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延珍
母亲去世后,罗新成把老父亲罗忠接到了城里。原本是想好好照顾老父亲的,可他们夫妻俩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管,再加上母亲去世让老父亲受了刺激,患了间歇性老年痴呆症。他只好给老父亲请了个保姆,一来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再有就是看着他,别走丢了。
这天下午,罗新成正准备出去办件事,保姆苏阿姨忽然打来电话,着急地说,老人走丢了!罗新成一惊,忙问怎么回事。苏阿姨说刚刚带着罗忠去农贸市场买菜,她低头猫腰挑了一会儿菜,等再抬头,老人就不见了。她找遍了市场,都不见罗忠的影子,这才忙着给罗新成打电话。
罗新成略一思忖,吩咐苏阿姨,现在兵分两路,苏阿姨再到市场周围找找,他回家去看看。苏阿姨应了一声,挂断电话。罗新成从抽屉里拿出两张金卡,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罗新成跟一个重要客户说好了,晚上请客小聚。说是随便聚聚,风轻云淡,但这个聚会决定着他公司的命运,他耽搁不起。看看现在还有时间,他决定先回家去看看,万一老父亲走回家了呢。农贸市场离家也不太远,父亲独自走回家也是有可能的。
罗新成回到家,只见房门锁着,老父亲并没回家。他一路上四下里看,也没见到老父亲的身影。他立即给苏阿姨打电话,问她那边怎么样了。苏阿姨说她在市场周围找了好几圈,还是徒劳无功,她已经发动几位老姐妹帮忙找了。她焦急地说,得赶紧找到啊,不然老爷子就得在外面过夜了。天这么冷,可别冻坏了!
听苏阿姨说到“冻”字,罗新成不觉打了个寒噤。因为他老父亲的跛脚就是被冻坏的!
那时他还小。有一回,他跟着妈妈去姥姥家,半路赶上大集,妈妈去给姥姥买东西,他自己东游西逛,结果就和妈妈走散了。父亲知道了,疯了般地到处找他。父亲借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小半夜了才进家,走遍了周边的各个村子、集镇,到处跟人打听。后来,父亲的嗓子哑了,也没了力气,车子摔倒在野外的沟里,人也摔昏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救起来。腿摔坏了,加上又冻了一夜,结果跛了一辈子。罗新成和妈妈走散后被好心人收留了,他说不清自家的地址,耽搁了好几天才被送回家。父亲紧紧地搂着他,泪流满面。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就是父親的命根子。
都怪自己,每天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没照顾好父亲,万一父亲真的走丢了……罗新成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他冷静下来,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他先在微信群里发布了父亲走失的信息,配上父亲的照片,请大家帮忙寻找,接着赶到派出所报案。这样,一旦民警有他父亲的消息,就能很快和他联系。做完这些,他又开车在市场附近寻找起来。
天渐渐黑了,风更大了,天也更冷了,可还是没有老父亲的消息,要是在外头冻一夜,他老人家哪受得了!罗新成心急火燎地想着。
这时,帮着罗新成联系客户的朋友郝总打来电话,说重要客户都到了,怎么他还不露面呢?罗新成忙把老父亲走失的事儿讲了,说日后再找机会聚聚,同时给大家道歉。郝总一听就急了,大声吼道:“罗新成,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以为那些客人是想约就能约出来的吗?约出来了你却不来,有你这么耍人的吗?你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罗新成回道:“生意肯定要做,可今天实在是抱歉了!”
他刚挂断郝总的电话,微信上就传来了让人振奋的好消息,一位老同学给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罗新成打开一看,见父亲正坐在长途车上呢。他忙问那位老同学是在哪儿拍到的照片,是开往哪里的长途车?
老同学说,接到罗新成的求助信息以后,他就在朋友圈转发了,恰好他的侄子看到一辆长途车上有位老人特别像那张照片上走失的人,看神情也是有点儿不对头,就偷偷拍了这张照片,让他确认一下。他侄子现在就在长途车上呢。罗新成忙着求老同学,让他侄子看住老父亲,他这就开车追过去。老同学很快就回了消息,说这趟长途车正开往清水,中间不停车,但他侄子保证会看好老人。
罗新成立即开车出了城。清水,那是他的老家呀。老父亲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居然找到了回老家的长途车,他这是想家了?罗新成心里倒有些欢喜。
最近这些天,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连他这个儿子都快不认得了,出了门也是连街道都不记得,更甭说自己坐长途车回老家了。可他是怎么找到长途车站又怎么上的长途车呢?如果真是他自己去的,那就说明他的病在好转啊。
一个半小时后,罗新成赶到了清水县长途汽车站。正好,长途车也刚刚停下来,乘客们正陆陆续续地下车呢。罗新成跑到车门口,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扶着罗忠走下车来。他忙迎上去,年轻人正是那位老同学的侄子,一路上都在照顾着老父亲呢。他谢过了年轻人,搀扶住老父亲,问道:“爸,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罗忠焦急地指着东面,口齿不清地说:“巧……凤村!”
罗新成知道这个巧凤村。他老家在罗家坪,而这个巧凤村,就在罗家坪村东面十来里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他怎么也想不透,父亲回老家,并不是回罗家坪,而要去巧凤村。他接着问道:“爸,你去那里干啥呢?”
