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飘石
一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和往年一样,家里还是只有四个人:老婆茶香、儿媳妇椿枝、孙女儿兰草和洪湖自己。新智连个电话都没有。洪湖已经习以为常,晓得他是不会回来过年的。整个腊月里,洪湖的心境就像深冬里的粪窖一样,底下在发酵,表面却蒙着一层粪壳,死寂着,不像村上的其他人,人前人后总是捧着手机,打开免提高声大气地问儿子媳妇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是一有空闲就往金城镇上跑,看邮局里有没有汇款单。劈柴,挖树蔸,掸扬尘,出猪圈,洪湖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妻子茶香还是像往年一样不死心,常落了魂一样地站在门口的踏脚石上,揪着腰上的围裙往村口张望。洪湖只要看见,便是一顿放声的辱骂:“望,望!你这个贱骨头,还望他回来收脚迹呀?”茶香不敢应声,只能慌忙回到灶间去,撩起围裙来擦眼泪。
洪湖的心又像是灶膛口的灰箱,难免夹杂着那么一两点火星。那一两点火星都是被儿媳妇椿枝和孙女儿兰草的眼光点燃的。椿枝有夫,兰草有爹,过大年总想盼个团圆。只有洪湖认为新智还是不回来过年为好。新智这个畜生已经让他这个父亲在陈塆没有一点脸面,头都栽到裤裆里去了。两个老东西无所谓,可儿媳妇椿枝带着孙女儿守着望门寡,不能寒了她们母女的心。
腊月二十四的下午,洪湖照例吩咐茶香备了丰盛的年夜饭。洪湖坐在首席上喝闷酒,喝一杯骂一句:“这个畜生!这个遭天雷的!这个天不收的!这个狗不吃的!”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一直骂到茶香收了碗筷,椿枝也带着女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一个人还坐在桌边抽烟生闷气。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洪湖拿起手机一看,是新智的号码,便做好了破口大骂的准备。当他狠狠地按下接听键,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声:“新智死了。新智被人杀了!”喝多了酒的洪湖对新智死不死的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反应到打电话的正是那个跟着新智的小婊子,想都没想便破口大骂道:“死得好,死得好!他早就该死了。”说完就把手机“啪”地一声拍在饭桌上。
手机是结实的老人机,拍在桌上就像是放了一枚炮仗。茶香和椿枝闻声围拢过来,还听见那个年轻女人在手机里呜呜地哭。茶香赶紧拿起手机来惶怯怯地“喂”了一声,就听见那个女人又哭着说:“新智死了,新智被人杀死了。”茶香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手机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洪湖的酒好像醒了一些。三个人都瞪着眼睛默不作声,只有地上的手机还在呜呜地哭。过了半晌,茶香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抬起手来对椿枝说:“快,快去把你哥叫来。”
看见老大新礼走进门来,母亲茶香像得了救星一样。四个人围着饭桌,新礼对父親说:“爹,我去看看到底咋情况吧?”新礼的话说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像一瓢油泼到火头上。暴跳如雷的洪湖拍着桌子叫道:“作恶太多,报应!就让那个小婊子去替他收尸,就让那个畜生去做孤魂野鬼,畜生不如的东西!”
洪湖像一匹野狗一样,歇斯底里地在堂屋里窜来窜去。就在他手舞足蹈正起劲的时候,茶香一个箭步冲上去,劈胸揪住他的衣襟大声吼道:“你开口畜生闭口畜生,有种像种,他这个小畜生还不是你这个老畜生操出来的呀……”茶香到底忌着洪湖,还没吼完便两手一松,顺势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任新礼和椿枝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起来。
洪湖被茶香的举动震住了,坐回到饭桌边安静了下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新礼便又说道:“爹,我还是过去把看看吧。”洪湖接连抽了四五支烟,把手中的烟蒂一甩,对新礼说:“你不能去,你要是和那个畜生搅在一起,以后在陈塆还怎么做人?要去我去。”说完把头一低,白炽灯下他花白的头颅就像是一只鸟窝。
洪湖赶到广州的时候,新智已成了一把灰,躺在盒子里。洪湖将盒子放在一张对折的旧床单上,四角系在一起,就这样把畜生新智提回了陈塆。洪湖真的一点也不伤心,要不是那个小婊子和新智的儿子世秋跟着,说不定洪湖一时性起就要把那畜生的骨灰随便撂到哪条河里去喂鱼鳖。从广州动身的时候,洪湖坚决不要那个小婊子一起回来,但不到五岁的世秋却扯着她的衣襟“妈咪、妈咪”地不肯松手。洪新世绪,敬迪前光,世秋在陈家的辈分里是世字辈,是他陈洪湖嫡亲的孙子。新智虽然死了,但孙子是必须要带回家的。洪湖想,等到了陈塆就没有小婊子说话的份了,家里还有椿枝呢,她是容不得这个小婊子的,到时候一定会将她赶走。就这样,那个叫小丽的“小婊子”便也跟着洪湖一起回到了陈塆。
车到金城镇上的时候,天色还没有黑断。洪湖想不能这么早回陈塆,陈塆肯定还没有静人,他没有脸在进门前遇到任何一个陈塆人,便让司机把车子开到路边的林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在村口下车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又在包着盒子的床单外面套了一个蛇皮袋。洪湖想,要是万一有了遭遇,就说是捉了一只猪崽。好在寒冬里的陈塆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块块从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洪湖像做贼一样,提着畜生新智轻手轻脚,连狗都不想碰到。
当洪湖把畜生新智重重地蹾在桌上的时候,茶香整个人都傻了,扑上去,扯起衣襟,蘸着鼻涕眼泪把那个木头盒子擦得放光,安放在堂屋正中的一张矮桌上摆祭上香。椿枝带着兰草,新仁的老婆带着儿子世春跪在桌前化纸。“小婊子”也带着世秋跪在后面。只有洪湖和新礼父子两个坐在饭桌边低着头不作声。
一炷香还没有燃到一半,洪湖忽然起身从门旮旯里提起一把锄头来,走到矮桌边说:“好了,好了。香也上了,纸也烧了,趁夜里我去把这个畜生埋了。”茶香一见,立即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锄头柄,回身对新礼说:“新礼,快去把你大伯、二伯叫来。”
二
陈塆就在长江的边上,背靠着仙姑台,面对着鲤鱼山。尤其是鲤鱼山生得好,像长江里一条上水的鲤鱼,横亘在陈塆的北面,挡着长江的风浪,将陈塆围成一处世外桃源。仙姑台的南面还有更高的山,一层压着一层,是幕阜山脉。山阴的水都自仙姑台逶迤而下,汇入陈塆的青竹溪。陈塆人在青竹溪注入长江的口子上建了一道涵闸,塆里的数百亩良田不旱不涝,年年都有好收成。每年收了稻谷以后,陈塆人便打开涵闸,让长江里的鱼儿来抢青竹溪的生水,来吃稻田里遗落的谷粒和躲在土疙瘩缝里的虫蛄。过了立秋,水走了,肥肥的鱼儿却出不了涵闸,便成了陈塆人饭桌上的常菜。金城镇有百十座村庄,就数陈塆最为富足,周遭的姑娘都愿意往陈塆嫁。
陈塆有一百余户人家,都姓陈,共着一个祖宗但分着三个房头。洪湖这一支属于三房,人丁不如大房、二房兴旺。洪湖兄弟三人,老大洪江,老二洪河。三兄弟只生了四个儿子:新仁、新义、新礼、新智。当年老婆生下新智的时候,洪湖的心里还有些骄傲,心想大哥二哥都是单传,自己还算是扳了本。想不到新智越变越坏,长大成人后,整個陈塆人都不称他的谱名,而是用“那个畜生”来指代他。这是陈塆人对忤逆之人最刻薄的贬斥。这个称谓是三房人共同的耻辱,但又不得不认同,就连亲生父亲洪湖也认为叫他畜生不过分。
新智最初的表象是好吃。才七八岁的时候,便塆前塆后地满世界找吃,地里的西瓜才碗口大他便去摘,破开来一看不能吃,一脚一个,把人家满地的西瓜踏得一个不剩。菜园里的番茄也是一样,一摘一大堆,熟了的咬一口,没熟的就码在地沟里,有时候还邀三伙四,在人家的菜地里用瓜果来“打仗”。偷瓜打枣是农村孩子的天性,但新智找吃根本就不是因为嘴馋肚子饿,而是要在破坏的过程中寻找快乐。陈塆人彼此都是血亲,见面的称道都是某公某叔或贤弟贤侄,新智小时候的行为在陈塆也没有引起愤怒,大家都认为这只是孩童的顽劣。灾主们顶多只是揪着新智的耳朵把他交给洪湖。人家上门告状,洪湖自然要管教,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变本加厉,三月里的仔鸡还没有开啼,他便要捉来糊上泥巴用野火烤着吃,有时候甚至连刍狗羔羊也不放过。终于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灭钉螺的药粉,撒到青竹溪里去药鱼虾,结果差一点药死了几家人,害得全村的人都跑到两里外的长江里去挑水吃。
