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
当那铁栏杆抵在我的前脚踝时,我觉着自己轻得像风。
我像一只狷狂的海鸟一样张开双臂,拥抱远方一晕淡淡的夕阳。温柔的气流在我周身浮动,绸带般裹挟着我。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
憧憬这片海已经很久,只是我胆小,总不敢上来。是的,这是一片顶神奇的海。海岸比海水高出幾十米,沥青色的沙滩被一圈铁护栏围着,并没有沙子。这里的海水并不蔚蓝,比起今晚的天色,甚至有些乌黑。它从不会兴起巨浪,而只是卷着五彩斑斓的泡沫兀自流淌。你大可以伸出脖子去望望,你看不见海水流动的波纹,却能目睹那一粒一粒的水珠飞速滚过;你看不见海中自在的游鱼,却能感到无数生命川流不息地奔腾、喧闹。
如果你也有这样的胆量,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爱上这片海。当你遇上像今天一样美丽的暮色,一轮黄月掩在云后,几只归鸟惫懒地飞过。你一定会忘记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一切都将变得无比惬意。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很喜欢看海,但她喜欢的是金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我这片海,她只有晾衣服的时候才肯上来。
我开始想起我儿时的朋友们,平凡的我们曾一起去一个平凡的海滩捡平凡的贝壳。我们比谁捡得最多、最好看。但我们终于在返程时丢掉了所有的贝壳,原因我至今不明。我当时只看见带队的老师和司机张牙舞爪地私语,好像在密谋什么大事。丢掉贝壳时我哭得很惨,我喜欢我的贝壳。但如今我却淡忘了,不仅忘记了那些贝壳,也忘记了朋友、老师、司机。我只记得我对着窗玻璃没出息的大哭了。
我又想起我的父母来。他们打我小时就分居,但他们见了面总是很和气。我们一家人也曾一起去看海,那也是一个黄昏。我记起那时的落日寂寞地停在地平线上,把它沮丧的表情在海面上拉得老长。我该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海滩上听风,而我的父母在我身后手舞足蹈,狂热地唱着希望的歌。
接着我又想起很多人来,每天给我家送牛奶的老奶奶、在我家帮工的阿姨、曾厉声训斥我偷东西的玩具店老板,还有那个爱在我额头上弹指的保安。面对着这片神奇的海,我不知道为何想起他们来。或许他们正是这片海里浑浑噩噩的水珠和泡沫,在距我几十米深的海底冷漠地划过。
可他们都真真是顶善良的人。
从前我每到难过的时候,就会上来这片海,架在栏杆上向下眺望。那时觉得这样的海灰得忧郁深邃。可今天不同,今天这片海绚丽极了。你保准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海。各色的灯火从海底直冒上来,活似一股又一股激情的喷泉。缤纷的条幅将浪花印成彩虹,在温和的晚风中遒劲地翻滚。小螃蟹、小鱼、小乌龟,在你眼中闪动着影子,我听得出,它们在邀我下去。
下海去。
对啊,为什么不到海水里去玩呢?一直以来,我们都站在人生的边沿向深渊凝望,恐惧、犹豫又好奇、期待。每个人都想看戏,却不愿意自己登台,于是人间成了一个空洞的剧场,在幻雾里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美梦。
我不要做梦,也不愿再做观望者了。我爱这片海,显然,这片海也在召唤我。站在栏杆上,我已感到了海水的气息,那么细腻,那么温暖。
我听见海浪像汽车鸣笛一样翻滚,我看见泡沫像弹性气床一样膨胀。一切都喧嚣起来了,我知道,这是在欢迎我。
踮起脚,撩起裤腿,我要到海里去瞧瞧。
阳光这样暖,风这样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