罗忠想说啥,但嘴唇颤抖着,又说不出来,急得直拍腿。
罗新成劝老父亲说:“爸,你看啊,天都黑了,去巧凤村还有一段山路,晚上走实在危险,咱还是明天再去吧。”
罗忠急了,狠狠地瞪着儿子,然后甩开儿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往东走去。罗新成不想违拗他,忙搀扶住老父亲,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道:“行,听你的,咱就去巧凤村。”罗忠孩子般地笑了,在罗新成的搀扶下上了车。
这时,罗新成的手机响了,一看还是郝总的。郝总嚷道:“罗新成,你在哪儿呢?”罗新成说:“郝总,我在清水呢。请你跟客人解释一下,我老父亲跑到清水来了,我不能不找他呀。今天实在是抱歉了,日后我一定补上这份情。”郝总没回答,挂断了电话。
罗新成开着车,带着老父亲,急匆匆赶往巧凤村。
半个小时后,经过一路颠簸,他们终于赶到了目的地。这是个不大的小山村,坐落在半山腰上,车子只能停在山下,上山只有一条盘山路,曲曲折折,很不好走。罗新成搀扶着父亲,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进了村子。
山里天黑得早,人们休息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家拉上窗簾,只能看见屋里的灯光。罗新成停住脚步,问老父亲:“爸,您要找谁呀?”
罗忠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看,忽然兴奋起来,指着一户人家。罗新成扶着他来到那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有个老妇的声音问道:“谁呀?”罗新成心里一惊:老父亲大晚上的非要来找个女人,什么意思啊?他来不及多想,答道:“大娘,我们是罗家坪的。”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六十来岁的妇女站在门里,探头看着外面,一时也没认出他们来,很是迷惑。罗忠扒拉开罗新成,站到老妇面前,指指她,又指指自己。老年妇女认出了他,惊喜地喊道:“啊呀,是老罗大哥呀。快进来,快进来!”她拉开大门,请罗忠父子俩进了门。
老妇引着他们往正房走,罗忠却径自往西边的柴房走去。罗新成扶着父亲想往正房走,罗忠却执意不肯,罗新成只好喊道:“大娘,他要去柴房。”老妇忙跑到前面开了灯,转身好奇地问罗忠:“大晚上的,你到柴房看啥?”
罗忠看到柴房边放着一个竹背篓,舒心地笑了。他抱住竹背篓,艰难地做了一个折断的手势。罗新成看着,没明白是啥意思。
老妇忽然抓住了罗忠的胳膊,激动地说道:“老罗大哥呀,我知道了。大晚上的你还赶来告诉我,谢谢你,谢谢你呀!”
老妇抓过竹背篓,横放在地上,猛踩了几脚。竹背篓被踩断了,“啪啪”响,很快就被彻底踩烂了。她把破竹背篓扔到柴堆上,对罗忠说道:“明天我就当废柴烧了,放心吧。”罗忠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罗新成被他们完全搞糊涂了。他拉住了罗忠,知道他也说不明白,就扭头问老妇:“大娘,你们啥意思呀?在打的啥哑谜?”
罗新成知道父亲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篾匠,专编竹器,编好了就到附近各个村里去卖。难道这竹背篓是他编的?老妇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乡亲们很喜欢罗忠编的竹器,一个是结实抗用,再有就是他把每一片竹篾都打磨过了,没有毛刺,用着舒坦。乡亲们买来竹背篓,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背着孩子上山干活儿。刚才罗忠做的那个动作,让老妇猛然想起,这个竹背篓她买到手快五年了,竹篾已经朽了,连接处也开始发松,接着使就会很危险,若再背孩子,后果就更可怕了,必须赶紧毁掉。要不是罗忠来提醒,她还真忘了这个茬儿呢。
罗新成呆住了,罗忠拉着他往外走。老妇想了想,对他说道,那年罗忠到村里来,一下子卖了十多个竹背篓,她依稀记得都有谁。只怕罗忠这样子说不清楚,她带着他们父子俩去找吧。罗忠听明白了,使劲儿地点着头。罗新成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角儿竟涌出泪来。他猜想可能是老父亲跟着苏阿姨去逛农贸市场,看到有人装菜用的竹筐坏了,里面的菜撒了一地,父亲忽然想到他编的竹背篓,想到有的乡亲会用来背孩子,他这才奔向车站,上了长途车。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心,让老父亲辛苦奔波一场,就为了告诉乡亲们竹器的使用期限!
忙了半宿,十多个竹背篓都被毁掉了,罗忠才心满意足地往村外走,他还指了指附近的村子。罗新成明白,那是老父亲在告诉他,当年也往那几个村子里卖过竹背篓,都到了使用年限,那是不能再用了,得想办法通知乡亲们。
罗新成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进到老同学的微信群里,把事情讲了一下,老同学们很快就通知到乡亲们了。罗忠听到儿子读出手机里一条条的回复,舒心地笑了。
父子俩回到城里时天已经亮了,看到罗新成发的朋友圈,郝总打来电话:“我们找时间再聚吧,这次就算了,客户那边我去解释。更重要的,我相信在这样家风中长大的人,做的产品质量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