十岁以后,新智不但好吃,而且好斗。打得赢的往死里打,打不赢的也死缠烂打,菜刀镰刀,锄头铁锹,摸到什么使什么。吃了亏后就找来毒药去毒人家的鸡鸭猪狗,甚至投到人家的水缸里,闹得全村人心惶惶。洪湖没有办法,天天跟在后面赔小心。
十五岁后,眼见着新智的身体就像吹了气一样地鼓胀起来。发育后的新智开始好色,看女人的眼光总是直直的。天一堕黑他便魂魄一样地在村巷里游荡,听到谁家水响,搬来砖头垫脚,趴在窗头上偷看女人洗澡。酷暑时节的晚上,常有已婚的女人把竹床摆在门口野睡。到了下半夜,新智便去摸人家的胸脯和下身,上演夜半惊魂,把全陈塆的人都闹得无法安枕。对于新智来说,这些女人都是他的婶娘姑嫂。这种没有人伦的行为事主们再也不能容忍。洪湖的脸上实在是挂不住,翻出一副麻绳来,要把他吊到屋梁上去用扁担打。可是这个家伙一身的蛮力,像一头牛犊子一样。两个人在堂屋里纠缠了一个多小时,新智反而把父亲洪湖倒吊在屋梁上,先是一番“转陀螺”,再任他钟摆一样地甩来甩去。这样忤逆的事情也做得出,陈塆人就此认定了新智是一个畜生。
新智的老婆椿枝是仙姑台山上胡家人。胡家没有水田,洼里梁上除了种一些红薯玉米外,就只能在山林里找钱,砍柴卖,砍竹子做篾货,挑到金城镇或是长江对岸的广济县城里去换钱。胡家人下山进城卖山货,陈塆是往返的必经之路。山路上不好歇肩,胡家人往返经过陈塆都要歇息片刻,在青竹溪里洗把脸,捧口水喝。有一天,无聊的新智坐在门槛上,看见椿枝挑着一担片柴沿着青竹溪下来,正好在他家门口歇下柴担。正是初夏时节,椿枝的脸上汗津津的,衣裳也穿得单薄,汗水黏着腰身,十分好看。新智眼睛一亮,等椿枝从青竹溪里洗了脸上来,径直上前挑起柴担说,妹耶,挑不起吧?哥帮你挑。任椿枝怎么拉扯也不肯落肩,一直帮她送到鲤鱼山尾的过江渡船上。椿枝红着脸跟在身后,看见新智赳赳的身板,又是陈塆的后生,心里也有点毛毛的。日头偏西的时候,豺狗一样守在门口的新智又等到了卖完片柴返回的椿枝。挑着两包复合肥的椿枝一看见新智心里便跳荡起来,头不敢抬,更不敢歇脚。新智却不由分说地从她肩上扯下担子,一直把她送到胡家的村口。
有一天,十八岁的新智忽然对洪湖说:“爹,我要说老婆。”
洪湖的眼珠子差点要掉下来,气哼哼地说:“你这个畜生,谁家的女儿肯把给你做老婆哇?”
“我看上了山上胡家的胡椿枝。”
“我怕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喔。”洪湖的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也许这个畜生有了老婆就不会再去做造孽的事情了。晚上,洪湖跑去跟大哥、二哥商量。洪江、洪河一听,认为洪湖的话很有道理。兄弟三人一合计,便托了红叶先生到胡家去提亲。陈塆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椿枝的父亲一打听,知道了陈塆人把新智看成一堆狗屎,怎么也不肯答应。从此以后,椿枝下山总是结伴而行,路过陈塆也不敢歇脚。秋后的一天傍晚,日头已经落山。新智瞄准脱伴的椿枝一个人回胡家,尾随着走到半山,硬是把她拖到树林里强行发生了关系。过后,他提着一把长刀把椿枝送回家,对她父亲说:“椿枝跟我睡了。椿枝是我老婆。”椿枝的父亲看着要寻死上吊的女儿,脑袋差点没炸开,拿起手电筒转身就要到镇上的派出所去报案。新智拿刀指着他说:“你去告,你去告。反正椿枝已经跟我睡了,等我坐完牢回来椿枝还是我老婆。”没几天,山上山下都知道了新智和椿枝的关系。椿枝的父亲奈他不何,又要顾忌女儿的名节,只能忍气吞声,反过来托人捎口信,让陈家启媒提亲。
从与椿枝订婚到结婚,新智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多数时间住在椿枝家,整地,砍柴,两个人同进同出,像个上门女婿一样。农忙的时候,新智还带着椿枝回陈塆来帮着洪湖割稻子,锄棉花草。陈塆就此太平了下来。就在陈塆人将要忘记他的斑斑劣迹的时候,他忽然旧病复发,丢下椿枝和刚出生的女儿兰草不管,一个人跑到金城镇上去浪荡,日赌夜嫖,成了派出所里的常客。这还不算,就在大家不知不觉间,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钻进了大房里一个年轻婶娘的被窝。大房人咽不下这口气,几次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新智知道一拳难敌四手,便撇下父母妻儿一去无踪。
新智再次回到陈塆的时候,西装革履的,见人就发名片,他已经是广州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了。他在祠堂里摆下十几桌酒席,当着祖宗的面向大房和全陈塆的人赔了不是,过完年后还带走了陈塆的十几个年轻人,说是要安排他们在自己的公司里打工。陈塆人后来才知道,新智在广州做的是龌龊生意,凡是年纪轻有点姿色的,管她是姑姐老妹,都被他安排在夜总会里坐台陪客。陈塆人这回是哑巴吃黄连,恨不得要将他剥皮抽筋。事主们先是找洪湖要人,后又成群结队地去找族长伦纲。族长哪里赔得起这么多黄花闺女?便把各房的房长和事主们招到祠堂,当着祖宗的面开会。陈塆人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束手无策,一番咒骂之后,都说新智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死了以后绝对不能让他上祖坟山。这件事情做得太缺德,当着陈塆人的面,洪湖兄弟三个也只能哑口无言。
新智成了全陈塆的仇人,再也不曾回过陈塆。
三
现在新智死了,老少两代兄弟只剩下六人。
洪江也不想理这样的烂事。新智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子,但他过路不生草,害得自己在陈塆无法抬头。每回族里议事,他作为三级房头的房长,说话从来不被接纳,甚至还要遭到别的房头一些晚辈的嗤否。洪江嘴上不好说,心里却在埋怨洪湖,做什么要把这个畜生弄回来,还不如装聋作哑,让他做个野鬼自在。三兄弟中洪江居长,父亲去世后,洪河、洪湖家里有什么事都来找他讨主意。新礼来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被窝里。他知道事到临头,想溜也溜不脱,便对新礼说:“叫你新仁哥先过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六个人围着饭桌谁也不说话,都把目光藏在暗影里,时不时地瞟一眼矮桌上的那只盒子,注视着香头上袅袅而升的轻烟。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新智被人杀死了,这是一件让全陈塆人都像过年一样高兴的事情。年关岁逼的,谁愿意拢身来帮忙料理后事呢?陈塆人是在祠堂里开过会的,商定了等他死后坚决不送他上祖坟山。当时的新智墨鱼骨头不搭秤,听说这件事后还逞强道,上什么祖坟山,大丈夫四海为家,哪里死哪里埋。想不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洪湖焦躁起来,便把气往新礼身上撒,指着新礼的鼻子骂道:“你也是个畜生!我说了不管他不管他,你非要把这个畜生弄回来。现在你去请‘八仙吧,看有哪个愿意送这个瘟丧上山”。说完又冲到门旮旯里提起锄头来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还是一个人把这个畜生拗到山上去埋了撇脱。”茶香上前握住锄头柄嘶喊道:“莫躁,莫躁,听大哥的。”洪河也起身从洪湖手里接过锄头放回去,把他拉回桌旁坐下说:“是啊,莫躁,我们听大哥的。”
当当当……中堂上的三五牌座钟暴躁地响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七的日子了。少辈的老大新仁忍不住,站起来说,山场土地都是国家的,他们说不让上就上不了哇?陈塆的祖坟山我们家也有份。陈塆人不肯做“八仙”,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三房又不是没有人。我们三兄弟加上姑舅表兄弟也能凑拢一副。
洪江晓得自己已经被顶到了墙壁上,没有退路。他抬手让新仁坐下后才皱着眉头说:“你们说的都不是办法。祖坟山是国家的,我们是有份,但也不是我们一家的。你现在把新智拗到山上去埋了,陈塆人知道后更有话说,要是有人作起梗来,就是挫骨扬灰我们也没有办法。到时候我们赢得了官司也输不起家法。新仁说的办法更行不通,你们表兄弟做‘八仙不光是个笑话,陈塆人要是认真起来就认为你这是说陈塆没人,是在咒陈塆绝户。这种事还能做得的呀?”
