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1
會议散了,这是四年一次的工会代表大会。
当我随着最后一波人流拥往出口处时,看到一朵盛开的花——没错,这张脸真的像四月里的花,一朵色彩艳丽而夸张的缤纷牡丹。红的唇,黑的眉,土金色的闪着亮光的眼影,还有酒红色的披肩卷发——她明显是冲我在笑,附带有打招呼的意思。谁啊?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准备从她庞大的身体旁侧身而过时,对方还是忍不住地对我说:“陈老师,不认识我啦?”
我尴尬地笑——因为确实面熟。
“给个提示啊,还记得葛小会吧?”
我点点头,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但她怎么会提到葛小会?她肯定不是葛小会,葛小会就是再发福,也不会胖成这个样子,再说,声音也不对呀。不过,她抛出葛小会还是蛮具有杀伤力的,我沉寂已久的心底悄然溅起了水花,在荡漾的涟漪中,葛小会忽然浮现了出来。
对方紧跟着又来了一句:“想起我来了吧?”
她的目光紧紧地钳着我——我还是没想起来。
还好,她身边的一个人也在笑。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从前的同事朱拉。
朱拉说:“不记得小吴啦?吴美洁啊!”
“吴美洁……哎呀,越来越漂亮啦!”我生怕说晚了而得罪人(可能已经晚了)。我这几年经常莫名其妙地得罪人,都是因为疏于交往,害怕见人。许多从前的熟人或朋友,都在不同的聚会中说我不理人了,骄傲了,狂妄了,其实都不是,我就是太宅。我也懒得解释,以讹传讹,就成了个自大狂。能在这次开会中见到熟人,当然是开心事啦。特别是遇到很多年前的老同事,就更加亲切了。
我对吴美洁的夸奖得到了她的回应,她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接着喜滋滋地拿出手机,故意用肉嘟嘟的肩膀顶我一下,拉着我们要来张合影,说要发到群里。拍了照片后,又互加微信,吴美洁这才像完成一桩大事似的说:“陈老师你也加入我们群吧。我们从前的老同事建了个群,大家都在群里,就差你了。”
我这人毛病有一大堆,就说微信朋友圈吧,好友才几十个人。至于群,我一个都没加。但当着吴美洁的面,她要把我拉进群,我也不能拒绝啊。
这个群名叫“情系新区”。
二十年前,我们都曾在新区的一个临时部门工作。所谓的“新区”,就是“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简称。我们所待的是一个临时部门,分为组织组和宣传组,我们在宣传组里。吴美洁建的这个群的所有成员,就来自当年的宣传组,在这个组存在的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内,出出进进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其实,宣传组的常设编制只有六七个,主要任务是编一张叫《新区动态》的内刊,一周两期,组稿、写稿、编辑、校对、发行一条龙,大家忙得焦头烂额,经常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吴美洁当时还不起眼,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比别人胖,其他并没有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才艺和才能。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过,每个人的生活状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吴美洁变成了一位出色的组织者——当天晚上,她在群里发出号召,这个周末在一品居聚餐。
群里的人都表示赞同。
我还在犹豫,不知要不要参加这样的聚会。正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吴美洁打来的。
“陈老师,看群了吧?明天晚上一品居,别忘啦。”她说。
电话都打来了,再推辞就没劲了,我爽快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好奇地点开群里的头像,打算一一对号。
群里都是实名制,面对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记忆的流水开始泛滥,往日的印象渐渐浮现出来——《动态》的总编叫马坚,我们都叫他老马。摄影记者叫许大棒,二版编辑叫葛小会,还有几个专职采访的记者,其中就有今天邂逅的朱拉和吴美洁。许大棒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和我共事较长的,除了老马,就是葛小会、吴美洁和朱拉了。朱拉比我要大几岁,刚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吴美洁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她后来调到市总工会职工书画分会任秘书长,负责工会系统的书画爱好者的联络工作。
那,葛小会怎么样了呢?吴美洁还专门提了她。我先点开了她的头像,头像不像是二十年前的葛小会了,但大致的样子还没变,还是那么清秀、淡雅、文弱。我在离开《动态》不久就听说她也调离了,先是到了一家事业单位,后来又转了另一家事业单位,再后来就没有音讯了。其实我对她印象最深,不仅是我们两人坐对面桌,还有其他因素——也不复杂,我爱上她了。她也似乎知道我在爱她,但却因为我的冒失而搞砸了。
我记得她来《动态》之前,在安徽北部一个城市的水泥厂宣传科工作,负责编厂报的新闻版面,是她的男朋友小庞趁《动态》招聘采编人员时,自作主张地帮她投了档。
就这样,她成为了我们的同事。
那时她和小庞住在市区一个老式公寓楼的宿舍里,和我一样,每天挤新区的大巴车早出晚归。
新区和市区之间,隔着一座红花山,相距有二十多公里。这个距离放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也许不算远,但在我们这个新兴的沿海开放城市,已经是很遥远的距离了。而我和葛小会正巧每天都乘坐同一辆大巴——她在前两站,我在倒数第四站上车。每次我上车,都会看到她坐在基本固定的座位上,跟我微笑一下。偶尔的闲谈中,我知道她和小庞是大学同学,前年毕业后,入职了不同的岗位——她在家乡的工厂就业,一心想闯世界的小庞则不远千里来到我们城市的高新区。她和小庞的关系,也和许多大学情侣一样,随着毕业后的各奔东西和不同的工作岗位,到了分手的边缘,但小庞显然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又恰巧给她找了份驾轻就熟的工作,她就来到高新区了。
回想起来,就在我们共事的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对她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当时,葛小会在编《动态》的二版综合新闻,一版上不去的稿子都往二版挤,稿子多,劣质稿子更多,工作难度特别大。她虽然尽量做到最好,但往往还是会遭至莫名其妙的批评,不是标题没有起好,就是图片安排不当,或是重点没有突出。老马对新闻和版面也是半懂不懂,但为了显示权威,会驴唇不对马嘴地喷出一连串术语,什么都要指手画脚一番。葛小会不善于辩白,大多数时候也不愿辩白,经常是一边噙着泪,一边干活。我在她对面,每天看她拿着一叠稿子出来进去,脸上经常是一种混合着苦楚、无奈、无助的复杂表情。每当这时候,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当然,我偶尔会给她适当的帮助和安慰,还会给她些对付老马的建议——虽然不管用,但她也能体察出我的用心。而在下班的大巴车上,在她小声抱怨白天受到的不公之后,我也感同身受地同情她的苦恼和哀伤。
“我是鬼迷心窍了,”有一次,她自怨自艾地说,“从米箩往糠箩里跳。怨谁呀?自作自受,活该受气!”
有一天,也是在下班的大巴上,说到在《动态》工作的种种烦心事,葛小会突然流露出想厚着脸皮再回到原单位的想法。
我感到惊讶,劝她别早早做决定,再想想。毕竟《动态》是新单位,还在磨合中,也许不久会好起来的。再说,小庞工作的中金公司也是高新区最有前景的中外合资企业,他是很有前途的。
她听了,叹息一声。
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怎么啦?”
