风居后”,我批注:窗外的清流中,不知有哪些花朵呢?读到卷十二《拦滩网》,眼睛一亮:“江上取鱼,用拦滩网,日可俯拾”。我批注:今日溪中鱼,一定如游大海般畅快,什么网也拦不住!周作家,晚年定居临安(杭州)清波门,日往来湖山间,把酒赋诗,悠然自得其乐。
清波门,嗯,清波,这窗外就是一溪的清波,只是它们喧闹了些;临安,嗯,南宋的临安已叫杭州,但临安却保留了下来,今天的临安,是杭州的副城,此刻,我就躺在副城太湖源头的天香园。
明天一早,我必须寻找神龙川寂静的依据。
3
晨六点多,打开窗,瀑布声一下挤满房间,依旧磅礴有力。晨雾氤氲,半遮山峦,右前方一片徽派建筑,白墙黑瓦,檐角层层,这是典型的中国乡村水墨画,自然天成,且每天随气候不断变幻,那灵动的画面,让画家们永远无法企及。
我看了一眼依然起劲奔腾的瀑布,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往画中走去。
两个小银杏群,一个四世同堂,一个五子登科,都是高寿的树老人。杏树上的新叶已经绽满,叶面小,细嫩,滴着露珠。
转两个弯,跨两道激流,是一条长长的藤蔓走廊,两边的葡萄藤已经抽芽,我想象着七月的茂盛。右边是一片大茶园,生气蓬勃,茶园里的数桶圆形土蜂箱,如一幢幢别致的小木屋,那是野蜂们的自然家园。
“噗哧”,一根小枯枝从柳杉上掉落。
“清明,酒醉;清明,酒醉”,乌鸫,似乎很悠闲在叫。
“布谷,布谷”,布谷鸟就如时令官,在向人们不断地发布季节的命令。
我的窗外,有一块很大的背景板,上面写着“2016 中国太湖源第十六届野猴节”,从日期看,活动显然刚刚举办。我真希望,这个时候,有几只活泼的小猴子跳出来,向我道早安,可野猴们很懒,还在各个山头树上猫着呢,不肯出来见我。
对生活在这里的七大类二千三百余种野生动物来说,乌鸫和布谷是勤奋的早起者,它们知道,早起能多吃到虫虫。
抬眼望山,一直往上看,无边无际,两山夹溪,竹木夹杂,丛流哗哗,飘荡而来,山绿得发亮。
我终于知道,前夜如此急的大雨,并没有使溪流常规变色,这山,这树,吸吮污浊的力量太强大了,雨滴重重滴下,或者轻轻融入,水依然清,山依然绿,丝毫不受影响。
寂静的山,雷鸣的瀑,神龙川水奔腾不息,至八百里太湖,涵养着湖两岸的万千子民。
1
整一个月后,2016年5月7日上午,千岛湖,烟雨朦胧,我们向东南湖区的蜜山岛挺进。
近了,浮在湖面上的“蜜山”能看见了,岩壁上,“蜜山禅寺”四个金色铸字,逐渐清晰起来。
游船缓缓靠近,细雨飘滴脸庞。迈步,小心登岛,拾阶而上,我们踏进传奇里的蜜山岛。
迎高壁仰望,“蜜山禅寺”的“蜜”字上方,有一朵花,极艳,峭壁上,松树下,只有一朵,定睛细看,是月季,鲜红,醒目,绿叶几乎和青山融为一体,饱满的花朵,在雨中摇曳,它向我微笑,欢迎我登岛。
史志记载,蜜山禅寺,始建于北宋开宝元年。人世沧桑,世移时移,禅寺几经毁建,但是,蜜山古道上的那些石阶,却永远地镶嵌在那儿。
我踏着的石阶,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那种青石板。石板的高度,平均九公分,长宽比例和谐,几乎完全按照黄金分割原理切割。脚踏上去,一步一步,虽不断往上,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一段幽深而长长的古道。
古道两旁,树枝交叉,你牵着我,我缠着你,有时,调皮的小枝丫,会伸到你的胸前,软软的,嫩嫩的,你忍不住想将它们掬进怀里。青条石板上,不时散落着几片发黄的枯叶,那是冬春季节的替换,你踩着枯叶,是在和叶子交流,和叶子亲密接触,感谢它的付出,感谢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又来为我铺路,有枯叶在,青石板就不会寂寞。
宋朝的青石板,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块叠着一块,向山上延伸,它们经风沐雨,迎来送往,草绿了,草枯了,它们依旧泛着青色,磨去的只是岁月的时光。蜜山禅寺,原来叫马石庙,明朝以后曾多次改扩建,叫过蜜山庵,叫过蜜山堂。1959年,新安江大坝横空出世,狮城贺城,千年的古城,永远沉潜在水底,千岛湖惊艳亮相,蜜山,就成为蜜山岛了。
雨滴打在树叶间,雨滴滴到伞顶上,轻轻重重,滴滴答答,我们到达蜜山岛的半山腰,看三个和尚圆寂塔。圆寂塔,高约三米,六角形,塔身用六块长方形茶园石砌成。细雨簌簌,四野寂静,我的脑中,却出现了一幕热闹场景,剧情的中心主题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这个中国家喻户晓的传统民间谚语,就是从这里演绎而来,它堪称蜜山岛的传奇。
2
