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

2019-11-21 05:14俞妍
清明 2019年6期
关键词:那小子叔叔母亲

俞妍

1

十六岁那年,我从桥城回到姚镇,身体莫名地陷入低烧状态。叔叔带我去看了几回医生,对症的化验都做了一遍,除了白细胞稍稍增加,查不出别的毛病。没事,晚上早点睡觉。给我看病的女大夫拍拍我的肩膀,摘下白口罩。我的眼睛不争气地热了一下。

那日从医院出来,叔叔带我去了水果批发市场。在混杂着腐败味的水果摊贩前流连,我竟找不出一样爱吃的。真是难弄!叔叔用姚镇的方言嘀咕着。他以为我听不懂,因为我从来不说姚镇方言。当然,我也不喜欢姚镇这个季节流行的水果,菠萝蜜和榴莲都是我的克星。我怀疑自己的低烧,就是这些臭烘烘的水果引起的。你到底要吃什么?叔叔问道,他的脸色难看得像一片变质的苹果。我摇摇头。几辆拖货小车过来了,铁轮子摩擦着地面,刺耳的声音惹得我太阳穴上的青筋又暴突起来。叔叔撇下我,走近一家摊贩,称了一袋苹果、几只芒果。我远远地跟在后面,扫视着两边。桥城到处可见的白沙枇杷,这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将就着吃吧,熬过一个月,等你回了桥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叔叔把水果搁在电瓶车的踩脚处。我低着头,看自己刺猬样的影子。太阳很烈,叔叔的瘦脸肯定冒着绛红的油。叔叔是油性皮肤,我也是。在桥城,每次我抓虱一样掐脸上的青春痘,母亲总是嘀咕,好的不像坏的像,好像我遗传叔叔的青春痘,都是我的错。母亲看不起叔叔,当然不只是他满脸的青春痘。十多年前,父亲带叔叔到桥城打工,叔叔跳蚤似的换了十来个工作,最后还是被父亲遣送回来。阿二就是没定心。祖母撩着围裙角哀叹着。那时,祖母还操持家务。村里像叔叔这样的小后生潮水样去桥城打工,大多三五年后挣了钱回来,顺顺利利盖房子讨媳妇;只有叔叔两手空空,欠下的赌债还是父亲帮着还清的。祖母嘴里骂着叔叔,心里甚是不服。因为叔叔的聪明在姚镇是小有名气的。这点,连母亲也毫不怀疑。姚镇的老房子,横七竖八的电线都是叔叔拉的,那些藤条椅子都是叔叔编的,连我小时候穿的毛衣,有好几件也是叔叔躲在房里织的……叔叔的一事无成,彻底遮蔽了他的聪慧。没定心,聪明有什么用?母亲老是拿叔叔做反面教材来敲打我。那时,我还在桥城中学读书。母亲的絮叨像紧箍咒,让我时常恨不得揪住自己的头发,跳离这个星球。可回到姚镇后,我才发现,自己当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叔叔送我到村口,让我自己走回家。他要去新房子看装修。叔叔的新房子位于姚镇的开发区——农民公寓区域,是我父亲出了大半的钱帮叔叔买下来的。叔叔当年回到姚镇后,与邻村的姑娘结了婚。婶婶生下堂妹不久,就与叔叔离婚了。堂妹被婶婶带去,叔叔又变成了“独卵光棍”(单身汉)。祖母被叔叔这么一折腾,彻底垮掉了。临终前,祖母拉着我父亲的手,托付着叔叔的事。我父亲含泪答应了。她到死都这么袒护小佬……母亲嘀咕着。几年前,父亲出钱帮叔叔买新房,母亲恨得牙床发痒。她把祸害归咎于祖母。但家里的财政由父亲掌控着,母亲死闹活闹也没法阻止。

我拎着两样水果慢吞吞地走进村子。在姚镇,五月份的太阳已有些凶猛,晒在皮肤上,针刺般难受。芒果蒙在塑料袋里湿漉漉的,那种奇怪的气味不可抑制地冲进我鼻孔,闻着有点反胃。我突然有些恨叔叔,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热带水果,偏买这么多。我也连带着讨厌母亲,为了该死的中考,狠心把我送回来。我真怀疑,她把我丢给叔叔,只是为了求得心理平衡。