洪湖说:“照大哥这么说,我们不只有把这个畜生埋在自家的堂屋里?”
洪江没有理会洪湖,沉吟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说:“现在只有华山一条路,那就是一个字,求!求族长伦纲伯,求各房的房长和‘杠头,跪破了膝盖骨也要把事情求成!新智作孽我们没有作孽,新智的儿也是陈塆的子孙,更没有作孽。陈塆人共着一个祖宗,打断骨头连着筋。 ”
听了洪江的一席话,大家个个点头赞同。但是谁去求,怎么个求法,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来。洪江也没有具体的办法,但他是长辈长兄,是大家的主心骨。他想了想又硬着头皮说:“我现在就去求伦纲伯。”又转头对茶香说:“我一个人去没有用,要带上新智的儿世秋,快去把世秋叫醒,我带他一起去。看家里有什么东西没有,不能空手去。”一会儿,茶香一手拉着世秋,一手提着一刀腊肉,一起交给洪江说:“全靠大哥做主了。”
洪江一手牵着世秋,一手提着腊肉往族长伦纲家里走去。天上已经开始下雪,洪江也顾不得转身拿伞,用衣襟掩着世秋的头,把伦纲家的大门拍得砰砰响。陈塆的族长都是由大房的人担任,新智在大房里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结下的仇怨最深,如果族长这一关过不了,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族长伦纲问是谁,洪江赶紧答道:“伦纲伯,我是洪江,有急事要给您老人家禀报。”一进族长伦纲的堂屋,洪江就拉着世秋跪在地上,按着他的头说,快给伦纲太磕头。
族长伦纲赶紧上前牵起世秋来,问:“这是谁人的儿呀?”洪江愧疚地答道:“是那畜生新智的儿。”族长伦纲一听,脸立时往下一垮,转身坐到上首的椅子上再不做声。洪江挨到伦纲的身边低声说道:“伦纲伯,新智死了。”
“死了?”伦纲先是有些诧异,继而哼哼一笑道:“死了好哇,作孽太多的人是没有陽寿的。陈塆总算是彻底地太平了。”
“在广州被人杀死的。”
伦纲把桌子一拍说:“不是作恶太多谁会拿刀杀他?阎王爷也是长了眼睛的,不是恶人不会索他的青头性命。”
洪江站在族长伦纲的面前,两腿开始打起战来。他想族长虽然是陈塆三个房头共同的族长,但到底放不下大房的私怨。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怕是办不成。想到这里,洪江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在了族长伦纲的面前,战战兢兢地说:“我想替新智向陈塆求个人情,给这个畜生一抷黄土吧。”
伦纲看着跪在脚前的洪江,仰脸说道:“他说过哪里死哪里埋,永世不回陈塆的。”
看到族长伦纲铁板一块,洪江连忙又把世秋拉到身边来一起跪下说,他好歹也是陈塆的子孙。要是陈塆没有新智的三尺黄土,他的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伦纲才伸手把世秋从地上牵起来,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对洪江说:“你不是不晓得,新智死了不让他上祖坟山是在祠堂里开过会的。这样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主?明天我们各房房长到祠堂里去当着祖宗的面商议吧。”
洪江慢慢起身,牵着世秋千恩万谢告辞而去,就听见伦纲在身后厉声说道:“快把东西拿走,这样龌龊的东西我吃不下去!”洪江只当没听见。刚迈过大门,那刀腊肉便贴着他的耳际呼啸而出。洪江伸手一摸,耳轮上油腻腻的滑。
四
腊月二十七一早,洪江、洪河、洪湖带着少兄弟三个和世秋便分着三排跪在陈塆祠堂的大门口。老兄弟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跪在后面,少兄弟三个穿着雨衣跪在中间。跪在前面的世秋一身重孝,腰上扎一根稻草辫。那个装着新智的盒子用一块白布兜着挂在世秋的脖子上。白布的两头放得很长,只要世秋稍微低着头,新智实际上就是躺在雪地里。按规矩,世秋作为孝子是要将盒子端在胸前的,但他人太小没有力气,只能这样将就着。
已经过了上午九点,雪越下越大,陈塆祠堂还是铁将军把门,从门缝里可以看见祖宗牌位前通电的长明灯和红红的三支香头。这个月祠堂里的事务由二房当值,钥匙在二房的房长伦光那里。除了不懂世事的世秋以外,老少兄弟总是不住地抬头向二房集居的方向张望。洪江则时不时地对新仁说:“响鞭,响鞭。”新仁的身边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半箱子百子鞭炮。新仁一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香,按照父亲的吩咐,时不时地放一挂百子鞭炮。这也是洪江的主意,族长答应了各房房长今天到祠堂里来商议,想必他自有张罗,如果事主上门去催请可能就会适得其反,只能用响鞭来提醒族长和三位房长。有丑遮不住,洪江也希望鞭炮声能招来陈塆人,向灯向火各取其便,就让大家争个清楚明白。洪江相信,在这样的寂静里陈塆的每一户人家都能够听见时断时续的鞭炮声。洪江也清楚,他从族长伦纲的家里出来虽然不到四个时辰,全陈塆人都已经知道了畜生新智暴死广州的消息。只是陈塆仿佛还在梦中,连匹狗也懒得从狗窟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洪江耸肩抖了抖蓑衣上的积雪,心里想,睡吧,睡吧,这一觉你总不能睡到大年初一去。
巳时过半,才见二房的房长伦光趿着木屐撑着雨伞小心翼翼地向祠堂走来。洪江和洪湖赶紧起身迎上前去,一左一右搀扶着。看见跪在地上一身重孝的世秋,伦光停下来问洪湖:“新智真的死了?”洪湖故作爽快地说:“死了。这个畜生作恶到头了。唉,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子无方,年关岁逼的还要各位长辈为这个畜生劳神。”说完又弯下腰对世秋说:“世秋,快给伦光太磕头。”伦光一边敷衍着一边去开祠堂的门,推开门后回身对大家说:“快起来吧,都到祠堂里来避避风雪。”洪江应道:“伦光叔先进去,伦纲伯还没来,我们就在外面候着。”
想必是族长伦纲与三位房长都约好了,祠堂的门一开,大家便前脚跟着后脚进了祠堂。本房的房长伦堂是最后一个。洪江上前说:“伦堂叔,你怎么还来得最晏?”伦堂回答道:“我自然要来晏点,来得晏才好说话。”洪江和洪湖一边跟着伦堂往祠堂里去,一边吩咐新礼快去准备茶水和糕点。
族长伦纲带着三位房长给列祖列宗上香,洪江连忙跑到祠堂门口去放了一挂长鞭,算是惊动了祖宗。族长伦纲跪在地上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说些什么。起身后,伦纲径直坐到八仙桌的上首,与三位房长各霸一方。洪江和洪湖一边一个,谦恭地站在下首听候吩咐。喝了一盏茶后,伦纲对着洪江开腔说道:“你把新智的事跟大家说说吧。”洪江把目光往洪湖脸上一丢,洪湖便躬身悲戚地说:“新智这个畜生作恶到头,在广州被人杀死了。我本来是打算把这个畜生丢到海里去喂乌龟王八的,要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还乡,可是他娘不肯,说这个畜生毕竟还有儿,将来总要有个烧纸的地方。”洪湖转身一招手把世秋叫到身边继续说道:“这就是那个畜生的儿世秋,才五岁,还没有上谱。”
大家便把目光聚在披麻戴孝的世秋身上。二房的房长伦光故作惊讶地问:“椿枝不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吗,什么时候又生了一个儿?”伦光也是山上胡家的女婿,按照辈分,椿枝要叫他做姑公。新智在广州讨小的事情他一清二楚,才故意这么一问。洪湖没有办法,不得不尴尬地应道:“让老姑公和各位长辈见笑了,世秋不是椿枝生的,是那个畜生在广州跟一个小婊子生的。”
洪江看见洪湖没有下文,便接过话头来愧疚地说:“唉,新智这个畜生霸碗占锅,又在广州和人家生下这个孽障,真是害苦了椿枝,丢尽了祖宗的脸面。”洪江说完,洪湖立即拉着世秋跪在地上说:“新智那畜生一人作孽一人当,但我的孙子世秋没有作孽。我和我孙子求列祖列宗和各位房长,就给新智那个畜生一抔黄土吧,也好让世秋将来在陈塆好好做人。”
大房的房长洪山气愤地说道:“我们义门陈氏是道德人家,落户江州一千多年,哪一代出过这样的忤逆?他早就被我们陈塆逐出了家门,哪里还有资格上祖坟山?”