你尽可以想象,蜜山寺初建时的规模大小,一定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它完全符合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此地,“有蜜出水空罅中”,谷深,树茂,水甜,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起初,来了一个和尚,不久,又慕名来一个和尚,后来,再一个和尚随至,虽是出家修行,但人的惰性,照样显露无疑,这是惰性的张扬,更是体制的弊端,三个和尚,注定没水喝。
一定要打一口井,有了井,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踏步上山顶,我们就到了蜜山泉边。山顶有泉,不算稀奇,但这口泉,因为有了传奇故事的铺垫,就变得哲学起来,深刻而给人以启发。
几乎难以相信,蜜山泉,现在也可以放心喝。井边放着两只木桶,桶上系着绳子,扑通丢下桶,使劲一个翻滚,满满一桶泉水就拎上来了。
拎着蜜山泉,往禅寺的客堂去,急着烧茶,我们想品一品,蜜山的泉水,还有没有宋朝的味道。
大雨如注,我们坐在禅寺客堂前的长亭里吃茶。亭正前方,有小和尚煮茶小铜像雕塑,盯着炉,看着壶,捏着扇,神情不一,但都专注,一个写着“悟道”,一个写着“静心”,一个写着“悟心”。悟心的小和尚,似乎在吮小指,面前的小茶壶嘴上,有雨水不断滴着。
亭前右角大樟树下,有一牌,上书“青山隐茶遗址”。唐高僧灵一,与人在此吃茶,赋有《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诗:“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清溪流水暮潺潺”。青山、白云、野泉、香茶,已经日薄西山了,吃茶吃到不忍离去,这青山茶园,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3
现在,也有僧人陪我们吃茶。中年僧,出家二十余年,和我们谈“心”。
先从这杯蜜山茶开始。
习惯了,吃茶先闻一闻。鼻子凑近瓷杯,粗制墨黛青杯,茶汤有一股清香,散着淡淡的炒青味。中年僧笑着说:茶叶做得不精致,是我们自己炒的,我们的茶叶叫“别有香”。他往下一指,喏,那一片,就是“别有香”茶园,茶园不大,只有五亩多点。顺着他的手指,我立起身往下看,竹林杂树丛中,数垄茶蓬蜿蜒,条理清晰,细致干净,茶园周围,雾气在雨中升腾,那雾,不知是几重了,小气候中的小气候,再加上这场如帘大雨,茶园的茶叶,青色发亮,别有亮,仿佛是千岛湖中的绿毯,裁剪了一块披在这蜜山顶上。
吃一口蜜山茶,丝丝甜味。
我好奇地问:这水,就是我们刚刚打上的那桶吗?
中年僧狡黠一笑: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刚打上的泉,要沉静一下,你们没看到井边那些字吗?
我立即答:我知道,按你们佛家的说法,刚刚打上的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子,需要过滤,才能喝。不能伤及小虫的性命,众生平等,自然也包括小虫。
中年僧又笑了,憨厚的样子。
我们听雨,茶亭檐瓦,如注沙沙响。我们吃茶,叶子和泉,生发出无限的关系,茶中悟人生。我们谈善恶,人不可作恶,恶必有报,人都有小过,只要迁善改过,人就会圆满。我们话众生,芸芸众徒,苦乐不均,熙来攘往,心安最好。在这个雨天,湖上的雨天,吃茶聊禅,儒释道已经贯通,精神中的经典,已经融入我们的内心,向上,向善。
亭外的一株腊梅,春天催发,青叶换装,我壹庐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株,它让我一下子想起千年前的林大诗人。
北宋开宝元年,蜜山寺初造,数百里外的杭州,那个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林逋,也是刚刚出生。这个宋朝的独身主义者,先锋文艺青年,钟爱梅花,孤山放鹤,我想象着他到过蜜山寺,“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闲鹤,懒蜂,当然还有隐人,他在孤山小隐,杭州至淳安,一两百里地,水路极方便,极有可能到这里来修身参禅。
茶吃够了,话谈透了,我们兴尽下山。
轻踏宋朝的青石板,雨点依旧滴答,修竹茂林,梵音阵阵。
再过些日子,就是夏至,它又被称为“蜜月”,是蜂蜜丰收的季节。嗯,蜜山岛,蜜山泉,蜜山茶,蜜山禅,多好啊,蜜一样的世界。
何时再来蜜山岛呢?“蜜月”最有寓意了,千岛湖万顷碧波,涵养着蜜山泉,蜂绕茶园,百果流香,一定更有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