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安古城堡:坐听滩声诉华年

2019-11-21 02:18武明丽
藏天下 2019年6期
关键词:仁怀赤水赤水河

文/武明丽

◎水清岸绿的丙安镇

◎丙安古镇涛声长 (王先龙/摄)

一亿四千万年以前,自然以两种矿物质染红赤水河流域的山石土壤。雨季,雨水冲涮两岸泥沙入河,把河流也染成赤色。这是自然的众多杰作之一,漫长岁月里,无形之手从未停止这件作品的变幻生息,一些所谓“遥远过去”,或许只是某种当下的正在进行,如同地处赤水河中下游流域赤水市的丹霞地貌,历经水蚀风刻倾圮,亿年后的今天,这些红色山石正值芳华,身挂朝露,鲜挺地立于赤水的疆土。

赤水市位于黔西北,与四川省南部接壤。元明时期曾隶属四川播州。平播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实行“改土归流”制度,赤水划归遵义军民府仁怀县,仍隶属四川,当时仁怀县治所设于留元坝,即如今赤水市城区。雍正六年,赤水所属的仁怀县随遵义府划归贵州。乾隆十三年(1748年)设立遵义厅,即仁怀厅。成书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增修仁怀厅志》对当时仁怀疆域有描述:“仁怀疆域,广阔千里,陆通滇黔,江连吴楚,北控嘉永,南跨泸合,东七百里至遵义,西九百里至成都。由蜀入黔,由黔入滇,仁怀实为两省之锁钥,虽地处偏隅而控全势。”如此交通要冲,赤水河中下游的赤水城置身其间。贵州不产盐,食盐多由四川供应。乾隆元年(1736年),四川开辟了川盐入黔四大河运口岸,“仁岸”为其一,在泸州合江江畔,出岸货物进入赤水市走赤水河道,经元厚镇运往遵义土城,最终抵达茅台村,然后改陆运深入黔地。

水运货物入赤水到元厚镇,丙安是绕不开的生死关。丙安古称丙滩场,赤水河流淌至中游丙安航段就有小别、大别、挂钩子、扶木、弥陀、欢喜、新开、大丙、小丙、狗狮子等险滩不下十个。“滩滩欢喜是安流,大别小别愁复愁。侬不愁风但愁水,郎船前月上猿猴。”清代学者陈熙晋一首诗囊括了其中三处险滩:欢喜、大别、小别。而“猿猴”即元厚镇的古称。这一系列险滩中,大丙滩之险尤甚,《增修仁怀厅志》说它“悬流数丈,港路一线,盐船到此必出载上滩”。陈熙晋诗中也讲:“丙滩滩下泻沄沄,十丈惊涛欲卷云。触屿游鱼齐折尾,习流只让水犀军。”你想,惊涛十丈高,把云都要卷走了,鱼深谙水性,也难免碰到礁石,活生生折断尾巴。足见水之深水流之急乱石之多。货船行至此处,必须卸下货物,待纤夫把船拉过险滩,复装船再行。传言乾隆年间,一艘商船在此陷进旋涡,把正在拉船的十几名纤夫也拖入河里,湍急的水流瞬间吞噬了一切。必经的险滩有必然的热闹,据说丙滩场鼎盛时期,每天有上百艘货船停泊,正如道光年间,贵州名士张国华的那句诗:“满眼盐船争泊岸,巡栏收点夕阳中。”

也有人到丙滩场就将货物改走陆路,经过险绝的“穿风坳”。这是一条通往元厚的捷径,《增修仁怀厅志》说它“狭如泉甚为陡险”,其险包括盗匪猖獗,另有一种艰难。

丙滩场南北两岸,青山为屏。大丙滩南岸山腰处,一带赤色山崖托起一座人间城堡,这就是丙安古城堡。据说丙滩场留有殷商时期人类渔猎的痕迹。距丙安镇十公里之遥,复兴镇长江村马鞍山古崖墓群,又为人类在丙滩场附近生活提供了至少上千年的历史佐证。丙滩场这个称呼,明万历二十九年改土归流后,划该地为仁怀县河西里第一甲时,才从历史尘埃中露出面目。而红色山崖上,守着大丙滩的这座古城堡何时最初建立,答案却仿佛哈哈镜里的影子。

大丙滩旁的丙安古城堡,地处川黔水陆要塞,与赤水河沿岸的土城、元厚场、复兴场、留元坝等古城镇连为一线,背靠崇山,三面临水,又高托在崖壁之上,占尽军事及经济地理优势。山与河的出现是偶然,而一座城堡因势建立在偶然之上,是人类智慧的必然产物。它是人与那双无形之手在时间交集点上的共同创造。

某天,作为一个偶然而存在的我,仓促走进了这座建造于偶然上的必然。过丙安红军渡口索道桥到赤水河支流丙安河对岸,正是重阳节,桥下浮于水中的赤色泥沙依然掩盖着河流清澈的本来面目,而在赤水河畔生活的人都知道,重阳过后几日,泥沙便开始沉落河底,映着满山翠色的河水渐渐清透如水晶。

◎丙安古城堡曾因火灾重建,此为重建留下的碑刻。有浓厚的商贾之风。

◎摆放在丙安古城堡中丙安红军一团陈列馆里的手雷、子弹等战时物品。

紫红的石阶,紫红的墙,紫红的城门,紫红色石板路,紫红色的山崖,紫红色河滩与土壤……丙安古城堡以印象派画风闯入我眼中,一泼紫红点染着似有若无的木色、白壁与青瓦。一条狭窄的步道,一线广阔的天空,还有临河撑在楼宇与崖壁间林立的木头吊脚。