当年新智就是钻了洪山弟弟洪水老婆的被窝。洪江知道洪山必定就是这个态度。洪江担心有人附和洪山,立时斩嘴说道:“洪山贤弟,新智这个畜生是没有资格上祖坟山。如果他没有留后的话,我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但他毕竟生了一个儿世秋。我们陈塆人同宗共祖,还没有出八代,世秋是我的侄孙,也是你的侄孙。世上只有父债子还的说法,没有父罪子当的道理。我们义门陈氏是孝义之家,不给那畜生三尺黄土,世秋不成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伦纲用手止住洪江和洪山的争辩,端正身子说道:“新智不能上祖坟山,我们是开过会的。可是现在新智有儿,自然就是我们陈塆的子孙。今天我们要商量的不是新智能不能上祖坟山,而是世秋的爹能不能上祖坟山。”
“世秋的爹不就是新智吗?”洪山说,“反正新智不能上祖坟山,这是陈塆人早就商量好了的。”
“这还是有些不一样,”伦纲说,“新智是新智,世秋是世秋。我们说了都不算,还是问问陈塆的祖宗吧。”洪江知道伦纲这是要问筶,心想赌就赌一把吧,赶紧上前把伦纲扶到祖宗的牌位前。就在伦纲焚香下拜的时候,伦堂起身走到伦纲的身边说:“伦纲哥,让我来打筶吧。”不料伦纲把眼一横,说我自己来。说完他又转身一抬手把世秋招到身边,一老一小跪在祖宗们的牌位前磕起头来。洪江和洪湖也赶紧跪在后面跟着磕头。筶具三次落地后,就聽见伦纲跪在地上背对着大家颤抖着高声说道:“新智忤逆不肖,列祖列宗宽宏大量,我等感恩戴德——”
洪江、洪湖晓得是得了胜筶,赶紧跑到祠堂门口又放了一挂长鞭。
重新回到八仙桌边,伦纲的脸上透出一丝慈爱来。他摸着世秋的头,说:“连掷了三个胜筶,还是世秋的面子大呀,你今后可不能像你爹一样让祖宗伤心难过哇。”接着,伦纲又对洪江厉声说道:“新智横死外乡,按照规矩是不能在祠堂里停丧的,灵堂就搭在祠堂外的山头边吧。他是被人杀死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归山的日子就不要看远了,正月里,四乡八码头的党亲和外甥女婿还要来拜年呢。还有,这年关岁逼的,又是雨又是雪,杠上‘八仙的礼数就马虎不得了。”
洪江看见伦纲说这些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眶里湿润着。
五
“八仙”就是出殡时负责抬棺木的丧夫,一般是八个人,所以称为“八仙”。人数由三个房头平摊。有的时候,为了把丧事办得隆重热闹,或者是遇到雨雪天气路上艰难,主家就会请十六个人,也就是两副“八仙”,以便路上打调换肩。“八仙”的牵头人叫“杠头”。
陈塆有两个“杠头”,一个是大房的洪水,还有一个替补“杠头”是二房的新军。平时陈塆有老人归山,都是洪水做“杠头”。但大房有丧事的时候,洪水要捧哭丧棒戴孝下跪,“杠头”就由二房的新军顶替。陈塆有接“八仙”的风俗。丧家看好逝者归山的日子后,司仪就要带着孝子端着逝者的灵牌,从“杠头”开始一个个上门礼接。孝子只能端着灵牌跪在“八仙”的大门外,由司仪进去报丧。得了讣讯的“八仙”赶紧出门来扶起孝子,算是答应了主家。
新智的灵堂就搭在祠堂边,归山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九。这日子也不是请道士看的,谁也想不到新智才过三十便见了阎王,棺木也没有准备,还要给亲戚路转送讣讯,腊月二十八来不及。腊月三十是大年,是陈塆人还年福祭祖、吃年饭的日子,不能用,年里就只剩下这一天了。洪湖说新智这畜生在陈塆能得一抷黄土就是他的造化,只要日子不犯煞害人就行。日子就是这么定的,也不打算劳动党上,但椿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搂着走,我娘家的讣讯还是要送的。椿枝是正主,嫁给新智又受了许多委屈,老兄弟一商量,党上便只动了胡家。
接下来的大事就是请“杠头”。按照陈塆的老规矩,送畜生新智归山的“杠头”应该是洪水。洪水虽然是新智的叔,却让这个畜生不如的侄子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如今要请他做“杠头”送新智归山,怕是比登天还难。老兄弟三个一合计,都像是害了牙疼一样“嘶嘶”地倒吸冷气。又是洪江最后拍板说:“规矩就是这样,再硬的钉子也要去碰。现在房长们都同意了新智上祖坟山,我们办事更要小心,千万不能给大家留下什么翻盘的把柄。”腊月二十七的午饭后,司仪带着世秋端着新智的灵牌去接“杠头”洪水。不到半个小时便打了转身,司仪说洪水不肯,说就是送猪送狗也不送那畜生。这是预料中的结果。洪江对司仪说:“劳烦你再去接,就让世秋在他家门口跪到天黑,要让全陈塆的人都看到我们是尽了礼数的。”天黑尽后,司仪带着世秋又回来了,说:“洪水还是不肯答应,推托说腰痛,让去请二房的新军做‘杠头。”
洪湖听了司仪的话后,便对洪江说:“大哥,既然洪水说腰痛,要不就按他的说法,请二房的新军做‘杠头吧。”新仁、新义、新礼三兄弟有些激愤,新仁说:“求卵吃面,越求越硬。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我们就驼子作揖就地歪,请新军做‘杠头。”洪江想了想说:“你们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他什么时候腰痛了?我昨天还看见他出猪圈往地里挑粪呢!再说这又是下雨又是落雪的,我们肯定要请两副‘八仙,这‘杠头腰痛不腰痛又有什么关系?他摞个总跟着走就行了。再说,又不是大房的丧事,洪水杵在那里,新军敢破了规矩答应?等你请不动新军转头再去请洪水,就更请不动了,到时候定是两头失塌。”说话间,陆续来了几个帮忙的三房兄弟和婶娘,知道情况后,更是七嘴八舌,有的说一码归一码,新智是做了对不住洪水的事,但洪水要是不肯做这个“杠头”那就是公报私仇,犯的是族规;有的说多大个事!莫说是两副“八仙”,就是四副“八仙”我们三房的男丁也凑得齐。等他洪水家里老了人,也让他自己往祖坟山上背;还有几个火性足的后生说亡人为大,入土为安,理在我们这边。洪水要是不肯做“杠头”,我们就拿着哭丧棒上门去打。
腊月年边,各人在家里都喝了不少烧酒,鸡一嘴鸭一嘴的。眼见着火越烧越旺,来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多,洪江担心闹出事来,拱手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叔侄,事情还没有到那步田地。洪水贤弟做了十几年的‘杠头,过沟上坎,哪一家的老人都走得稳稳当当。新智作孽在前,洪水贤弟心里难免有气。古人都晓得负荆请罪,只要我们礼数做足,我想洪水贤弟是绝对不会推辞的。大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请‘杠头的事情我和司仪自有安排。”
