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文涛 吴 茜
对于特朗普“推特执政”,学界目前的研究集中于美国国内政治文化变动下反建制风潮兴起,新媒体在此背景下对于弥补社会心理逆差的作用;以及后真相时代下,寻求真相的成本增加使得真相不再成为人们的首选,因此如新媒体这类能够传达个性声音的媒介在快消费时代成为主流两个方面。从现有的研究上看,特朗普“推特执政”从内政到外交的一系列具体举措仍待进一步探索,并且以个人需求和社会分裂为出发点,媒体如何起到调节的作用也需要跨学科的研究。
早在奥巴马时期,新媒体的外交功能就得到了系统性和综合性的开发。新媒体已经不局限于作为选举的拉票工具以及政府传递官方信息的平台,而是凭借其隐蔽的公共外交属性和直达的传播模式,成为了美国输送价值观、制造舆论力量的新选择。以“构建从下及上的公共社交网络”为中心,设立专门的机构和方案进行推广,集成政府和社会资源,囊括白宫、国务院和五角大楼形成三位一体的新媒体外交,对中东和阿拉伯地区进行有的放矢的新媒体投放。现今,以推特为代表的新媒体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已经逐步成为一种媒体力量渗透到美国政治生活中,并形成一种具有一定阶级基础的新政治文化,它从选举年中的拉票工具逐步变为了集内政和外交等多面功能于一身的“万金油”。随着特朗普不断将新媒体推到美国政治的中心,“特朗普现象”的深层社会基础逐渐与美国文化的变动重叠,加之“后真相时代”的到来,美国社交媒体的政治传播开始从边缘转向中心。自媒体生态链下社区的“回声壁效应”造就了美国的“特朗普式”选举,在其上任后,特朗普独有的议程设置和传播手段又将推特和政治结合,形成了良好的二元联动效应。
图1 特朗普执政561天词频
根据议程设置理论,媒介对于议题的强调与人们对该议题的潜在认知存在正相关的联系,因此媒介传播内容并非只是现实的折射,而是以有目的的信息取舍对人所认知的“拟态环境”进行再构建。议程设置功能的作用机制也逐渐被细化成为“认知”“显著性”和“优先顺序”三种模式。结合议程设置的三个作用模式,通过对特朗普上任后推文的词频统计和跟踪可发现,“显著性模式”,即利用推特对部分议题进行突出强调,成为特朗普议程设置上的优先选择,并主要服务于政治宣传和形象建构。
图2 特朗普执政852天词频
根据trump twitter archive①收集的特朗普执政561天的词频(图1)和852天的词频(图2)对比统计后发现:有选择地在推文上频频打击对手和自我宣传是特朗普建构自我形象的主要方式。特朗普推特的重点关注对象既有民主党代表也有左派主流媒体,其中希拉里·克林顿、奥巴马以及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和《纽约时报》都位列前十,并且随着“通俄门”的调查,俄罗斯相关话题呈现持续走高态势。通过把“假新闻”作为舆论箭的靶心,特朗普平均每日都有3条以上的推文剑指美国主流左派媒体,称其为“人民公敌”,并为自己辩护。而对于竞争对手克林顿家族和前任奥巴马,特朗普多是对他们的执政政绩和办事风格进行讽刺奚落进而抬高自己。如当希拉里因批判特朗普支持者受到舆论攻击时,特朗普立即在推特上接连发出多条推文对事件进行“火上浇油”。对比之下,与假新闻词频几乎相近的右派老牌媒体《福克斯新闻》(Fox News)则成为了特朗普在主流媒体阵营中的忠实盟友和个人“牌坊”,双方经常在推特上进行高调互动,《福克斯新闻》受到特朗普多次“@”、转发或者点赞,内容大多为总统的正面宣传。
从具体内容来看,小周期利用推特制造热点,紧抓热度和新鲜度,将互联网新陈代谢与政策推广相结合是特朗普议程设置的另一环。在特朗普上任后,热频词汇与其执政日程也开始挂钩:内政上,除了发布白宫关键人物更替名单和总统行程外,根据不完全统计②,2017年上半年Obamacare和Immigration成为提及次数最多的词汇,比同期词频高25%,在此环境下,医改和移民问题成为美国国内热点;时段性热点诸如朝核问题、伊核问题以及贸易战都是由特朗普的推特作为信息源而向全世界扩散。