我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狗,终于爬到老屋门口。放下水果,掏出钥匙,跟那把讨厌的锁较劲半天,门才打开。太阳像从头顶浇落下来的滚水,我连打战栗,弄不清是因为炎热还是寒冷。

2

叔叔回来,已近十点。听到楼下电瓶车的声音,我赶紧翻开英语试卷,装模作样在上面涂画。之前,我刚刚在手机里看到有人直播写《祭侄稿》。那老家伙长须飘飘,眉眼有点像张大千,颇有仙风道骨。从定位来看,老家伙就在桥城东门口一带,我却从来没撞见过。唉,天天撞见的只有我老娘。每晚九点半,她雷打不动跟我视频聊天。说来说去,就是要我抓紧复习,努力努力再努力,千万不要像小佬,懒懒散散,一事无成。母亲的棱形脸在手机里显得越发扁平,但她脸上的器官却此起彼伏。你想玩,考试结束后有的是时间。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别过头看墙上的字。那幅字,是叔叔十年前写的。听说,叔叔在桥城曾跟着一位乡野书法家痴迷书法。那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像夏日盛长的茅草在狂风中摇摆,还是颇有张旭风格的。眼睛看着我,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母亲很不耐烦。我慢吞吞地转过来,看见母亲愠怒的侧脸,她正跟旁边的父亲抱怨我的不懂事。等她抱怨完,回过头来看视频里的我,似乎又吓了一跳。她调整表情,乏味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反正,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我鸡啄米般点头,然后退出视频。这样的话,我已整整听了九年。九年来,母亲像一个向我借了很多债的生意人,每年承诺还款,却一次都没兑现过。暑假开始后,我几乎天天骑着自行车头顶烈日,在各个培训班奔波。当桥城电视台装腔作势地关注户外工人的艰辛时,我暗暗诅咒暑假没完没了的补课。这些该死的补课剥夺了我的书法、二胡和篮球。

还发烧吗?叔叔走进我房间。他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理,额上的抬头纹暴露了他的年龄。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摇摇头。叔叔木讷地眨了眨眼,转过身。他原先削瘦的骨骼,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一层发糕似的肉,以至于浅灰的三角短裤看上去有点紧绷绷的。他站在门口,手指剥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道,明天你能帮我去看装修吗?到時有几个人要来装台盆。我说可以的。你就看看好了,可以把书带去,耽误不了你复习……我哦了几声,心里窃喜——到底为自己的偷懒找了个好借口。

我快速整理摊在桌上的资料,腾身跳到床上。撤销了手机的静音模式,微信群就欢叫起来。桥城中学初三(8)班的“怀恋逝去的夜空”群里,一个个头像闪现。他们就像在河底憋了大半天的闷骚鱼儿,窜出水面吐气。我打了一个表情后,那群鱼儿纷纷来问候,我却用一串省略号回应他们。我知道无论哪种表达方式都难以言说我心底的空虚和憋闷。

楼下,似有乐音传来。我猜想叔叔在摆弄那架古董款的凤凰琴。推开窗户,果然见一个身影侧坐在窄小的院子里。院子的檐头上,眉月如叶,叔叔赤裸的上身白晃晃的,跟地上的黑影子一起在风中抖动。他就是个怪胎……母亲在父亲资助叔叔买房后,这样咒骂他。她说她第一眼看到叔叔,就知道他是个怪物。总以为自己是天才,当年学鬼画符样的书法,还像个疯子在月光下舞剑弹琴……半夜三更,人家都睡下了,他弹那架杀头胚琴,野猫叫春样难听……母亲咒骂的杀头胚琴应该就是这架凤凰琴。“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这首二十年前流行的《新鸳鸯蝴蝶梦》,时常在叔叔指尖下流淌。其实,我很想告诉叔叔,要是配上我的二胡,估计会更好。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的二胡早被母亲扔到阁楼,蒙上灰尘。此刻,我只能在朦胧的月光下,倾听他略带忧伤的曲调夜雾般弥散开来。