怎么安排?自然还是一个求字。洪江与洪河、洪湖一商量,决定亲自带着世秋去接洪水。当然司仪还是要去,一来接“杠头”是司仪的本职;再者洪江作为丧主破了例规去接“杠头”,也要一个见证,将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说话。三人来到洪水的门前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司仪上前拍着门环叫道:“洪水,洪水,我是带着世秋来接你的。”洪水没有答应,家里也没有灯光,想必是知道司仪和孝子还会来接,故意早早地上床回避。但洪江是和司仪商量好了的,今晚非要把洪水叫起来不可。司仪便一声高过一声,把门环也拍得乒乒乓乓,势必要把全陈塆的人都拍出来看热闹。洪水知道躲不过,只得起身拉亮电灯打开大门,随即转身回到堂屋,对端着灵牌跪在门口的世秋看都不看一眼。洪江随着司仪来到堂屋里对洪水说:“贤弟,我来接你做‘杠头,送那个畜生归山。”
洪水瓮声瓮气地说腰痛,你们去接新军吧。
洪江说:“这湿天湿地的,我们准备接两副‘八仙。只劳贤弟帮忙摞总一下,杠上的事自有年轻的后生。”
“我说过我腰痛,动不得。”洪水有些不耐烦。
“洪水贤弟,”洪江说,“我晓得你心里有氣,但这是我们陈塆上百年的老规矩,我不敢破。新智虽然猪狗不如,但他的儿没有作孽,还是我们陈塆的子孙,他还跪在门口呢。我也没有多余的话,你看着办吧。”
说完,对洪水双手一拱,拉着司仪便出了门。
洪水坐在堂屋里,心想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就在他准备关门上床的时候,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喊声:
“洪水公,我来接你!”
“洪水公,我来接你!!”
“洪水公,我——来——接——你!!!”
冬夜的寂静里,声音像一把锐利的刀子,横七竖八,要把陈塆割成碎片。洪水被那魔咒一样的声音定在堂屋里发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凄厉的声音仍像幽魂一样,在陈塆的村巷间乱窜。鬼使神差,洪水走出门,把世秋从雪地里牵了起来。
六
新智的灵堂就搭在祠堂边,锣鼓、洋号也各请了一班,凡有吊客便要吹打一通。“杠头”洪水有了应承,腊月二十八一早司仪便带着世秋往各房头去接“八仙”。一番喧腾过后,陈塆人便再也不好装聋作哑了。其实就在洪江从族长伦纲的家里出来以后,关于新智的死,全陈塆的每一扇大门的后面都有一个不同的版本。伴着祠堂里房长们的商议,祠堂边新智灵堂的搭设,还有小世秋夜间里跪在洪水家门口的呼号,陈塆人在饭桌上、床笫间,就着酒肉和欢娱进行着不断的充实与完善,最后得出结论,新智的死必定与那个叫小丽的“小婊子”相关。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心里盘算着,等天亮后,一定要去见识一下这个女人身上的妖气。
吃完早饭,陆陆续续地就有许多人来烧头香。女人们按照自己的辈分来劝慰新智的娘和椿枝,请求着帮忙做一些纸扎、针线或厨间的杂事。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在间隙里不失时机地窥睃一番那个从广州来的“小婊子”,见她头上扎着一朵夏布剪成的素花,素服里的身材袅娜着,面容忧郁,眼泡有些红肿。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婊子”和自己见识之前的想象一模一样,天生就是一副克夫的容貌与做派。
在外打工的都回来过年,人人口袋里都有几个闲钱。不一会儿,围着棺材的四张麻将桌上便坐满了人,周围还围满了迟到的看客。给新智守灵,大家的话题自然放在新智身上。有抓了好牌反而放炮的人心里正懊悔不已,旁边的看客便刺激道:“你这把牌要是给新智打肯定能和一把大牌,要说打牌还是新智有量。”有人附和道:“新智赌博在金城一江两岸不数第一也是第二,有一回他带我去江北广济县城押宝,叫我给他做‘宝官,场上都是三省五县的好佬,码在面前的‘毛爹儿就是用手一掐,数都不数。他一夜到亮全场通吃,害得我只好脱落裤子扎住裤脚管来装钱。”有人问:“那新智肯定给了你好多钱咯?”那人答道:“新智其实是个很讲义的人,我给他做一夜‘宝官就得了三万块。”
说起新智的义气,又有人想起一件事来,说有一年他到金城镇的集贸市场去给鸡贩子上土鸡,两笼五十只土鸡说好了两天后给钱。等他去讨钱的时候,鸡贩子指着鸡笼说:“你的鸡都是用饲料养大的,不是土鸡。你看,都还在这里,卖不动。”他一看,笼子里的鸡是鸡贩子新进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土鸡。鸡贩子说要给钱也不能按土鸡的价钱,而且还少了一只。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正好碰到新智路过,上前劈胸揪住鸡贩子说:“你眼睛没长珠子呀?欺人欺到我哥头上来了!”那鸡贩子一见新智,屁都不敢放一个,一分不少地结清了鸡钱不说,还一个劲地打躬作揖赔小心,要请新智和他吃饭。
大家似乎把新智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而他的仁心义举却像是五月里青竹溪的溪水一样,灌满了大家的记忆。新智十岁那年,陈塆人在收了早稻后便打开涵闸,把长江里的水和鱼儿都放了进来。那一年江水退得早,为了让塆里的鱼儿长得更肥一些,陈塆人上了闸板留水。新智和几个同龄的伙伴天天泡在水里摸鱼。有一天,二房的洪斌潜到水底摸鱼,不料被水草缠住了脚,半天不得起来。小伙伴们个个吓得脸色垮白,只有新智一次又一次地潜到水下去解洪斌脚脖子上的水草。等把洪斌弄上岸的时候,他的肚皮鼓胀得就像是一张薄薄的塑料纸,仿佛能看见肮脏的湖水在里面不停地晃蕩。那天晚上,洪斌娘还给新智煮了一碗五个冰糖荷包蛋。洪斌正坐在一张桌子上打牌,当即说:“是啊,要不是新智贤侄,我今天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打牌呢。”说毕,洪斌还特意到新智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又有人记起和新智一起在金城学校读书的事来。新智的成绩虽然一塌糊涂,但总是帮护着几个陈塆的学生。新智打起架来不要命,就是金城街上的混混也不敢欺负陈塆的学生。大家越说越远,由个人说到了集体。陈塆前有良田,后有山场,富足的日子让周边的村庄眼红。山上的胡家、田家、上黄、上章几个村庄的山场都与陈塆相邻,他们时时刻刻想着占点陈塆的便宜,今天偷一棵树,明天摸几根竹子,看山的禁长没有一点办法。自从新智在周边出了名以后,山上的几个村庄再也没有人敢动陈塆的一草一木。
新智摇身一变便成了陈塆的保护神。
世秋的亲娘——那个“小婊子”,谁也想不到她听得懂陈塆话。实际上她是一江之隔的湖北广济人,只是没人知道而已。之前一直搂着世秋伏在新智的棺材上低声地啜泣,但大家说到的关于新智的枝枝叶叶都听得滴水不漏。就在大家说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忽然双手捶打着棺材大放悲声:
“新智耶——你起来呀!”