她凄然一笑,疲惫地轻声道:“自己没本事,能指望谁啊?家里水管都坏了两三天了。指望小庞修,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这不,又出差了。真担心水管会在夜里爆裂,把家给淹了。”
我听了,问:“严重吗?我去看看。”
“那多不好意思……”
“小事一桩!”
她听了,情绪比先前好转多了。
那天我随她一起,在南小区那一站下车,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她家。她家的房子很小,简陋、陈旧,厨房正在漏水。我查看了一下,不是水龙头滴水,是水龙头附近的水管在渗水。我找到了阀门,关了,水暂时不滴了。我抬头看她时,她也在专注地看我,她的神情很美好,眼睛里含着感激。我心里慌了一下,她也随即脸红了,接着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开关?真要感谢你啊。”
我告诉她,关了阀门只是暂时的,要想修好它,要买材料和工具,扳手、管钳什么的。我告诉她今天修不好了,等明天我找工具来修。她非常感谢,还要做饭给我吃。这时候她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完全一副放松的样子,微笑着,嘴角略略地牵起来,有一点点俏,很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发自内心的愉悦。
但是,她随即就害羞地说:“呀,家里没有菜了……”说罢,打开冰箱,拿出一块只比火柴盒大一点的牛肉,不好意思地说:“我请你出去吃啊,陈老师……”
我说:“不是有块牛肉吗?那就煮面吃吧。”
她可爱地笑道:“那好吧,就是太委屈你啦。”
做饭时,她不让我搭手,让我在窄小的客厅兼饭厅里坐着。客厅里有一个小小的书橱,摆了几幅她和小庞的合影。看背景,都是在大学校园里,照片上的他们很青涩,也很亲密。
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面。严格地说,她只吃了半碗汤,面和牛肉、胡萝卜都叫我吃了。
这也是我在她家吃的唯一的一次饭。三个月后,也就是刚过完春节,我离开了《动态》。我的离开,也和葛小会有关。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葛小会微信里空空荡荡,除了头像是她个人照片外,并没有过多的消息。她的微信名字叫陌上花开。要表达什么意思呢?花为谁开?等谁归来?
由于这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信息,我更加期待这场聚会了。
2
真不凑巧,选了好日子没遇上好天气,大雨突然在午后倾盆而下,一阵更比一阵紧地不可遏制。我看着这场雨,心里恍惚着,怕吴美洁会因为大雨而取消了聚餐。
恰巧这时吴美洁发来消息,大雨无碍我们的聚会。有人要搭车吗?我去接!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我立即回复,我要搭车,又把我所在的位置定位给了她。
她回了个“好”。
吴美洁接到我时,看我淋成了一只落水狗,哈哈地笑话我。
我含糊其词,说了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之类的话。
她便乐着说:“陈老师还和以前一样,那么羞涩、腼腆。”
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评价我。我羞涩?我腼腆?
“咱们再去接朱拉。”她在苍梧路和郁洲路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又说,“老马都到了,到底是老领导,还是那么积极。”
我好奇地问:“晚上还有谁啊?”
吴美洁突然来了兴致,声音很高很响亮地说:“放心,你想见的人也来了。”
我心里一紧,我想见的人?难道她说的是葛小會?我有些紧张起来,是不是我当年暗恋葛小会的小心思,全被她掌握了。
她见我没有搭理,在过了红绿灯后,转脸跟我鬼魅地一笑,大红唇一咧,说:“说到你心坎上了吧,陈老师。”
我心里不服气,含糊道:“谁啊?我想见谁啊?这你都知道啊!”
吴美洁说:“当然啊,我是谁啊!葛小会今天也来——她可是从来不出来的哦,难请死啦。不是小会给我面子,是小会肯给你面子——我们沾了你的光啊,陈老师,今天应该算你请客哦!”
我心里慌慌地跳着。在和葛小会做同事的短短半年多时间里,我们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特别是我,把对葛小会的迷恋藏在心底。吴美洁怎么会这么厉害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第六感?但我不会承认的。一来,承认这个和我半点益处都没有的旧账,会给大家带来没必要的谈资;二来,今天做东的是吴美洁,要突出她的主人身份,不能冲淡主题,我便坚决否认道:“葛小会?想见她干吗?我可是冲着你来的。不是你请客,我才懒得出来呢。”
“真的呀?”吴美洁笑得更加灿烂了。
接上朱拉后,我们直奔一品居。
果然,除了老马,其他人都还没到。外面雨大,我真的担心葛小会不来了。
没想到葛小会果然不来了——我听到吴美洁通过手机和她对话,知道葛小会要去接女儿。她女儿在海州中学读高三,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吴美洁说一个都不能少,让她接了女儿一起过来,葛小会说不行,女儿不喜欢跟大人聚餐。
挂了电话,吴美洁很遗憾,对我说:“我尽力了,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吴美洁的话总是有所指。我突然有点心烦——不仅是烦吴美洁,可能和葛小会不来赴宴也有关。
我假装没听懂吴美洁的话,暗地里却把她刚才和葛小会的通话想了一遍。小会女儿都上高三了……她是开车接女儿的,说明她家的生活不错。是她去接,而不是小庞,说明小庞的工作依旧很忙,他有可能早就进入中金的管理层了,是个年薪过百万、持有公司股权的副总了……或者,他们离婚了,不然,小庞去接女儿也完全可以啊,为什么非要她接呢?就算是她接了,让小庞在家陪陪女儿嘛。由此判断,至少小庞不在家,否则在这次重要的老同事聚餐中,她不会不来的。
牌打起来了——老同事们陆续又来了几位,我和吴美洁坐在一边说话。吴美洁总有说不完的话,都是关于当年的《动态》的。我一点也不爱听她说的那些陈年旧事,那些人事纷争,还有我记不得名姓的在我之后进入《动态》的员工,他们各人的工作变动、起落沉浮、情感纠葛等等。只有在这些谈话中偶然出现葛小会的名字时,我才略略地上心听听。但我已经注意到,她并没有太频繁地提起葛小会,即使是非提不可的时候,也只是一带而过。我渐渐地走神了,当我在记忆深处搜寻葛小会的蛛丝马迹时,吴美洁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该来的都来了,共十二个人,大家济济一堂,互致问候。由于我一小半都不认识,加之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并没有人跟我交流。宴席开始的时候,吴美洁重新把大家介绍了一遍。其实有些人的近况我已经知道了,比如老马,他明年就退休了。还比如许大棒,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市《广播电视报》的主任,报上经常有他的署名照片。吴美洁敬了一杯酒之后,现场就乱了,大家各找对象,捉对厮杀起来。最活跃的当数许大棒了,杀了一圈之后,他提了个建议,说以后要经常聚会,不然大家都陌生了。他的建议得到了吴美洁的响应,大家也跟着响应。许大棒还从挂在椅背上的摄影包里取出相机,向吴美洁请示道:“美洁,等会儿我给大家来张合影怎么样?”