3

姚镇农民公寓集中在姚镇的开发区。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弃的土地。那年底,父亲带我回老家,曾来这里放风筝。叔叔带着刚满一周岁的堂妹也过来玩。那时,叔叔和他小舅子合伙开了一家棋牌室,整天忙着给人递烟倒茶。本来,还是赚了点钱的,后来听说得罪了人,就关掉了。不出一个月,婶婶带着堂妹离他而去。当然,这是父亲替他老弟辩护的说法。到了母亲嘴里,却是叔叔开了棋牌室,好比老鼠掉进米缸里,自己成了牌桌上的主角,输掉很多钱。母亲的说法似乎更接近真相。反正,叔叔落魄得不成样子。此后,我极少回姚镇,再也没见过我堂妹和前婶婶。现在,这片土地上,竖起了很多貌似品质小区的单元房,真让我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在幸福小区三单元的四楼,有一个小套归于叔叔名下。拥有了这样的新房子,叔叔不知能否召唤大小女人重回他的怀抱。

叔叔送我到幸福小区,就回去了。我直奔三单元四楼402室。里面空荡荡的,散发着木头混杂油漆的气味。天花板和墙壁刷得雪白,水泥地上沾满了石灰和木屑。角落边堆着硬纸板包装箱,里面的瓷砖成多米诺骨牌样倒在地上。

一个男孩捏着泥刀从里间走出来。他个子矮小,眼睫毛倒很长,若不是嘴唇上面窜出小胡髭,我怀疑他是童工。我告诉他,我是钱利民的侄子。男孩努努嘴,抱起一摞瓷砖走向隔壁的盥洗间。我忙跟过去,发现那个卫生间已经贴好墙砖,现在正铺地砖。

我又到别的房间转了转,看来这里除了这小子,没有其他人。我有些失望,大老远跑过来就监督这小子干活。前几天还有我哥他们,今天四单元的一套房进场,他们都赶到那边去了。他向我解释着,把手里的地砖跟已经铺好的一块对齐,盖在水泥砂浆上,用锤子敲紧实。敲完后,又取下地砖。水泥砂浆上留下地砖背面的花纹,有些小空洞鱼嘴似的吐着气泡。我虽然不懂,但不得不说,他做得很顺手。

我靠着门框默默背《初中英语单词汇编》。他用泥刀沾了点水泥砂浆把纹路上的空洞填补满,又盖上地砖用力敲实。我的脑子里蹦出“砖”的单词,却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正确拼法。在所有科目里,我的英语是最弱的。记得在桥城读书那会儿,教英语的鼻屎猫(Miss毛)三天两头罚我抄单词,害得我看见汉堡包上的字母都想吐。你们读不好英语,就甭想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就只能读烂职高;读了烂职高,就只能找下等工作,在太阳底下干苦力;然后讨个下等女人做老婆,生一个低智商的儿子……鼻屎猫的狂想症令人震骇,她能把一头牛贬成一只蚂蚁。每每看到她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传教”,我就动摇了坚持在桥城参加中考的决心。回老家姚镇考,上重点高中可以比桥城低五十分。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并且得到了鼻屎猫的印证。我怀疑事件的真相是鼻屎猫想扔狗屎一样,尽快把我这个低分扔掉。而事实上,我自己也发现像我这样的成绩,即使老天保佑,在桥城勉强考上普高,后面的三年也将在地狱里受尽煎熬。不如回去,不如回去,山一程水一程,回到姚镇老家去……

我盯着一个个单词,脑子里像有很多柳丝在飘忽,飘忽了一会儿变成了二胡的丝弦。《听松》里的那句高音,我老是拉不出味道来,以前也琢磨了多次,此刻又莫名跳入脑中。那小子贴好了几块地砖,站起身用袖子擦鼻子。他的鼻翼上沾了几点石灰浆。你能不能到别的房间里去?我警觉地问他为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他想听歌,怕影响我背单词。我说没事,你尽管听,我无所谓。他噢了一声,就开始播放音乐。顿时,狭小的空间里,窒闷的空气流动起来。“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TFBOYS略带童稚的声音,在淡湖蓝的墙砖上跳跃。那小子也忍不住挥着细长的胳膊舞起来,怪异的动作,甚是滑稽。