“新智耶——你快起来听听呀——”
大家被她突如其来的乡音和悲伤吓了一跳。几个心软的女人怎么也劝不住,便将遽变告诉了洪江和洪湖。看见洪江和洪湖来到面前,她便一手拉着一个跪在他们面前说:“新智死得好冤枉哦,新智是为陈塆的人被杀死的呀——”
灵堂里一下子寂静下来,打牌的、谈今博古的都缄口住手,围拢过来。洪江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贤媳莫难过,贤媳莫难过,有话慢慢说。”那个叫小丽的广济女人在洪江的搀扶下坐回到凳子上,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新智被杀的过程。新智本来打算今年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过年的,不管陈塆人怎么看他、怎么对他,他都打算忍着。新智说不管是什么债,该还的时候就要还,不能利滚利滚得还不起。他把腊月二十五的飞机票都订好了。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大房的新武忽然找上门来。新武在广州是搞脚手架出租的,有一个工地的老板欠了他一百多万的工钱不给,他手下的十几个安装工人没有一分钱回家过年,新武走投无路,只好跑来找新智,说新智哥,我今天又去讨钱,老板一分钱不给不说,还叫两个马仔把我打了一顿,一个挈手一个抬脚把我扔出了门外。你在广州路子宽,帮帮老弟吧。新智与新武一向没有来往,但二话不说就应承了。想不到这一回他马失前蹄,第二天跟着新武跑到工地上去,连自己是哪路神仙都没来得及说清楚,对方的一个愣头青上来就是一刀,要了他的性命。
新武的哥哥新文也在。大家都定定地看着他,想得到更确切的应证。新文支支吾吾,只说新武多天前打了电话回来,说今年不回家过年。大家看到新文这副神态,便认定了事情的真实,要新文当大家的面用免提给新武打电话。电话打过去是关机,有人便说:“新武这人真不仗义,新智一条命都为他丢了,他却躲在外面,连炷香也不回来烧。”又有人说闹出了人命,只怕是新武也在广州“吃商品粮”哦。陈塆人说的“吃商品粮”就是坐牢的意思。众人不免唏嘘不已。
七
新智是为了帮新武讨钱被人杀死的。消息就像游丝一样为寒冬的风所吹送,箭一样地在雪的缝隙里穿行,一瞬间便钻进了各家各户的门缝窗隙。吃过午饭,一些高辈年长者也来给新智上香,这是一种礼敬。灵堂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洪江、洪湖看见新智的葬礼得到了陈塆人的认可和支持,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人死饭甑开。陈塆的老规矩是一家办丧事,全村不开伙。一开始,洪江、洪湖认为陈塆人是不乐意来吃新智的丧饭的,只杀了一头猪,打算把“八仙”和亲戚六眷款待好就行。现在看来不行,老兄弟一商量,临时又决定再杀一头猪。果然到了晚饭的时候,各房来守灵的兄弟叔侄一个都没有走。预备的五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不爱喝酒的只能端着碗站在旁边,长长地伸出筷子去夹菜。
出殡的头天晚上,“八仙”要为亡人守灵,直到第二天把亡人送到祖坟山上去。人世间走一遭,这最后一程便是在“八仙”的陪伴下度过的。“八仙”守灵自然是由“杠头”牵头摞总,通常是在丧家放好路烛、道士念经超度以后,一般都是子时到场。“八仙”最后守灵有两层意思,一是要了解清楚丧事的准备情况,棺木的质量如何,什么时辰发丧,过丧的路线怎么走。还要综合考量,由“杠头”决定第二天是扎“硬杠”还是扎“软杠”。“硬杠”就是用两根主杠夹住棺木的下方,再用粗麻藤将主杠与棺木捆绑在一起。棺木质量不好、路线陡峭适宜于“硬杠”。“硬杠”送丧没有让力,“八仙”们更辛苦,弄不好还会炸腰。但“硬杠”的棺木位置高过“八仙”的头顶,看起来比较威势,所以凡是送德高望重的老人归山都是用“硬杠”。“软杠”是在主杠的两头再横穿子杠,棺木的位置齐腰,“八仙”们抬起来也轻松省力。“八仙”守灵的另一层意思是与亡人做最后的心灵交流,明天我们送你归山,路上万一有什么闪失还要你多多担待,到了阴曹地府不要向阎王告状,转身来害人。
道士念经超度结束的时候,放路烛的也打了回转。夜饭也准备好了,只等“杠头”洪水来开席。这一顿夜饭在整个葬礼中最丰盛、规格也最高,只是要办在灵堂里的棺木边。“杠头”坐首席一位。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但这回舅公却只能旁坐作陪,其间孝子还要三次戴孝下跪敬酒。酒中意味清楚明了,下面的一切就此拜托大家了。时辰已经交子,天寒地冻,桌上的蹄花肘肉已经回锅了两次,“杠头”洪水却还没有来。洪湖不免有些心焦气躁,因为吃完饭后,别人可以打牌闲坐,独“杠头”还有一件事情,要在孝子的陪同下到选定的墓地去“开山”,虽然只是动一下锄头,但也是一种权力与责任的象征,谁人也不能替代。洪湖于是问洪江:“大哥,洪水该不会不来吧?要不要再上门去接?”已经上桌的“八仙”们也都附和道:“要不再上门去催催吧。”洪江沉吟片刻,向大家拱手说:“是洪水贤弟自己把孝子牵起来的,他做了十几年的‘杠头,晓得规矩,不会不来的。再说,陈塆三个房头百十户人家,谁家都有老人的时候。我不能带头打破这个例规。”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咳嗽,洪水跺跺脚已经站在了灵堂的门口。洪江、洪湖赶紧上前替他掸落肩头的雪花,一迭声地说贤弟辛苦,贤弟辛苦,就要把他往座席的上首扶。洪水却径直走到新智的棺木前,燃起一炷香來。洪湖连忙拉来世秋陪跪。磕了三个头,双手把香插进香炉,从地上牵起世秋后,洪水才径直走到首席坐了下来。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
“八仙”和道士、锣鼓洋号不一样,是没有现金酬劳的,但新智的葬礼如此顺趟,洪湖三兄弟心存感激。头天晚上洪水把世秋从雪地里牵起来后,洪湖三兄弟就商量好了报答的方式。都腊月二十九了,还要劳烦兄弟叔侄送畜生新智归山,一定不可亏待了“八仙”,除了酒席要丰盛以外,还准备每人包五百块钱,再买一双好皮鞋。这是陈塆历史上没有过的。酒席快结束的时候,洪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来放在洪水的面前,谦恭地说:“湿天湿地的还要各位兄弟叔侄吃苦,这是八千块钱,不成敬意,大家拿去买几瓶酒驱驱寒气吧。”洪水望着面前那摞粉红的票子,在大家的注视下,他的脸越来越黑。良久,他忽然伸手一拂,作恼道:“我没有见过钱?”那摞票子像秋风吹落的树叶一样满地飘摇。有一张正好飘到桌旁的地火里,瞬间便化作一只黑蝶,飞到了灵堂的棚顶上。
洪湖满脸尴尬,口里却还连称多谢。洪江赶忙打圆场说:“大家不要嫌少,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还给大家一人买了一双皮鞋,各位兄弟叔侄千万不要推辞。”
洪水还是黑着脸回道:“皮鞋也不能要。有例不破,无例不兴,只要一双白球鞋。家家都有老人的时候,新智发了冤枉财,有钱。你开这样的先例,以后我们穷人家的丧事怎么办?”洪水站起身来接着说:“世秋呢?我们去‘开山。”有人追着问:“明天是扎软杠还是硬杠?”洪水也不转身,只瓮声瓮气地应道:“明天再说!”说完牵起世秋隐没在雪舞风飞的暗夜里。
八
那边刚把灵堂交给“八仙”,这边在洪湖的堂屋里便发生了一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情。椿枝忽然提出来,明天新智归山的时候,要由女儿兰草端灵。在陈塆的历史上,女儿端灵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亡人没有子嗣,而且端了灵的女儿只能坐堂招婿来顶门户。新智不是明明生了一个儿世秋吗?但是,椿枝有椿枝的道理,她对公爹洪湖说:“我是你们陈家明媒正娶用轿子抬进门的,我和新智是拜了你们陈家的祖宗高堂的,只有我胡椿枝才是你们陈家的媳妇。”椿枝又指着小丽说:“她是从哪里来的?没有树怎么能结出果来,不是你陈家的媳妇还能替你陈家生出孙儿来?”
