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小友的,姥姥是小友的,我是小友的,我送给小友的书是小友的,小友送给我的书,还是小友的,只要他想拿回去。
但没有一棵树是小友的。我无法买下一棵树,对小友说:“这是你的。”
所以,我们小区楼下那两棵法国梧桐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只留下两个矮树桩。我们对此只能沉默。
小友问我:“树去哪了?”
这个城市,人和树,哪个更好生存,我不知道。人可以走来走去,躲避锋利的斧头,咆哮的挖掘机,尖锐的电锯,但树不能。树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
在城市里,我和小友向一棵树走去。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专业砍树,联系电话请拨打133……”
是的,在城市里,砍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需要通知任何人,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砍就砍了,再种就是了,但是那树需要等待很久,才能“长大成人”。
秋天,我们到北京郊外朋友的一个农场,那里有大片的柿子林。火红的柿子高挂在樹上,像整个秋天的问候。我爬上去,好高兴,摘了好多柿子给小友,还有他妈。我不停地摘,几乎摘完树上的全部,但还不舍得下来。我多么希望,这是我们的柿子树。
柿子树下,小友欣喜而惊讶地看着,他还不会明白,一棵树在一个人心中的重要。
我和小友去动物园。我们已经去了很多次动物园,而每次总会在黑猩猩馆站上很久。那里有一只叫丫丫的雄性黑猩猩。他很聪明,仿佛懂得人类的心意。动物园的志愿者要他别拿游客丢进笼子里来的香肠,告诉他香肠的外包装袋是垃圾,不能吃。他果然就照做了。他十分不情愿地将香肠从铁丝网的缝隙里捅出去。
我和小友喜欢丫丫。他坐在几个轮胎、干草、木桩搭成的自己的王国里,背后的墙上画着几棵绿意盎然的棕树。他以前就该生活在那里,在一棵真正的、活生生的棕树上坐着。但现在他在一棵假的树前,永远也无法感受一棵真实的树带给他的欢乐。
除了动物园,我也喜欢去天坛,那里有好多树,那里的树都是相对安全的,所以它们能够长很多年,直到成为这个城市里最古老的“人物”。我去天坛,一般是去看鸟,看鸟就一定要看树,鸟都在树上,当然也偶尔在墙上,在地上,在电线杆上,但最后,一定会回到树上。树是它们的家,它们到别的地方玩一玩,最后一定会回家去。
上周,我和几个老练的观鸟人很早就在天坛里观望。我竟然在一棵松树下看到了一只左顾右盼的戴菊。它那么小,那么轻盈,那么灵动,从一个树杈跳到另一个树杈上去,从低处到高处,又从高处回到低处,好像一个音符在弹奏最美妙的音乐。
一个观鸟人告诉我,四年来他多次到天坛,都没亲眼见到戴菊,只听到过它的叫声。这次,我们很幸运。
于是,我紧紧盯着它,仿佛要把眼睛挖出来系在它的翅膀上,害怕它跑走。一走,一个珍宝就没了。
因为天坛,因为树,戴菊才会选择在这里住,而我们,也才会有初见它的喜悦。这喜悦,是细碎的,细碎得像正午时分透过树叶缝隙照进的阳光。而我也知道,这喜悦,是树给我的。
我对故乡的记忆,有一部分也是树给我的。那时候,爷爷奶奶住在乡下,家前面是一个水塘,水塘前还种着两棵枣树。每年暑假回去,也是枣子成熟的季节。一群孩子像群麻雀围在树下,手拿着长杆,寻找那些成熟的果子。有些枣子掉在地上,很快便被手快的孩子抢到。也有掉到水塘里的,不用着急,它们不会永远沉没。它们会一个个浮出水面,像我们的惊叫。
那两棵枣树,给了一个孩子多少的欢乐。后来,这快乐没有了。
如今,我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旅行,注意力总是被那些古老的、高大的、生机盎然的树木吸引。我把手、脸贴在树身上,仿佛那能听到、摸到一个人的脉搏。
我仍记得福建武夷山的朱熹故里。印象最深的,不是故居的陈设,而是那里有一片高大的古树林。一棵已有800多年树龄的古樟,相传为朱熹手植,粗壮的树干,依然生机盎然。
我不能不认为,倘若我去过的地方有一棵大树,它还在那大地上蓄养能量,兀自挺立,迎向阳光,即使那里遭遇再多痛苦,我也觉得这土地仍是被祝福过的,看到这树的人也是被祝福过的。
编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