我忍不住问他年纪。他说他是90后,跟王俊凯同龄。我耸耸肩。真不幸,我比王源小一岁,比这小子小了两岁。王源去年参加中考,今年轮到我了。我又问他是不是没读完初中就出来了。他说他没考上高中,不想读职高,就跟着他哥出来了。他用刀划开地砖,在墙角比画着。我盯着他灵活的手指,猜想他的手指两年前是否也因握笔磨出老茧来。见他很熟练地摆弄泥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可笑。

几首曲子后,他中断了播放。我知道像他那样的劣质手机,没听几首歌,就会发烫。沉默弥散开来。搁在窗台上的暖水壶静默在空气里,淡青的影子投射在他的后背上,像抹了一块油漆。

他突然站起身,我以为他要跟我说话。他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动作,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不介意我抽一根吧?他捏着烟问。我点点头。他又掏出打火机,啪啪按着。火苗蹿上来了,我的心莫名地咚咚剧跳。他老练地从鼻孔里吐着烟气,却不妨碍手上的活。我瞥见他眉头的一条悬针纹,随着嘴的嚅动,轻轻漾动着。

4

送台盆的一直没有来。我打电话向叔叔报告这事,叔叔在手机那头骂娘。我猜想他的股票又跌了。最近,他在一家电缆公司当仓库保管员,把仅有的工资都投入了股海。这事,父亲不敢让母亲知道。

我来不及接你,你自己回来。叔叔的声音怪怪的,喉咙里像卡了一块骨头。我按掉手机,胡乱翻着《初中英语单词汇编》,想到回去还有一大堆作业等着,不由得头晕脑热,好像低烧又来了。

我跟你学做泥水活怎样?我问那小子。他没有接话。我把书丢在窗台上,夺过他手中的泥刀,搅拌了一下水泥浆。水泥浆像一锅烧糊的粥,沿着泥刀噗噗落在地上。我无法想象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意志承受泥水匠的枯燥生活,像他那样举着泥刀日复一日抹浆砌墙。但我可以想象自己漫长的苦读生活,在姚镇高中的教室里,弓着背用书本试卷垒起更高的墙。鼻屎猫骂我们是一群猪,上课天天打瞌睡。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教室后面应该张贴这样一副对联: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他奶奶的,真是狠爆了!

我放下泥刀,往水泥浆里啐了一口。不许乱吐口水。那小子用泥刀舀了一小撮水泥搅拌着。青灰的粉末在晶亮的口水中变成青黛色。我直起身,拿起那本單词汇编,发现脚踝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一只小黑狗!

阿汪阿汪……那小子放下瓷砖,轻抚黑狗的背。小黑狗长得像非洲小孩,只有脖颈和肚子上有点白毛。那小子抱起它。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眼神都流露出一种憨态。

这是谁家的狗,怎么跑进来的?我不怕狗,但讨厌毛茸茸的动物。那小子说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经常跑过来玩。他低头蹭蹭小黑狗的嘴,那畜生伸出肉红的舌头舔他的脸。好恶心呀。

手机震动,是一条垃圾短信。我点开微信,想在朋友圈里发点什么,发现叔叔在五分钟前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朋友圈:跌,就是轻松一跃。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下。叔叔每天看朋友圈,但他自己极少发。到了年末,偶尔会发一两条,以表明他依然活着。此时,他不按常规出牌,不由叫人惊悚。

我走出卫生间,给叔叔打电话。手机铃声唱完了《万水千山总是情》,对方仍没接听。我又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送台盆的还没来。他竟然回了,像个赌气的孩子,说他正忙,别烦他。我松了一口气,又回到朋友圈,看看熟识的亲友有没有给他评论。奇怪的是,那条“跌,就是轻松一跃”竟不见了。真见鬼了!