吴美洁望一眼窗外,说:“大棒,你个小狗吃的,想讨好谁啊?”
听吴美洁的口气,她和许大棒的关系匪浅。
许大棒开始对着大家一阵狂拍。
“大棒,你得帮我单独拍一张。拍好看点,我有用。”吴美洁不失时机地说。
“要征婚啊?”
“小狗吃的,尽说实话!”吴美洁说完,自个儿开心地乐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他们云山雾罩的话,把我也搞糊涂了——看来,这场聚会不仅仅是老同事叙旧啊。
3
许大棒把聚会的照片发到“情系新区”群里时,引起了一阵骚乱。大家都夸许大棒的摄影技术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是第一个响应者——我觉得我们在一品居聚餐时的照片,应该能引起葛小会的注意,诱使她出来说句话,点赞也行,批评也行,甚至后悔没有参加这次聚餐也有可能。我在群里活跃地多说几句,也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可她依旧处于潜水状态,就像一个虚拟的影子,一直不肯现身。莫非她以前也不说话吗?还是因为我在群里而不愿意露面?后者也是完全可能的。
当年我们在每天上下班的频繁接触中,渐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说微妙,只是一种意会,她能感受出我对她的喜欢,我也能感受到她对我对她的喜欢的接受。同时呢,我又能觉察出她对这种情感表现出的两难。她能到新区的机关工作,完全是因为小庞的关系,如果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一来良心上过不去,二来,对我的深浅也还没有摸透。我毕竟是个离异者,而小庞是她的初恋,在外人看来,她和小庞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和我就是鲜花插到牛粪上。虽然这只是世俗的观念和想法,但在爱情上,谁又能免俗呢?
我对她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比如单独在办公室里,我多次想直接向她表白,再来个拉手、拥抱什么的,但每每又都胆怯地收住了。
机会还是来了,其结果是直接导致了我们之间情感的断裂,也导致了我的离职——那是入冬后不久的一个周末,老马借来一辆豪华面包车,拉上我们全体人员,带领大家到海边采风。那时红花山隧道还没有正式通车,据说这条隧道有十公里长,号称全省最长的人工隧道,当面包车一头扎进隧道时,惊叹声、欢呼声便回荡起来。恰巧我和葛小会坐在最后一排,我满心欢喜,感觉这样的巧合简直就是天意。在一进入隧道时,一路上一直不说话的葛小会,也惊叹了一声,显然她也没有经历过车过隧道的感觉,黑暗、神秘、阴冷、深幽。隧道里没有路灯,只有两侧相隔等距的反光板,在车灯的照耀下发着橘红色的光,车的前燈在如此之黑的黑暗中,也仿佛受到挤压般地暗了下来。我心里激动着,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到了——不,我听到是身边的葛小会细细的呼吸声。车里响起苏格兰民谣《斯卡布罗集市》,只是音乐,没有歌词,我听着,想起这些天的暗恋和思念,也像这隧道一样幽暗而漫长。像得到某种指令一样,我突然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猝不及防——我感觉到她的手先是抽搐般地战栗了一下,接着便安静了大约一秒,或不到一秒,便抽回去了。很迅猛地抽了回去。我不甘心,重新再找她的手时,触摸到了她的胸,感觉到她的丰满和柔软。葛小会突然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我心里刚刚点燃的小火苗瞬间熄灭的同时,带来的是深深的自卑和无地自容。我知道我干了傻事,我把事情搞砸了,原本的剧情不是这样的,我依然可以保留我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情感,微妙的情感,哪怕如柏拉图般的单相思,也是值得珍视的,也远比搞砸了要好一百倍。就在我羞愧和自责中,随着他们的欢呼声,汽车一头钻出了隧道,车厢里一下子亮了。小会还站在过道里。过了隧道就望见浩渺的大海了,而我的心情却格外地差,和他们格格不入。
小会坐下了,她面无表情。
那天之后,我和葛小会的关系开始微妙起来。我们不再主动和对方说话,她在稿子上的问题,通过和老马多次的斗智斗勇,也总结出了对付他的经验。即便有疑问,她也向朱拉请教了。
我是在春节后不辞而别的。实际上,在那天的大巴车上,我就做出了离职的决定了。
如果不是吴美洁发起的聚会,我不会如此急切地想见葛小会。我见葛小会,不是要重叙旧情(也没有旧情可叙),只是为了向她道歉。没错,事隔这些年,我欠她一个道歉,哪怕只用眼神,相信她能感觉到我的歉疚。但葛小会就像个隐者,躲在手机微信群的深处,始终不肯现身。
我决定采取另一个大胆的做法,申请加她为好友。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同时也是一块试金石,如果她同意了,说明我们友谊的小船还能续航;如果她拒绝了,或熟视无睹,说明她还耿耿于怀,我在她的心目中依然是个渣。
正如我所料,她没有同意我成为她的微信好友。
4
一晃“五一”假期就到了,群里开始活跃起来,利用假期出去游玩的群友都晒出了他们在不同城市的风景照。我没有出去玩,也没有照片可晒,在群里调侃道,你们负责晒美照,我负责点赞。
我的话说出不久,就收到吴美洁的语音私聊。她问我,没出去吗?我回复说没有。她就问我晚上干什么,如果没有安排,她就约没出门的几个老同事小聚。
这个主意不错,虽然和葛小会联系不上,吴美洁却一直保持着和葛小会的联络,通过她,或许能了解关于葛小会的更多信息。我很高兴她能安排这样的聚会,小范围的聚会更能取得实质性的效果,当然,如果她能把葛小会邀请出来,就堪称完美了。
我们聚会的地点是一家咖啡店,叫紫兰小筑。听店名,仿佛不是咖啡店,而是一处私宅书斋。咖啡店也确实有特点,全是以书橱作为隔断,氛围雅致。我到得早,选了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坐好,喝着服务生送上来的柠檬水等吴美洁。我不知道吴美洁还邀请了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下午四点半,比吴美洁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我有些懊恼,准备去书架上找本闲书来翻,却一眼看到也在找书看的吴美洁。
吴美洁看到我时,比我还惊讶:“陈老师?”