椿枝是个本分的女人。新智一生浪荡,她青春年少的,在陈塆却没有半句闲话。洪湖晓得新智是水打烂柴难回头,看见守着活寡的椿枝整天愁眉苦脸的,心里有愧,常常劝导椿枝说:“你就再走一脚吧,守着那个畜生不值得,吊颈也要找棵直树。”椿枝却说:“一女不嫁二夫,我不是一个没有妇道的女人,新智不死我就不能嫁人,我活该就是个守寡的命。”自从嫁给新智,椿枝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的眼泪就像是青竹溪里水一样日夜流淌。现在椿枝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家都被哽住了,不好还声。
小丽没有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想用平和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便上前谦恭地对椿枝说:“椿枝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好远的人,规矩也晓得,新智到底有儿,怎么能让兰草端灵呢?”
洪湖也附和着对椿枝说:“是啊椿枝,你大人大量。世秋是新智的儿,你不要他端灵,不要遭陈塆人笑话?世秋以后还怎么做人?”
不料椿枝却忽然发起强来,对着洪湖和小丽厉声说道:“你以为叫了世秋就是陈家的根种吗?你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货,鬼晓得这个小畜生是哪个野狗操出来的。”
小丽顿时哭着把世秋推到椿枝的面前说:“你去拿把刀来把世秋的血放出来看看,看看这个小畜生究竟是哪个野狗操的。我跟世秋在广州生活得好好的,是你们要把他带回来。接‘杠头‘八仙雪地里下跪,全陈塆的人都知道了世秋就是新智的儿,现在不要他端灵,走遍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椿枝像一匹护崽的母狗,更不示弱,站起来指着小丽:“你个婊子莫跟我扯许多,你先把那个畜生从棺材里拉起来,拜了祖宗高堂再来跟我说话。”
两个女人唇枪舌剑。洪湖束手无策。茶香也只能揪着围裙唉声叹气地擦眼泪,不晓得从谁劝起。
小丽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椿枝的面前哭诉道:“椿枝姐,是我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但不能污我清白。我好歹也念了几年书,晓得廉耻。在新智的公司里打工做的也是清白事,跟了新智也是清白的身子。是新智哄我骗我,说他早就跟你离了婚。等我晓得了他说的是假话,肚子里已经怀了世秋,我一个女人在广州无依无靠,又有什么办法呢?生了世秋,我年年要他回来把事情料理好,他总是之乎者也。石头丢上天总是要落地的,今年我又对他说你再不回去,我就带着世秋自己回去,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谁人想到动身的头天就出了那样的事啊!”
小丽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椿枝的眼睛也哭得潮潮的。
“椿枝姐,你仔细看看,他不就是新智的儿吗……”
悲怆声震屋瓦。
除了椿枝以外,陈家所有的人都是向着由世秋来端灵的。谁都看得出来,这世秋的长相、秉性俨然就是一个小新智。老规矩就是这样沿袭的,有儿儿端灵,儿多长子端灵。新智也正是因为没有断后,陈塆人才迫于无奈给了他一抔黄土。如果明天是兰草端 灵,就等于是向全陈塆人广播,世秋不是新智的儿。小丽这一番哭诉,大家都晓得了她和椿枝一样也是个贤良的女人,心里便更向着世秋了。只是椿枝不点这个头,谁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洪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唯独对椿枝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道士已经看好了日出辰时出殡,等不得了。想来想去,这个皮球还是只能踢给大哥洪江。于是他拿腔捏势地说道:“都不要争了,我还冇死,灵牌只有一个,总只能一个人端灵。大哥是一家之主,大家都听他的,他怎么说就怎么是。”
洪江晓得洪湖会把这一摊稀屎糊到他头上,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是老大呢,这屁股他不擦没人能擦。他虚咳了一声,说:“要我说可以,但说了大家就要照办。家丑不可外扬,家和百事兴旺。现在是新社会,一人只有一个老婆,将来只有椿枝才是我们陈家的太婆。世秋是新智的儿也不假,由他端灵是自然的事,但端灵之前他要认椿枝作娘。要是世秋不认椿枝这个娘,那就由兰草来端灵。”
洪江的话一说完,两个女人立时同声号哭起来。其他人便都默默着,静待两个女人去定夺。
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还是小丽先擦去眼泪收住啜泣,长叹一声按着世秋的头说:“世秋,快给你娘磕头。”
世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对着小丽叫了一声,妈咪——
小丽的眼泪瞬时又滚滚而下,哽咽着应道,妈咪在这里。又指着椿枝对世秋说:“世秋听话,这是你娘,快叫娘。”
世秋在大家的注视和期待中,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两个女人再一次同声号哭起来。茶香连忙上前把世秋搂到怀里,连声说道我孙儿乖,我孙儿真乖。
大家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洪江便站起来扎总道:“明天送新智归山就劳烦椿枝把世秋带好。小丽就受些委屈,算是陈家的朋亲。”
九
腊月二十九一早,铜钱大的雪片子漫天飞舞,白的山黑的水,只剩下两色。路断人稀,鸟雀飞绝,整个陈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这一天,陈塆人都睡不着,醒得格外的早。卯时尾上,洪水便带着“八仙”從祠堂里的上梁上放下主杠,掸去扬尘立在灵堂边,以防妇人骑跨。少时,锣鼓、洋号和亲戚六眷陆续而来。早已熬好的煎米茶就在桌边的大桶里,桌上是一筲箕包子和油条,旁边放着一摞海碗。没有席面,早来早吃,晏来晏吃,流水一样。锣鼓、洋号吃完后便分坐在灵堂的两边开始奏乐,要算着时间在起杠前奏乐三通,目的是催客。其中夹杂着凄厉的长号,响遏行云,裂人心胆。
在奏乐的过程中,“八仙”们开始扎杠。棺木已经抬出灵堂,横搁在两条长凳上。四个后生把主杠抬上来,夹在棺木的两边。洪水血红着眼,连声吼道:“往下!再往下!”大家才晓得这是要扎硬杠。
洪水满面怒气地把棉袄一甩,从肩上拉下长巾,腹部一吸,紧紧地扎在腰间,上身立即鼓胀起来。他从地上摞起麻藤来,将一头从棺木顶上甩过去,与二杠头新军一甩一接,环着棺木与主杠一连缠了十几道,一直缠到麻藤的尽头。雪越下越大,一些“八仙”的家人纷纷加入进来,帮着撑伞挡雪。洪水的老婆刚把雨伞伸到他的头顶,就被他一脚蹬翻在雪地里。收藤的时候,洪水拉着麻藤的一头,双脚踩在棺木的底板上,裂帛般地发一声喊:“好——!”人们看见他挺直的身体几乎就与地面平行,横亘在空中。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洪水身体就像是刚出笼屉的枕头年粑一样,袅袅地冒着白气,仰天的口鼻里喷射出气柱。