卫生间里,那小子还在逗黑狗。小黑狗很会耍,那小子拍拍手,它就做人样直立起来。他从裤袋里掏出几粒牛肉干,放在手心。小家伙就趴在他的膝盖上,呜叫着,急不可耐地来吃。我从窗台上拿了个方便面纸盒,想舀点水给小家伙喝。这畜生不领情,跳过水泥堆逃走了。

它要拉屎了,刚才放了一个很臭的屁……那小子抽着鼻子笑道,不信,咱们去瞧瞧。这是个好主意。我们跟着小黑狗跑出门。果然,那畜生跳跃着奔下四楼,直奔一楼草地。让人尴尬的是,那畜生撅了撅屁股,却没有拉出屎来。它回头呜叫几声,又朝小区外跑去。阿汪,别跑……那小子叫唤着,没停下脚步,我也不得不跟上。耳边风声呼呼,体内郁结的不明物像在奔跑中纷纷脱落,我体内过多的热气也从毛孔里钻出来,随着汗水排出体外。

我们到底还是没追上小黑狗。我与那小子面面相觑。因为跑得太猛,他索性脱掉了T恤衫。他那还没发育好的背脊,看上去像一只虾,只有上臂微微露出的肱二头肌,显示出他平时干的是力气活。

回去吧。他小声道,脚却挪不开步子。我们已跑出小区,站在新修不久的幸福路上。烈日下,发白的水泥路往前延伸,两边的行道树在我们极目处聚成一个点。我感觉我和小泥水匠如果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到那个点上。

我们索性出去玩玩……我踮起脚,拍落头顶的樟树叶。他茫然地望着水泥地嘀咕着,大概在说怕活儿做不完,要被他哥骂。我斜了他一眼说,天天干活,难得玩一次。其实,我也只是说说,没有豁出去的勇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淡黑的胡髭微微翘起。

5

我们打了一辆车去游乐场。

这个游乐场,离新区不远,是镇上唯一像样的玩乐处。小泥水匠说,他哥几年前曾带他来玩过一次,挺不错的。去年母亲送我来姚镇时,也带我来过一次。女人总是太胆小,不许我玩海盗船、自由落体、飞天凤凰这些刺激的项目,我都羞于提起。

我买了票进去,发现里面跟去年没啥变化。一些七八岁的孩子脸晒得红红的,手里举着棉花糖和水枪。他们的父母撑着伞,腋下夹着各式塑料玩具。巨型的旋转木马在半空中有节奏地运行。那小子说,我们也玩这个吧。我嘴里的矿泉水喷了出来。玩这种小屁孩的东西,杀了我算了。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说他哥带他来的那次,最先玩的就是这个,挺有趣的。我没有理他,直奔海盗船,他也只好跟过来。海盗船上坐了很多女孩子,船每一次往高处掀,就传来恐惧的尖叫声。围观的小伙子们斜挎着女式包,举着遮阳伞,幸灾乐祸地笑着。

女孩子们披头散发地下来了,我们走进去。那小子本想跟我坐到船头,却又转身坐到船身中心。胆小鬼!我笑骂道。海盗船运动起来,每一次摇晃,身体都飘飘忽忽,有种凌波微步的感觉。海盗船快起来,越来越快,身体像被拽到半空,五脏六腑都要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压扁了。船荡到最高点时,船上的人几乎齐声尖叫起来。我无法描绘身体的感觉,那种无比痛苦又无比快乐的瞬间。我希望快点停下来,心底里却又隐隐期盼再来一次更痛苦的高潮。终于,有那么一刻,哎哟哎哟的声音消失了,耳际竟传来叔叔昨夜弹的凤凰琴曲: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那飘渺的琴声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让疯跳的心脏在顷刻间静止。

终于停下来了,小泥水匠的脸像涂上了树胶漆。他哆嗦着嘴唇,说再也不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感觉好想吐呀。他揉着胸口,拼命地深呼吸。其实,我更想吐,但我偷偷吞咽着口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他缓过劲来后,点了一支烟,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刚才我难受得小便都要失禁了……我忍着笑,从他嘴里夺过烟,塞进自己嘴里,才没让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接下去的活动,小泥水匠强烈要求自己选择。为了照顾他,我陪他一起玩了碰碰车和巨型滑梯。玩那些玩意让人想起多年前,和桥城的同学们一起去郊游。那时天空多么蓝,世界多么单纯。我胸前飘着红领巾,左臂上挂着红色的二道杠。“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感觉自己就是最幸福的人。

小泥水匠从青蛙跳上下来,对我说他喜欢玩这类游戏,稳稳的,五脏六腑不会拎出来。他瘦削的肩头耸动着,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可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些毫无动感的游戏,自顾跑开了。