我手一指。
她乐呵呵地来到我刚才坐的地方,审视一眼说:“这儿好,僻静。”
“等等他们吧。”我说,其实我是迫切想知道还有谁。
她扑哧一笑,说:“等谁呀?就我们两个了——真悲催,没出远门的除了我们两人,还有朱拉。这家伙先说来,后来又被朋友拉去喝酒了。不管他了,咱们聊会儿。”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会有很多人,至少不止我们俩。这样也好,两人聊天既投入也专心,不需要照顾第三方情绪。可是,我和吴美洁会有什么体己话说呢?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我和葛小会那样微妙,那样让人难以释怀和纠结。我和吴美洁之间清清爽爽的,完全是同事之谊。所以我可以坦然而不露声色地和她东拉西扯,和她一起回顾当年共事时的时光。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或许能得到有关葛小会的消息呢。何况吴美洁本来就话多,是个乐天派,乐天派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心机表浅,口无遮拦。
聊天的走势果然如我所料,吴美洁先是讲了不少关于老马的段子,但老马的段子我兴趣不大,又不好直接向她打听葛小会。她好像也知道我那点小心思似的,说过老马说许大棒,说过许大棒说朱拉,说过朱拉又说老马,始终没牵出葛小会来,像是故意把葛小会屏蔽了。她兴致很高,嘴唇翻飞,白牙闪闪,像是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说着说着,她突然一低头,做出害羞的样子,诡谲地说:“陈老师……哎呀,烦死了,不叫你陈老师了,叫你陈九吧。陈九你还记得那天你跟我说的话吗?”
“哪天?什么话?”
她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又哎呀一声,说:“就是有一次,我们去采风。我提醒你几个关键词啊,高公岛!拦海大堤!真是,你这人啊……”
我恍然大悟了,她在说那次车过隧道时我对葛小会做出鲁莽行为的采风活动。
她眼睛扑闪着,流露出款款的深情,小声道:“你呀,当时你要是再狠点,再坚持坚持,再多些手段,也许我就动摇了。要是我们能成一家子,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
她说“惨”的时候神情也是快乐的,并没有一丝悲伤。
不过她的话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她说的哪儿跟哪儿啊?我当时一门心思地暗恋着葛小会,为她牵肠挂肚,怎么会有多余的念头放在吴美洁身上?而且那天我正经历着情感中最黑暗的时刻,经受着懊悔、悲伤、自惭形秽等多重折磨,怎么会有心情向她表白?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她搞错了,把别人的经历移植到我身上了。
她见我缄默不语,像少女一样歪了一下头,羞涩地笑着说:“其实……也怪我,是我鬼迷心窍了,全被小狗吃的鬼话给蒙骗了。不过结婚后的几年,他对我是真好,真是找不到他的毛病,家务事也干,还会赚钱,许多人都羡慕我们。谁知道他突然就变了呢?我的粗枝大叶的脾气算是叫小狗吃的给摸透了,他一连多天不回家,说是在工地上加班,加个鬼班啊,其实就是跟他的新欢腻歪到一块了……后来,我们离婚不到一个月他就结婚了,结婚不到一个月又离了,闪电一样……离了才知道我的好——让他后悔一辈子去吧。”
我听出来了,她说的“小狗吃的”,是她的丈夫。不,准确地说,是她的前夫。原来“小狗吃的”是她的口头禅,可以是爱称,也可以是特定的称呼,这让我联想到她称呼许大棒也是“小狗吃的”。听她的意思,当初我“追求”她时,她已经和“小狗吃的”好上了,但根基还不牢固,如果我继续再“狠点”追她,也许我们就成一家人了。我心里一个激灵,差点出了一身冷汗。
“你就没有要说的话?”她见我沉默,有点不理解,“听说你现在还单着?”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继续自作多情地说:“是不是被我伤透啦?”
我又一笑,表示早就淡漠了——这种违心的表演,让我感到极不自在。但她的话,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当时究竟向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暗示,让她会有这样深的误解。要想勾引出她的话来,我必须要做点牺牲了,于是我说:“当时也是考虑欠妥……信口开河而已……”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信口开河?不,你当时不像是信口开河,感觉你一直在沉思,一直在暗中窥视我。在高公岛晒书岩上,他们都在沙滩上捡贝壳,你一个人在看大海,见我向你走去了,你朝我傻笑,邀我一起坐坐……我向你说了车上听到的那首曲子,叫《斯卡布罗集市》。我还哼唱了几句,你说好听,说我漂亮……你還送我回家,不会也是信口开河临时决定的吧?”
她的话,再次打开我回忆的闸门。那天从海边采风归来,午饭后,老马又带我们去K歌。我的心事全用在了葛小会的身上,观察她情绪的变化。她显然不能原谅我的失礼,无论是在高公岛的沙滩上,还是在拦海大堤上,她都目光黯淡,目不斜视,低头不语,仿佛她不是和同事们出来采风,出来放松心情,而是在经历炼狱,经历磨难,而这都是因为我的过错。K歌时,她和我一样,一首都没唱,一个人躲在一边。最活跃的还是吴美洁,她不仅唱,还跳,还喝了不少啤酒,还唱那首《斯卡布罗集市》。我们一直闹到很晚,散场时,已经华灯初上了。我转身去寻找葛小会时,她已经悄然离开不见踪影了。吴美洁看我心神不定、心猿意马地站在街灯下,问我在等谁。我神思恍惚中,没有正面回答。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或许是看她已有醉意了吧,我礼貌地要送她回家。她便依着我,漫步在街灯下。那段路是个长长的很陡的斜坡,加之累了一天,我双腿如灌铅般地疲惫,于是,走到半道我就停了下来,说:“你去吧……我看着你走。”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胆子这么小……再有几步就到家了,来我家坐坐吧。我们家人很开明,从来不管我的事……”我一边后退着一边跟她挥手,然后转身迅速离开了——或许这就是被她认为我不够“狠”和不够“坚持”的原因吧。
进入五月以后,天气渐热。街边有樱桃卖,小小的塑料提篮,樱桃在两三片绿叶的映衬下,水淋淋的,特别好看。
我买了一提篮。微信付款时,看到朋友圈里有提醒,葛小会同意我的好友申请了。我惊得樱桃差点都不要了,紧张得仔细看了看,没错,是她。我立即发了一朵小红花给她,觉得不妥,又奉上了一杯茶。
“你好!”她回了,比我多了个伸舌头的调皮的笑脸。
我也补了个调皮的笑脸,又回道:“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呀。”
“我也是。那天你们吃饭都有谁啊?”她是指吴美洁请我们在紫兰小筑喝茅台的那天。
“朱拉、吴美洁和我,就三个人。”
“挺好的。”
“那天真想你能来的。”我是实话实说。
“走不开啊,我当然也想见见你们……”
“是啊,挺遗憾的。”我挺理解,“女儿上高中了,事情肯定多。”
“是啊,什么事都围着她转——女儿是我们家的真核。你呢?”