这是座迷你城堡,保留着明清时期建筑格局。狭窄的主干步道贯穿东西两道寨门。步道呈S型,长约四百米,两头窄小,中间宽阔,形似双头葫芦,故名“葫芦街”。过红军渡桥,拾级而上,便入了西面“太平门”,走通葫芦街,出东面“东华门”,沿阶而下,可直抵河滩。河面横跨一座“双龙三兽八墩”古石桥,桥始建于清初,之后经过多次重建。桥长三十余米,中间两个石墩各踞雌雄石龙一条,两条龙抬头卷尾背起桥身,面朝上游,对着群山间的乱石流水吟啸。据说两条龙的两边和中间桥墩上曾雕有“蚣蝮”,“蚣蝮”乃龙的九子之一,能镇河防洪,这曾经踞守河面的吉祥神物也早已遁迹在历史洪涛中。当渡口不再为人们生活所必须,险滩也仿佛丧失权威的君王。陆路交通畅通,桥梁凌空飞架,渡船孤伶伶浮在河面上,像一首诗,也像博物馆的展陈。纤夫的身影消失了,拉纤号子声却深深刻进河滩旁紫红色的纤道上。

◎丙安古城堡“东华门”外的“双龙三兽八墩”古石桥,始建于清初。

◎丙安古城堡西面的“太平门”

这座有军事功用的古城堡四面砌石为墙,垒石作门。除东西两道门,南北还曾有“奠安门”与“平治门”。四道门关拢,便是一座踞于高处的坚实堡垒。进可攻,退可守。据说太平军石达开余部曾企图攻占丙安古城堡,刚入河口,便遭清军截杀。

而作为一座踞守水运交通要冲的古城堡,它又以开放态度接纳四方来客。湘、鄂、闽、赣等地的许多客商来此经商并安家落户,小小的城堡交融着多种地域文化,让包容成为这座城堡以及生活在城堡里的人共同具有的属性。

由主干道枝干深入,会发现这座城堡绝不仅有这四百米长度,以及这长度两边密密挨挨的商铺。它由一个平面多维扩展开来,所有非凡或微小的,都在一花一叶中。

丙安古城堡曾发生过大火灾,据说与它那个丙字带火字旁有关,所以将火旁丙改为水旁丙,又常遭水患,索性把水字旁也去掉,改丙滩为丙安,取平安之意。这是关于丙安这个称呼的一个说法。而谈及丙安古城堡的火灾,丙安人自会说到一位曾生活于此的哥老会袍哥大爷。他在丙安城堡有产业有生意,掌握着丙滩河上的船、背夫、水手等。这个人德高望重。民国初期,他的店铺失火,火灾殃及半条葫芦街。念他为人仁义宽厚,受损人家没怨他,没逼他赔偿,还筹钱帮他渡过难关。后来,他出资重建了葫芦街的房屋,并组建护商队,帮助城堡中商人安全出入。听说再后来,他曾经失火的那座产业归属城堡中一位懂医治跌打损伤的木匠所有。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又到了哪里去,他生活于此的痕迹,除去实物佐证,便是丙安人讲述中有关于他的一切,这些述说,版本有异,大致相同。它们都在告诉我,一个人曾经是谁。

生活在丙安古城堡里的人,他们存在的痕迹,像枝节上冒出的芽。原谅与被原谅,感动与被感动,彼此都在为那个亘古的问题作答。越来越多答案在枝头展开高贵的叶片。

◎丙安红军渡口和古城堡临滩面的吊脚楼 (洪开第/摄)

民国时期,一位摆渡人,因为水流太急,渡船上二十几人全翻入丙滩河中,他拼尽全力救人,但无力回天,一船人,惟他因水性好得以幸存。他主动投案自首,甘愿偿命。让他们一家人没想到的是,丙安古城堡的遇难者家属们竟联名上书,请求官府赦免他的罪责。当摆渡人的孙子说及这段往事,一群人存在的痕迹便珍藏在一个男人的凝噎与泪水中。

一位丙安古城堡居民,不间断地在丙滩刻下最高水位线,刻了二十年。丙安河上修建索道桥时,工程队依据他的这些刻痕,确定了索道桥的最佳高度。一座桥便也因此留下了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这片土地由自然施就底色,人类幸运拥有参与创作的机会。个体生命痕迹是这件宏大作品的微小笔触,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必然会留下浓墨重彩。

1935年,遵义会议后,中央军委决定让红军经过赤水县城,在四川省泸州与宜宾之间渡长江北上抗日。红一军团奉命从猿猴场兵分两路进攻赤水县。其中一路,由红一军团部和红二师过丙安、复兴场到赤水县城。红二师占领丙安后,红一军团指挥部和红二师师部均设于丙安,在这里指挥了丙安、白杨坎、七里坎、黄陂洞、复兴场、风溪口等重大战役,保证了红军在土城、元厚一渡赤水,从此揭开红军“四渡赤水”战役的序幕。

过往渐渐沉至时间深处,那些穿梭飞溅在血雨腥风中的手雷、炮弹片、子弹葬身战场,然后又由泥土中掘出,摆放在丙安古城堡中丙安红一军团陈列馆里,和其它相关实物、照片及文字一起,为一段红色的历史集体发声。

宏大与微小都会随时间走远。

“树梢炊烟夕阳收,无端风雨落床头。客心摇曳青灯里,一夜滩声撼小楼。”光绪年间,丙滩场普普通通的一个黄昏与夜晚,一个异乡客的思绪,在这首诗中,活了已近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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