6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玩什么。我看见海盗船南面的自由落体。那是游乐场最高的设备,也是姚镇最高的建筑。去年,母亲带我来玩,我曾偷偷挤进人群排队,被母亲发现了拖回来。母亲说,乘那玩意就像跳楼,想寻死呀。

这会子,我站在它的下面仰望,它像一座电塔高耸入云,下面拉着一条红色横幅:“自由落体,有梦想的都来吧!”当年鼻屎猫敲着黑板,问我们的猪脑子里有没有梦想,我想眼前这个钢铁巨人就是梦想。此刻,一群有梦想的年轻人坐上了座椅,手臂样粗的安全架勒住他们的上身。两个戴着红色尖帽子的工作人员逐个检查安全。

机器开启,他们慢慢升上去。有几个女孩子轻声叫著,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他们的脚像一朵朵大丽花,在空中绽开。我用手掌遮挡阳光,不知道他们上升到了什么高度。突然,一阵近乎痉挛的尖叫划过天空,头顶的机器像一架飞机迅速坠落。他们同时飞起的脚,好似一把大伞砰地撑开。同时,撑开的还有我的小心脏。好,爽!

一拨人下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坐上座椅,自己动手把安全架勒住腰际。透过工作人员红色的帽檐,我瞥见横幅的边角在风中摇摆。不要怕,没事的。围观中,一个穿无袖T恤的青年男子大叫着,他大概在鼓励已经坐上座位又非常害怕的女友。工作人员吹响了哨子,一位穿西装短裤的年轻女孩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工作人员只好帮她解掉装备。她的临阵脱逃,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但没有大妨碍。随着机器的启动,我们的脚都脱离了地面。

天空蓝得像刚洗了一遍,太阳似乎在慢慢下沉。脚离开地面一定高度时,我看到下面仰望的面孔。那感觉很不错。我突然忆起老屋墙上叔叔的草书。我的心情就像那些自由飘逸的字迹,俯瞰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大概机器快到顶点了吧,下面的呼声被周围杂乱的叫声掩盖了。我望了望脚下,好像我们已经坐在云层上,真的要脱离这个世界了。啊,再见啦,这个让我不知所措的世界!突然我感觉屁股一阵剧烈发颤,喉咙里涌出一股腥味,五脏六腑像要在瞬间呕出来。啊……潜意识中,我抓住安全架,身体缩成一团。啊……我要死了!

世界突然静止了,睁开眼(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耳朵听不见了,我茫然地望着蓝色的天空,竟一时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似乎过了很久,耳朵才慢慢听到叫嚣声,原来我们的机器悬在空中,没有再上去也没有再下来。

出故障了!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哭起来,下面的围观者潮水一样涌动着叫喊着咒骂着。我左侧的那个中年男子晃荡着双脚,对我说,小伙子,没事的哟。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我右侧的那个戴玳瑁眼镜的年轻男子,吹了一下口哨。要是这样完了,那我们就有机会上凤凰网头条了。我朝下望了望,估计不出距离。大概有八层楼高吧。直觉告诉我,这样悬在空中只是暂时的,但我的耳际又一次响起叔叔弹奏的曲子: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巅,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7

喂,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传上来。在众多的杂音里,我居然能分辨出那是小泥水匠刚刚变嗓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看到微信群里有人在传自由落体的视频,才知道你挂在上面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喜气,就像我只是挂在杨梅树上,等下自个儿会下来。他这样的声音,似乎让周边的人很愤怒,大家都在拼命挤他。他像只猴子,在人缝里钻,努力扬起脖颈,让我看到他的脸。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巨无霸上挂多久。在那个惊魂瞬间后,我们一直悬在空中。尽管下面的工作人员忙成一团,还是没弄明白机器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很多人已经崩溃,好像下一秒不平安着陆,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头皮也像被揪起,老是担心双脚会随着鞋子落下来。有一阵子,母亲骂叔叔这个怪胎在月光下舞剑弹琴,其实我挺神往的。那会儿,正好看多了武侠穿越剧,也偷偷找了母亲的量衣尺在月光下“练功”。当时,对轻功的想象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每次走楼梯到二楼的休息平台,我总脚底发痒,想象自己跳下去会有什么感觉。就像科学课上,学了电学后,看到电水壶托盘上西瓜籽大的电热片,脑子里总有碰触它的强烈欲望。可是就在刚才,曾经那些荒唐的念头全部消失了,我只盼望着平安着陆。让那些愚蠢的想法见鬼去吧!