她在问我,指哪方面?我犹豫一下,灵机一动地说:“我在买樱桃……”
“樱桃下来啦?”她也自然地接上了我的话,愉快地说,“今年还没吃樱桃呢,女儿不爱吃。”
我心情大好,看了一眼时间,才下午三点。如果能约她见一面就好了,微信聊天的气氛已经很融洽,似乎没有芥蒂了,通过见面,不求能恢复从前的情谊,做一个普通朋友也很好啊。我便编了条微信,简单说明我这些年来的工作变动,同时邀请她出来喝杯茶。
“不喝茶了,可以到公园里走走,我也好久没去那些地方了。苍梧绿园可以吗?东门,大约二十分钟我就能到。”
又是个莫大的惊喜,我哪能等到二十分钟啊,立即打了一辆车,直奔苍梧绿园东门。
其实,我也好久没来苍梧绿园了。现在的苍梧绿园是个公共绿地,但早在二十年前,还在它初有雏形的时候,我和葛小会就来过。那时候,《动态》的印刷原是在新区的一家彩印厂,不知什么原因,老马和彩印厂闹了矛盾,转到了位于老城区郊外的另一家印刷厂。我们几个编辑,就在每周的周二和周五出报纸的那天,骑着自行车直接去印刷厂校对。真是凑巧得很,和乘高新区的公交车一样,在往返印刷厂的路途中,有较长的一段路程,我都和葛小会一同从苍梧绿园穿过。有那么四五次吧,下班较早,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从苍梧绿园经过,会被路边的自然风光所吸引。有时我们会推着自行车沿湖走一段,停下来看看湖,赞叹深秋的草地里起起落落的鸟,苇塘里游戏的水鸟和野鸭。葛小会对那些叫不出名目的水鸟观望好久,设想着它们会怎样熬过漫长的寒冬。如果水边有垂钓者,她还担心垂钓者会不会捕捉这些鸟。那时她忧愁的眼神、哀傷的面容和抑郁的话语,都曾深深地感染了我。说真话,我从来不担心自然界的生死存亡,我觉得它们自有它们的法则。但是,葛小会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同类,总会设身处地地为它们着想。有一次,她双手扶着自行车临湖而立,苍白的面容上一直浮现着难以言说的表情,有一点无奈,也有几分怀想。那一刻,我真想安抚她几句,可不知道安抚什么,也只能在她身边,静静地陪伴她,有一种想把她揽进怀里的冲动。但我知道她身边有小庞,她爱小庞,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小声提醒道:“天色已晚,回吧。”她这才恋恋地离开湖边。
生活真是有无限的巧合,二十年后,我们要相约在苍梧绿园的东门见面了。
这是不是她故意选择的呢?
我在老旧的五孔石桥上等了二十五分钟,她还是没有来。我心里开始担忧起来,盘算着如果到了三十分钟她还没有出现,我就微信和她通话。
我打开微信,点开她的头像,把我们聊天的记录又看了一遍。我的话很正常,排除了不会因为我说错了什么而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在路上遇到意外啦?千万别。
我向马路口张望着,听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女声:“久等啦!”
7
在我身后的桥顶上,站着一个女人,正是葛小会。
葛小会虽然戴着黑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二十年了,她的身形居然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样瘦小,那样挺直。简明、合适的装束,戴着白框的眼镜,留短发,连声音都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就这么仰视着她。
她眼睛眯着,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那是在笑,眼睛里闪着莹莹的亮光,我心里微微地震颤了一下。
她戴着口罩真是聪明的选择,能掩饰很多表情,丰富而复杂的表情。
我像初恋一样激动地,紧张地,走到她跟前。她侧了一下身,手扶石栏,说:“东门没有停车场,我不知道……”
她是在解释迟到的原因,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遥远的、恋恋的余音。
我矜持着,不知要说什么。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却更加手足无措——在她面前,我无法镇静。我也手扶栏杆,向桥下看,桥下的水碧清,刚生长的水草在微微的水流中波动,远方的湖面上有成片的荷叶,阳光照耀下的荷叶闪着醒目的绿。
我的紧张告诉我,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到那边走走吧。”她也望着那片荷叶,从桥上拾级而下——她似乎也在回避什么。
我在她的侧后方,悄悄观察她的衣着和行姿。
岁月真会开玩笑,如果仅从她的装束和步态上看,二十年前的情景仿佛昨日。她轻盈地迈动着双腿,灰绿色暗格子的连衣裙婀娜地轻荡着,若有若无地碰触着匀称的腿弯,和二十年前一样柔顺的短发,随意地打理了一下,有几根白发穿插在黑发间。如果不是大口罩,她洁净的脸上应该还是那副精致的五官,经得住看和品。我们都不再说话,她也没有要等等我或让我超越她的意思,就这么缓缓地走着。随着湖岸随高就低、自然弯曲的小径,时而钻进一丛竹林,时而穿过一丛鼠尾草,临水的植物里,会有小动物跳进湖中,水里便荡漾着波纹。
“小青蛙?”她问。
“可能是跳跳虎吧?”我说,“这是海边滩涂或盐场河滩里的小鱼,挺聪明的,还会在水岸边打洞。”
她转头看着我,继续眯眼笑,说:“我喜欢这种小鱼,水里待岸上藏,什么都不用怕的。”
“是……我也喜欢。”我并不是一定要附和她,而是确实喜欢。我跟上她一步,觉得她不应该戴着口罩。她是感冒了吗,还是故意不想让我看她衰老的容颜?她能约我来这里,能和我湖边散步,是原谅我二十年前的失礼了吗?是啊,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再说,正如朱拉所说,那时候,虽然她和小庞已经同居,毕竟还没有结婚啊,我也有追求她、爱她的权利和自由啊。
我大着胆子说:“刚才你要不是跟我说话,我都不敢认你了。万一下次我们在街上相遇,不知能不能认出你来。”
她听了,从神情看,应该是继续在笑,但也没有把口罩摘下来。
我又说:“你家宝贝女儿的成绩很好吧?能在海州中学读书,一定是好学生啊。再说,你们家这基因,两个大人都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孩子差不了。”我的话里暗含两个意思,一是夸了她女儿,二是探寻他们的夫妻情感,顺带打听小庞的近况。
但是,她沉默了。
像二十年前途经绿园时一样,我和她仿佛刚从印刷厂校完大样,签了付印,下班回家,不再讨论过去一天的恼人的工作,完全沉浸在放松的心态中。
在走到湖畔北端的那片浅滩时,我突然看到,她的口罩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下来。没错,她的相貌,在历经了这么多年后,几乎没有变化。除了白皙的皮肤略有松弛,和她年轻时别无二致,美丽、端庄、精致、沉静。
“真好……”我说,“你一点没变。”
她一笑,说:“不敢变啊,怕你认不出……看,那么多跳跳虎!”