杠上的棺木很是雄势,头昂扬着,上面插一只振翅的仙鹤。棺木前头矮桌上的新智没有丝毫寒意地穿着单衣,嘴角上翘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意味让人揣摸不透。糟糕的天气没有丝毫的影响,陈塆人老少倾巢,雨伞蓑衣,把新智围得严严实实。在阵阵鼓乐和密密匝匝的鞭炮声中,司仪声嘶力竭的呼喊就像是落入泥淖的雪花。其实并不需要司仪的指挥,人们对葬礼的程序早已是驾轻就熟。先是亲人摸棺,椿枝牵着世秋和兰草走在头里,后面紧跟着新礼一家,再后面是新仁、新义和老婆孩子。戴着短孝的小丽想跟在新义老婆的后面去摸棺,但回环的椿枝紧紧地贴着新义老婆的后背,并没有给她留下一丝缝隙。摸棺过后是最后一次上香,先是亡人的同辈和晚辈亲人,接着是党亲、朋亲和邻里。最后上香的是“八仙”。
洪水带着“八仙”上完香后,一脚踢翻棺木前的供桌。这是发丧的信号。棺木前方立时“轰”地让出一面豁口来。女人们像得了指令,声嘶力竭地号起丧来。锣鼓、洋号、鞭炮齐鸣。就见洪水来到最担力的左后杠,身子一弓钻到杠下,发一声喊:“起哟——”棺木便上了“八仙”们的肩头。棺木的后方也立时“轰”地让出一面豁口来。洪水再发一声喊:“走喔——”众“八仙”齐步后退两丈余,作好势,像一头疯牛一样沿着青竹溪向山上冲去。
路上遇到沟坎,棺木就要停下来由亲戚路转摆路祭。祭品有香烟和糕点饮料。按规矩,主家要安排人挑着空箩筐,路祭完毕后由“杠头”把这些东西丢到箩筐里挑到墓地,葬好亡人后,再由“杠头”分给“八仙”。洪湖想新智这畜生活着害人,死了还要害人,便叮嘱陈家的外甥女婿路祭要办好些。但洪水一样都没有要,每次路祭一完,他一脚蹬翻供桌,任那些香烟、糕点散落在污浊的泥地上。
新智的坟前高后低,就像是一只大大的洋人鼻子。站在新智的坟前,洪水看见雪花落在热土上一朵朵地融化,在心里喟然叹道:“再狠的新智也起不来了!”操起铁锹来,又围着新智的新坟走了一遭,小心翼翼地把坟上的树根草屑清理干净,把松散的泥土拍严实。
“洪水叔,快磕个头回去吧,冷死了。”一个“八仙”说道。抬头一看,大家的身上都袅袅地冒着热气,衣服的下摆上挂满了玉佩一样的冰凌,都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洪水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旁边的树林里,拿出一把桃木剑来,插在新智的坟头上,又操起锄头,把桃木剑一截一截地追进去,直至剑柄也没入新坟的热土中。看见大家怔怔地瞪着眼睛,洪水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拍拍手讪讪地说:“这不是我的主张,是洪湖哥交代的。”
白发人不送黑发人。发丧后,洪湖站在家门口的踏脚石上,看着送丧的队伍缘着青竹溪冉冉而去,在通往仙姑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时隐时现。慢慢地,锣鼓、洋号和鞭炮的声音像受了潮侵一样,在大雪的缝隙里已经失了底气,听起来有些缥缈虚幻。新智的棺木在爬坡过坎的时候,除了两副“八仙”竭尽全力以外,还有许多各房的后生牵起手来前拉后送,远远地望去,就像是黏附在一根糖棍子上的一群蚂蚁。想象着新智躺在棺木里的安逸,就像是坐在轿子里的县太爷一样,洪湖忍不住脱口骂道:“这个畜生!”
洪湖原本打算新智归山后便焚了他的灵位,全家人好安安心心地过年。现在要不要设灵,他的心里矛盾起来。过去的老规矩是亡人的灵位要供三年,现在人再也没有那样的长眉毛,但一般都是亡人周年除灵,最早的也要等到做了“五七”的法事。只要是亡人的灵位没除,新年里丧家的春联便是绿色的,亲戚六眷和本族的兄弟叔侄都要来烧“新香”。从新智葬礼的过程来看,陈塆人似乎已经原谅了这个畜生,也承认了世秋就是新智的后人。这样说的话就必须要给新智设灵位,不然子嗣就要落下不孝的骂名。但洪湖又想,陈塆人是不是真的就原谅了呢?葬礼虽然是空前的隆重,但也不能排除陈塆人的言行只是在遵守着一个谁也不敢打破的规矩。贸然设了灵位,正月里又没人来烧“新香”,那便是一件丢家丑的事情。
现在,新智就端坐在堂屋正中的条台上,让人揣摸不透地浅笑着。纸扎的灵牌就立在他面前,灵牌的前面是一只香炉,香炉的前面供着一碗饭和一只煎蛋,还有三盅酒和三盏茶。洪湖站在堂屋中间注视着新智的遗像,这个曾经给他带来骄傲与悔恨的儿子,现在又把他的心房掏挖得虚徒四壁。
款厨的酒席结束后,老少兄弟都坐在饭桌边,像是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新智享得的哀荣让大家始料不及。洪江的心里有些居功的冲动,就在他正要开口总结的时候,洪湖却抢先说道,大哥,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定夺。
“什么事?”洪江就着洪湖送过来的火点燃一支香烟。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新智还要不要设灵位?”
洪江想都没想,喷出一口烟来应道:“当然要设,他又不是没有后人。不设灵位,陈塆人要说世秋不守孝道。”
“要是正月里陈塆人都不来烧‘新香呢?”洪湖说:“今天送这个畜生归山虽然是热热闹闹的,我看陈塆人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的,说不定只是礼面上过过,心里怕还是恨着新智那个畜生的。要是设了灵位,正月里陈塆人都不来烧‘新香,害得我们年也过不好,那就是里子没有里子面子没有面子了。”
洪江猛吸了几口烟,沉思了片刻后说:“其实都是一个奈何不得规矩的事。新智是陈塆的人,土匪也好,强盗也罢,好死歹死陈塆都是要给他三尺黄土的。陈塆人有仇也好,有恨也罢,都是要把他送上祖墳山的。陈塆的历史上也不是冇出过恶人,除了死不见尸的,有哪一个没上祖坟山?大家争的只是一个礼数。你明天大门上绿对联一贴,就是在告诉陈塆人,世秋给新智设了灵位,大家还是要按规矩来烧‘新香的,这铜墙铁壁的规矩谁人也不敢带头来打破。”洪江觉得自己的话句句点在穴门上,又伸手向洪湖要了一支烟。
洪湖觉得大哥的话很有道理,便说那就设吧。
洪江、洪河两家人回去后,洪湖和新礼继续商量着正月里的“新香”怎么接待。按规矩都是烧完香后便坐下来喝糕饼茶,糕饼茶一般只办两桌,一拨接着一拨地前面让后面。遇到饭点就上菜喝酒。父子两人商定,要格外加敬,糕饼茶和酒席都办四桌,香烟、糕点和酒菜都要办好些。最后洪湖对新礼说,最关键的是你还要到金城镇上去请一位老先生写一副对联。对联要写谦虚些,要把陈塆人的宽宏大量写出来,让陈塆人看了不但不反感,而且还高兴。
大年三十清早,洪湖家的大门上贴着这样一副绿纸对联:
诗书不读难为礼
孝义传家总关情
陈塆的风俗是在除夕这一天吃年饭,吃完年饭后举家的男丁都要到祠堂里去还年福。吃年饭要接新女婿和没过门的儿媳妇,还有亲房的长辈。他们过上过下,果然个个驻足观看。洪湖拿着一把篾帚装着在门口扫地,见人便上前敬烟。大家接了香烟便问:“新智有‘新香呀?”洪湖便应道:“这个畜生一生不做好事,还要兄弟叔侄们多多担待,莫冷待我的孙儿世秋。”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洪湖便把一家人喊起来。开门出天方后,女人忙着准备茶点和酒席,世秋戴好孝,侧面跪在灵前接客。先是新礼一家来烧香,一会儿新仁、新义两家也来了。随后,各房来烧“新香”的一拨接着一拨,鞭炮声连绵不断,震天动地,整个陈塆再一次为硝烟和硫磺的气味所笼罩。
大年初一是本族的兄弟叔侄烧“新香”,初二是党亲,初三往后是外甥女婿和朋亲。一连数天,洪湖家堂屋里的香客络绎不绝。新智的“新香”成了陈塆人这个新年的重要组成部分。
过完三朝年,初四一早,椿枝带着兰草也给新智上了一炷“新香”,磕了三个头,而后挽起一面包袱,便回了山上胡家的娘家。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