喂……还好吗?再坚持一下!下面又传来小泥水匠的声音。我舔了舔被太阳晒得发干的嘴唇,想让舌头制造一点唾沫出来,可嘴里全是发涩的苦味,倒是之前吸的那口烟,似乎还在嘴里盘旋。

救星终于来了,消防车的呼啸声越来越近。终于,钢铁侠一样的云梯伸上来。穿橘色背心的消防员和戴红色尖帽子的工作人员坐云梯来到我们身边,像拆机器零件一样搞下我们身上的安全架,把我们安全接到云梯上。

还好吧?小泥水匠拍拍我的肩说。我蹲在地上,忍着眼里的泪水,点点头。有惊无险有惊无险!他拍拍胸脯告诉我,大概是跳楼机的钢丝绳断裂了,设备的保险措施启动,座椅才停在半空的。要是没有保险措施,那……他看了看我,没有说下去。我艰难地站起身,他扶住我往外走。我们都没说话。其实,我很想问他,為什么“自由落体”叫“跳楼机”。

8

烈日已经隐去,两边的行道树叶像被射杀的猎物,纷纷飘落。我们一路沉默着,偶尔互相看看,对视的目光又快速离开。神经!我轻声骂道。劫后余生,越发觉得跟他在一起有一种兄弟般的亲切。

走在发白的水泥路上,我又发现行道树在极目处相交的那个点。我掏出手机,试图拍下这个模糊的点。那小子却搂住我的肩,嚷着要跟我玩自拍。没有自拍杆,我们只能将就着玩。我拿手机来回移动着,试图摄入背后的风景,他却做着各种鬼脸。等会儿发我哟。他拍拍我的肩,我动着大拇指把几张照片发给了叔叔。“虽然,我从来不发声,但我还是爱你们的,也爱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这是叔叔朋友圈里的一条微信,是他去年除夕夜写的。

回到公寓,天已黄昏。卫生间墙砖上的橘色红印渐渐褪去,天不可抑制地黯淡下来。还是不见叔叔的影子。我给他连打三个电话,都不接。小泥水匠的哥哥倒是打电话要来接他了,听得出他哥待他不错。我坐我哥的摩托回去。他在水龙头前清洗脸和手臂。留个微信号怎么样?别忘了发我照片哟。他用毛巾捂着半个脸,对我挤挤眼睛。以后,你不用来监工,我直接拍照向你汇报进程。这主意不错。我很爽快地报出微信号。他输入号码后,笑起来。你的微信名为啥叫“空虚的低烧”?我踢了他一脚,骂道,喵星人,这有必要问吗?他打了个响指,跑出门。说真的,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勇气,那跳楼机还是不错的。他跑到三楼休息平台,又回头高叫一声。我眼睛一热,有一种拥抱他的冲动,但我没有行动,只是默默地通过他的微信好友请求。

楼下响起发动机的声音。我从窗口往下看,见三个男人前胸贴后背地挤在同一辆摩托车上,小泥水匠像只烧饼贴在中间。他们的车子一启动,歌声就从车载音响中传来,又是TFBOYS的歌。“推开夜的天窗,对流星说愿望,给我一双翅膀,能够接近太阳……”我脑海里,三个青春男孩的舞步又跃动起来。我也忍不住哼起来:“我学着一个人成长,爱给我能量,梦想是神奇的营养……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就算没有人为我鼓掌,至少我还能够勇敢地自我欣赏……”我放开声音唱着,手脚也随意地摆动起来,空荡的房子里响起了回声。

我突然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东西坚持一下就过去了。英语呀,中考呀,也许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

天越发暗了,我下楼走出小区。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橙色霞光,夜风卷落了路边被烈日烤瘪的枯叶。一只黑乎乎的小东西从荒弃的草地里钻出来,是小黑狗。我学着小泥水匠叫唤着。它奔跑的样子,再次让我满血复活。

我慢慢跑起来,眯着眼寻找水泥路尽头的那个小黑点。我猜想,那个小黑点会越来越近。也许,它就是我和小泥水匠共同的出发点。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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