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三十四年前,我第一次出国。在墨西哥城,一群穿红着绿的欧洲游客从一座古庙的残垣后面突然走出来,擦身而过时,他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男游客用英语问我们来自哪里,似乎期待我们是他的“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我大声回答。他面露失望之色。这样的提问,那时在国外似乎已听得耳熟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重复了多少遍:“我是中国人。”那时在国外,到处旅行的黑发黄肤者中,少有中国人,也难怪外国人要惊诧了。
在国外,我喜欢逛书店,也希望在国外的书架上找到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书籍,但结果多是失望。和国外的作家交流时也能感到,中国的作家对外国文学的了解,远远超过外国人对中国文学的了解。
第一次出国,在旧金山,我曾访问一位老华侨。他家摆着一个中国青花瓷坛,里面装着一捧黄色的泥土。“这是我家乡的泥土,我怀揣着它一起来到美国。看到它,我就想起故乡,我是一个中国人。”老华侨告诉我,他在海外生活,思念家乡,又为旧时中国的积贫积弱心痛。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说“我是中国人”时,感觉腰杆硬了,底气也足了。那次回国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感叹:“‘我是中国人!在远离祖国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今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像我一样,走出国门,骄傲而又自信地向形形色色的外国人这样说。”
三十多年中,我不断有出国访问的机会。当年在异域旅行时的那种孤独感,已经渐行渐远。
2001年夏天在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菲利普岛,来自不同国家的旅游者在一片海滩看企鹅登陆。我听到到这里来的人群中,有说英语的,有说法语的,而耳畔出现最多的语言,竟然是中文!在远离国土万里之外的海滩上,那种奇妙感和亲切感,真是难以言喻。
2012年秋天访问荷兰画家维米尔的故乡代尔夫特。我走进一家书店,没有想到,在书店入口处最显眼的地方,陈列着英文版莫言的小说。大红的封面,层层叠叠,堆得像小山。很多荷兰人站在这座小山边,静静地翻阅着。
2017年春天在摩洛哥,我走进那家闻名世界的卡萨布兰卡咖啡馆,服务员迎上前来,笑着用中文大声说:“你好!欢迎!恭喜发财!”我发现,咖啡馆里的顾客有一半是中国人。
2018年夏天,在遥远的智利,我走进大诗人聂鲁达在黑岛的故居,发布我在智利出版的西班牙语版诗集。聂鲁达故居博物馆为我举办了一场朗诵会,在聂鲁达曾经激情吟唱的大海边,人们用西班牙语和汉语朗诵我的诗。这真是梦幻一般的情景。
前不久,我和莫言一起访问阿尔及利亚。在首都阿尔及尔,我们走进一家临街的法语书店。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我们看到很多被译成法语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莫言发现两部自己的法译本小说。离开书店时,书店主人大概认出了莫言,大声喊道:“莫言!CHINA!”
如果时光退回到七十年前,誰会想到似乎辽阔神秘的世界会离中国如此近呢?在国外,几乎已经没有机会介绍自己是中国人,因为人人都知道,没有必要再说。可是,在我心里,这五个字比从前更使我骄傲:“我是中国人!”
(摘自《人民日报》2019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