我看她手指的方向,是湖边一个浅浅的水洼,水是浑浊的,水里还有一片游动的乌黑的黑影。
原来并不是跳跳虎,而是小蝌蚪。那么多蝌蚪,比水还多,拥挤地窝在只有寸许深的水洼里。葛小会轻声说:“要加些水啊,蝌蚪死了怎么办?”说罢,转身看看,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塑料袋,她立即跑过去,捡了过来。
“我来吧。”我说着,要和她交换手里的东西。
“我来我来……”她走到湖边,小心地把塑料袋里灌满了水。提着水袋往回走时,却脚下一滑,摔倒了。
我也反应迅速,伸手去拉她,却没有抓牢,也闪了个趔趄。另一只手里的樱桃洒了,小提篮也掉到了草窝里,我同时滑了个大屁股蹲儿。
小会哈哈笑了起来。我赶忙去看她的胳膊,怕把她抓疼了,她的胳膊上真的有道白印。她倒是不介意,继续笑,笑得很真实,很尽情,算上二十年前,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实而快乐的笑。
我也乐了,爬起来,赶紧伸出手去拉她。
她把两只手举给我了,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一次感觉到她双手的柔软和凉——和二十年前黑暗中的那只戰栗的手一样的凉。 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几乎是贴面而立了。她后退小半步,轻轻地抽回手,瞥一眼那个喷溅的泥坑,说:“咱们应该去买个小桶吧。”
我立即说声好,就向北门方向跑去了。
当我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小桶回来时,她正在吃樱桃。她见我拿来了小桶,快乐地把小提篮和我做了交换,说:“你吃一会儿,我去救它们。”说罢,去拎水了。她的裙子上沾了点污泥,鞋子上也是,但她一点也不在意裙子上和鞋子上的脏,不断地往返于小水洼和湖泊之间。她很卖力,在她不断地灌注下,小水洼里的水一点点地多起来了,淹没了周边的滩地,小蝌蚪们也尽情地游动了。
我看着她,她全情投入和专注的样子十分美好。我想记录这一刻,便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有正面,有背影,也有侧影。因为她没有发现我在偷拍她,所以神态特别自然。
8
我心情大好,开始沉浸在手机里。我会时不时地看看“情系新区”的群,和他们互动一下,或转一首好听的歌,主要是觉得葛小会能看见。虽然她一直没有说话,但我觉得她潜水的状态只是表象,她一定在关注我的信息。此外,我会每天早上在她的微信里道一声“早上好”,晚上再道一声“晚安”,有时她回个微笑,有时她什么都不回。我能理解她,她确实很忙,毕竟要照顾一个读高三的女儿。我感觉她对女儿的爱是在点点滴滴上的,是在细节中的。比如那天她在救助了小蝌蚪后,就急着要回家给女儿的晚饭做准备。后来我还和她通过一次电话,是邀请她出来喝咖啡,再顺便吃午饭的。她表示感谢的同时,婉拒了,说实在走不开,还是留着以后吃吧,有的是机会呢。我又坚持邀请,说中午女儿不是不回来吗?再说,还有小庞啊。她说别提他了,一直出差,人在成都呢——真的不吃了,咖啡也不喝了,我不喜欢自己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别人也不自在。她所说的别人,就是指我。其实,她只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喝咖啡,因为就在昨天,她在微信上邀请我明天上午十点和她一起去苍梧绿园看小蝌蚪。我答应了,我太高兴了,不过我也有点担心小蝌蚪,因为在这个季节里,水分蒸发很快。另外,我还知道了,一起去搭救小蝌蚪可以,一起喝咖啡,不可以。因为喝咖啡不仅是破费的问题,两个人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会吃出问题来的——她还是对我心怀警惕啊。我心里再一次五味杂陈,发愿控制好自己的感情,别把好不容易续航的友谊的小船再次弄翻了。
她昨天说的明天就是今天了。
一大早,我在“情系新区”的群里,看到许大棒的照片上已经被他P上了六个人了。他不停地在群里@未去拍照的人,还对我出言不逊,认为我有时间在群里乱发东西,怎么没有时间去拍照?我也看到他多次@葛小会了,我有了一个计划,上午不是要和葛小会去看看小蝌蚪吗?看完后可以约她一起去拍照。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小会,她说,你说去就去吧。听口气虽然有点勉强,但总归是答应我了。
但是,苍梧绿园内的情况却糟糕透了,湖北洼地小水塘里的那窝蝌蚪,全部干死了。被小会一桶一桶灌注的面积有十来平方米的水,轻易就蒸发了,那个锅底形的水塘的底部,裂开了一条条一指宽的缝,而那些可怜的小蝌蚪的尸体已经被太阳暴晒成深褐色,几乎和泥土混成一体了。看样子,至少在三天前,这儿就发生了空前的大灾难。我看到小会手中的小桶掉落到地上,噗的一声,草叶被压倒的声音也跟着发了出来,她脸上的泪瞬间汹涌而下了。这对她打击太大了,这不是矫情,那天她的摔倒,她的往返辛苦,这些天的挂念,却换来这个结果,确实令人难以接受啊。
我向她靠近一步,让她知道我在安慰她,我的心和她一样。
五月初的阳光已经有了些烈度,在四周无遮无拦的阳光里,她的眼里始终汪着泪水。我正想劝她,她却蹲了下来,双手掩面。我本想也陪她蹲下来,和她一起平静一会儿,却伸手拉起了她。她无力而柔弱地伏到了我的怀里,我禁不住揽她的腰,突然又想到,冷静、冷静,不可这样。而她也果断地离开了我,轻声说:“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在苍梧绿园竹再轩的一条长廊下,我们坐在美人靠上,她情緒已经稳定了很多。关于被暴晒而死的小蝌蚪,我们都没有再提。我如法炮制地再说起她的女儿,以期能让她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她却岔开话题,好奇地问我:“都这些年了,就没遇到合适的人?”
我知道她是指我的个人问题,她也有不能免俗的好奇心。我心想,怎么说呢,遇到是遇到过,还和一个写诗的青岛女孩同居过一段时间,最终却因为各种原因而分手了。但,有必要告诉她吗?如果吴美洁问,我可能会和她真真假假地东拉西扯几句,半虚构半真实地讲些,逗她玩嘛,满足她的好奇心。可我身边是葛小会啊,是我曾经深深爱恋过的人,说什么都不合适啊。
她见我为难,兀自一笑,便目视前方了——她一定在想什么,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前方是一片竹园,经过打理过的疏朗的竹园,在近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竹园边的一株西府海棠,花朵正在叶间含笑。其实,我对她的家庭现状,更加地关心和好奇。朱拉说过,小庞早就是中金公司西南大区的总经理了。她也说小庞人在成都,女儿很快就要高考了,作为父亲应该回家吧?我便问她:“听你说小庞出差去成都,要回来了吧?”
“谁知道啊?”
我听出来了,用这种口气说话,是不同寻常的——连自己的先生啥时回家都不知道,说明什么?既然说开了,我索性说:“高考的时间快到了,小庞不回来帮帮你?”
她神色更加黯淡了,说:“不指望他。他忙得很,哪有时间管我们啊。女儿是我养的,跟他没关系。”
这就更是负气的话了,果然如我所料,她夫妻间生活得并不愉快。也不难想象,小庞一个人长期在外奔波,挣钱养家,说不定也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我不愿去多想,也不想了解太多了,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不说显然更不好,我便继续道:“有小庞帮帮你,也是对孩子的鼓励,对考试会有帮助的——毕竟高考是人生中的大事啊。”
这句话触动了她,她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孩子已经受到影响了……”
她声音略带着哽咽,她在尽力控制着。
我看她眼睛又湿润了,一副无助的表情,知道她内心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顿了顿,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她说:“女儿小升初的暑假里,跟他去了一次成都。那时候我还上班,他送女儿回来时,在家只待了半天就走了。我发现不对……我能感觉出那种不对,便哄女儿,从孩子的嘴里我知道他在成都有了人……女儿口中的那个阿姨不仅带她下馆子,买书,买文具,买零食,还给他们拖地,做饭,洗衣服。我没再问女儿,女儿虽然小,但什么都懂,我怕伤害她。就这么过着吧……”
她说“过着吧”,俨然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不想做出改变了。可现在呢,小庞和那个女人总不能长期保持那种关系吧?
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继续克制着,用平缓的音调说:“孩子上中学这五六年里,他回来一共不超过十次。我管不了他,也懒得管,如果不是因为孩子……”
她再次哽住了。
绿园里十分安静,几乎无游人。葛小会的话我听明白了,我想知道的,该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了。不知道的,也能想象到了。至于葛小会目前的生活状况,也基本一目了然——一切以女儿为中心。我觉得我们接下来的聊天,该往欢喜的方面发展,说些开心的话,不然,长时间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对她身心不利。可是,又该从何说起呢?既然往事不堪回首,未来也不容乐观,话题不免会更加沉重,还不如就这么静坐一会儿了。
我们就这么坐着,谁都不愿意再开口。一阵细风溜进了长榭,极目所见的竹林微微摇曳着,也牵连地摇动了我们心里的涟漪。我希望时间停下来,虽然彼此没有话,心和心仿佛还在交流一样。
但时间不会停,无论我们怀着怎样的心思,时间既不会变慢,也不会变快,更不会停下来。需要改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她掠了一下短发。
我怕她说再见,急忙说:“你还是短发呀,你留短发的感觉挺好。”
这是我二十年前夸过她的话,现在再说,时过境迁,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情境了。
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也记得我的话,会心道:“你,从前也说过……留了这些年了,不想变了。”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不想看手机,更不想接电话,我担心小会以为我有事而提前离开。
但这个讨厌的手机声,还是提醒了小会,她站了起来,向我告辞了。
9
送走了葛小会,在余下的时间里,我也没了好心情。
刚才的电话是吴美洁打的。我也不想回她电话,一个人在绿园里流连,到绿园茶社要了壶茶,慢慢饮着,脑子里全是杂七杂八的奇异想法,二十年前的葛小会和现在的葛小会,还有小庞在成都的一些幻相。不知不觉下午就结束了,直到吴美洁电话再次打来。我接了电话,问她有什么事。她让我陪她去照相,然后请我吃饭,小聚。
“你不是照过了吗?”
“照过再重照——不满意,你没见小狗吃的把我照得那么丑?我有那么老吗?你忙什么呀电话都不接?对了,你不是也没照吗?正好来陪陪我。”
吴美洁的话就像自来水龙头,什么时候拧开来,什么时候就哗哗地流淌。她不等我说话,继续道:“你在家还是在外边?我提前几分钟下班,顺道去接你一下。你这种人天天闷在家里,不出来和群众打成一片,要生霉长毛的。”
我告诉她,我在苍梧绿园散步。
她倒是敏感了:“和谁?”
“一个人。”
“切,谁信!——算了吧,别破坏你的好心情了,你自己打车来!”
就这样,我来到了位于盐业研究所创业园的大棒摄影工作室。工作室里只有摄影师和模特两个人——许大棒和吴美洁。吴美洁可能真像她说的那样,提前下的班,比我早到了,此时正在一个用幕布临时挡着的小隔断里换衣服。我到的时候,看到许大棒端着相机往小隔断里张望,隔断里露出一片肥厚的白花花的肩膀。
“那么白……我要照啦!”許大棒夸张地说。
“滚!”
许大棒发现身后站着我时,慌张地退一步,说:“快点换,老陈都来了。”
吴美洁在幕布后边咯咯笑,又警告我不要过去,马上就好。
许大棒端着相机,要给我先拍。我摇摇头,拒绝了。
许大棒急了:“不照你来干啥?”
“小吴晚上不是要请客嘛,我来和她会合,再搭个便车。”
说话间,吴美洁出来了。两个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吴美洁摆了各种造型,许大棒从各个角度给她拍了无数张照片,这才收工。
吴美洁载着我和许大棒到达一品居时,朱拉、老马他们都到了,牌场子也搭了起来。我再次后悔来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既然葛小会不来,我也不应该来啊。我看他们互相拍拍打打,嘻嘻哈哈,争相看许大棒相机里的照片,逮到什么都能吹嘘一番,无缘由地快乐,无原则地调侃,无目的地笑骂,我是真心快乐不起来。葛小会此时在干什么呢,开始为女儿的晚饭做准备了吗?她居家生活的情态是什么样子呢?是穿着家居服一直忙碌,还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
直到饭局开始了,我的思绪还在葛小会家没有出来。
散场后,吴美洁要送我一程。吴美洁熟练地驾着车,从秦东门大街拐上郁洲路,其间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也不想说,主要不知道说什么。经过苍梧绿园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向绿园望去,我知道,隔着栅栏被林子挡着的,就是那片湖泊了。昨天我还和葛小会在湖边为小蝌蚪的死而难过呢,不过相隔十几个小时,就仿佛过了很久似的。
吴美洁说:“陈老师今天不开心?”
我不开心地说:“没有不开心啊。”
吴美洁说:“照相不照,酒也不喝,话也不说。一张塑料脸,以为我傻呀?补偿你一下,请你喝杯咖啡去。”
又来了,真是想躲什么来什么。我说:“不了,太晚了。”
“才几点啊,还不到八点。实话说吧,有些话我想跟你掏掏心窝子,听听你的意见。”
我暗暗叫苦,如果是弥补我的不开心而请我喝咖啡,我不会去的。但她要是有事找我,跟我“掏掏心窝子”,不去也太不近人情了,只好由着她吧。
吴美洁不仅要了咖啡,还要了几样小点。她吃着小点心,问:“给你来瓶啤酒?”
我摆手。
她还是说她的前夫,说那个“小狗吃的”,说跟“小狗吃的”结婚的那个女人有多坏,说“小狗吃的”有多后悔。
“真的,陈老师,他托他爸妈找我爸妈,还哭着嚷着跟我认错,要跟我复婚。想想都可笑,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就是做一辈子单身狗,也不会再跳进火海了。”
这就是她要跟我掏的“心窝子”?我赶快说:“其实,他要是真心认错,复婚也好啊。为什么不给人家机会呢?”
她睁大眼睛说:“陈老师你真这么认为?我是不会跟他复婚的,我还没那么贱!他想离就离,想复就复,把我当成什么啦?”
那……复婚劝不成,就劝她再婚吧。我说:“你漂亮,气质也好,又有钱,趁年轻再找一个。”
“真话?”
“真话。”
“好吧,有你这句话,我也死心了……”
我知道了,从邂逅她到现在,她就是把我当成她的候选对象了。她用尽了心思,各种试探,都没得到她满意的结果,这次是最后摊牌了。
她见我不搭话,再次哈哈一乐,说:“陈老师,我知道我攀不上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段时间我谈了一个人,也是离过婚的,人很帅,也有点小文采,他上周向我求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用成全美事的心态说:“既然他喜欢你,就要取决于你自己了。如果你也喜欢他,就尽快结婚,越早越好,趁现在还能生一个。”
她夸张地大惊道:“真的呀,我也是这样想的,陈老师,听你一说,我心就定了。你不知道,我都为难死了,我真的怀孕了,多不好意思……想要又不敢要……”
“要啊。有孩子,夫妻情感才巩固,生活才更有情趣。”
吴美洁听了我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放下了。没想到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差点让我晕过去:“陈老师,你就一点也不难过?”
我难过啥呀?
她扑哧一笑,说:“晓得了,你是着魔了,着了葛小会的魔……”
10
今年的梅雨天比往年要提早一周,忽然间,天气就狂躁起来,漫天的雾霾和闷热,接着是连绵的高温、阴雨,让人透不过气来。
“情系新区”的群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许大棒P的大合照,没有进行下去,因为算上我和葛小会,有一半人没有响应。看来在大家的阳奉阴违下,许大棒也没有兴致了。
进入六月的第二天,我接到吴美洁的电话,她要结婚了——婚礼定在本月十二日,在她熟悉的一品居。
在这段潮热的梅雨季节里,我多次想着葛小会和她的女儿,多次想打电话或私信葛小会,都因怕打扰她而作罢了。我还会在她的微信里留言,还是简单的“早上好”、“晚安”一类的问候语,她也是有时候回,有时不回,没有多余的话。高考那三天,我也和许多参加高考的孩子家长一样,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忍到九日那天下午,高考一结束,我就给葛小会打去电话,葛小会果然和之前的语调不一样了,清脆而快乐地告诉我,女儿和同学逛万达广场去了,晚上还有聚餐呢。
“那你也出来玩啊!能出来吗?”我赶紧说,期待她的答应。
“谢谢啊,今天不行,小庞在家。有她爸在,孩子发挥超常。明天早上,她就要和她爸飞成都了,让她放飞一阵吧!”
听她欢快的口气,我也像得到了某种释放,心情突然大好起来,问她收到吴美洁的新婚宴请了吗?她说收到了,一定去当面祝贺她。还说,如果不是因为吴美洁的婚礼,她也和女儿一起去成都了。她神往地说:“去考察一下成都,也许就要在那里安度晚年了……那真是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啊。”
她的话让我大为失落,真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心情啊。她已经考虑“安度晚年”了,吴美洁也开始新的人生了,而我……
“喂?”可能是感觉到我的沉默了吧,她也突然换了个口气,叹息般地说,“对不起。你,找个人娶了吧……”
这次通话后,到吴美洁的婚礼,共有三天的时间,我几乎时时都在想着葛小会,想约她喝茶或吃饭,或逛苍梧绿园。特别是她女儿和小庞飞成都后,家里就她一个人了,我甚至都想直接去她家拜访了。但,一种叫理性的东西拦住了我,我不能害她了。或许经过这次磨合,她和小庞能修复已经有了裂痕的夫妻关系,我不该再给她添任何麻烦和负担了。我的生活,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然而,三天后,葛小会爽约了。
她没有出现在吳美洁的婚礼现场。在喧闹的一品居大堂里,婚礼已经开始了。吴美洁身穿桃红色旗袍,和她那位新人一亮相,吓了我们一大跳,新郎竟然是许大棒!在座的旧同事都乐了,虽然大家都被蒙在鼓里,却有一种无缘由的喜感。想想,他俩也确实是般配的一对啊。
婚礼正在走各项程序时,我的心却散了,莫名地慌张起来。葛小会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打她的手机询问一下?
朱拉的眼睛一直朝我望,在我焦躁不安中,他神色严峻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消息——葛小会出事了。
前天,也就是十号夜里,她女儿和小庞飞往成都不久后,葛小会采取了一个极端的行为——从自家楼顶纵身一跃。
“不可能!”我突口而出。但我知道朱拉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我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心已经塌陷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他立即纠正自己的谎言。
“三楼,她家的别墅有三层……她是铁了心不想活啊。”
怎么会是这样?我瞬间泪水滂沱。九号下午我们还通了电话,她还说要去成都考察,去成都安度晚年。短短一天多时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心里盈满了巨大的悲伤,黯然地离开了婚礼现场。
“情系新区”的群友们都知道了她的不幸,处在新婚喜庆中的许大棒还失望地表示,没有为葛小会拍一张照片,真是遗憾。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还在群里征集,希望有谁能提供她的照片,能把她的照片P在我们的合影上,也是对她的怀念。
婚礼结束了,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绵绵的悲伤里。我的手机里有葛小会的照片,还不止一张,是她身穿连衣裙,救助小蝌蚪时抓拍的,有几张我特别喜欢。我的耳边还回荡着我们最后的通话,她最后劝我“找个人娶了”,真的像诀别告白。可从她的话里,明明听出她还心存希望,还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啊。
11
或许作为虚构的故事,小说到这里结束也未尝不可。但是,真实的故事是,第二天早上,失眠一夜的我刚刚入睡,就被手机闹醒了。打电话的是朱拉,他惊喜地告诉我:“老陈,好消息,葛小会没事啦!那是误传。小会出事后,立刻被邻居送医院了。她现在在二院,七号楼十楼十六床,你快来!”
我走进病房时,葛小会正半躺在病床上,笑得有点尴尬。我看到她除了胳膊上打了绷带,脸上有一点擦痕外,精神状态还行。我走近她,我们俩就这么默默地望着。
好一会儿,我才说:“怎么会干这种傻事?”
“……就是傻呗。”
“没事了吧?”
“没事。”她笑着,眼里的泪却汹涌而出。
她把手机上的一条微信给我看,是出事那天小庞发给她的。微信不长,是向她提出离婚的一段话,内容包括女儿由小庞来抚养,家里的一切归她。这就是诱使她采取极端行为的缘由了,这个家伙,我恨恨地想,真能作恶!但我却说:“他们知道你现在这样吗?”
“没必要跟他们说,我也不想吓女儿。我后悔了,到医院一醒来就后悔了,我已经答应他了,遂他的愿好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揽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泪。她的泪却越流越多,越流越凶了。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在痉挛,微微地痉挛,我只好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好久,她又说:“你还记得吗,《斯卡布罗集市》?我想再听一次,好吗?”
“好!”
在音乐和歌声里,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次旅行,那次隧道里的难忘的经历。她也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轻声道:“那次你吓到我了……我也吓到你了,其实我是太紧张了,我知道你的心……”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