在议程设置框架下,“情绪激将法”成为有特朗普特色的传播手段。传统的政治学和舆论学认为,舆论是一种“社会统一”,它的产生是通过“提出议题—社会辩论—意见统一”的理性过程,然而这条规则对当下的新媒体却不适用。在新媒体上,受众对信息的及时需求超过了对信息深度挖掘的需要,因此新媒体平台只是制造影响的工具而非理性讨论平台,新媒体比起“统一”更欢迎“争论”。通过对推文的观察,特朗普推特评论区中反对者言论高达75%,但转发和点赞人数却比他获得支持的推文多近2倍。其反对者言论较多的推文通常都带有“讽刺”和“侮辱”他人的内容。2018年6月27日,特朗普在发布的针对国会议员Joe Crowley落选的推文中就大写了“LOST”一词嘲弄其落选并称其为“极度痛恨特朗普的国会议员”(Big Trump Hater Congressman)、“缺乏善意和对总统的尊重”。这条推文成为当天继特朗普发布最高法院支持禁穆令的推文后第二条转发、评论和点赞最多的推文。与此相反的是,以往美国政界都将推特此类新媒体作为获取民意支持的辅助工具,因此很注意内容和用词,对于“社会统一”的舆论追求局限了内容的新鲜和刺激感。
通过平均每天发布11条推文建立起自己的媒体战线,特朗普推特上的炒作和荒诞并不是其最大卖点,政治利益和营销战术的结合才是特朗普热度的根源。2016年11月,推特开发了热度评级的功能,此功能会参考多方因素对用户评论的优先级进行排序,越早评论,成为热评的可能性就越高,特朗普的推特热评已经成为最有效的推广营销手段。麦克·尔根(Mike Elgan)是一周内上过四次特朗普热评的一位网红,他表示,特朗普把推特当作宣传武器,向世界传播观点的同时,其推特账号也成为了网民的营销机器。③特朗普的双向营销战术还赢得了可观的“雪球效应”,从2018年7月4日独立日当天的数据看,当日特朗普活跃粉丝和追随者的数量为5300万,对比刚上任时涨幅超过24%,同比目前热度影响力较高的奥巴马,Twitter Counter预测,特朗普在十年内将有2.97亿粉丝,而奥巴马粉丝数将是2.18亿。
特朗普重视议程设置和精于营销之道,使得其推特能在满足受众的好奇心理的同时又嵌入了政治宣传,既满足了个人宣传需要,又将推特逐渐融入政治生态圈,在扩大自身影响力的同时又将更多的民众引入到网络政治争论中来,成为美国竞选“破窗效应”和政治游说趋势下的典型代表。
从2017年特朗普正式上台到现今,“推特执政”从一开始的饱受争议逐渐变得为国内乃至国际接受。从历史上看,相较于奥巴马时期对新媒体的运用,特朗普对新媒体所注入的个人色彩以及不可控性是对以往美国政治模式的一个重大转变。
从内政维度看,在特朗普的运作下推特的政治效应主要表现在政治信息传递和国内舆情应对两方面。
其一,在政治信息传递方面推特所传播的政治信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运营链,通过推特,特朗普向民众展示了一个“立体”的白宫。特朗普的推特,不再是以往单一政治信息的重复,相反,各种各样的政治信息构成了一个动态的“生态圈”,种类多且有跟进。不管是白宫官员交替还是经济和安全政策,从个人到美国政治的方方面面,特朗普通过推特用短短140字将信息以最快和最便捷的方式呈送到公众面前。“推特执政”改变了民众对于政治信息的接收习惯。一方面是对主流媒体消息源的截流,使得民众和主流媒体对于从推特获取信息的依赖感加强;另一方面,政治的“个性化”对于已经对政治感到疲乏和漠不关心的民众而言更具有吸引力。在特朗普“推特执政”后,便涌现了大批活跃用户对特朗普的推特进行“个性化再塑”,譬如,@Mature Trump Tweets就是一个对特朗普口无遮拦的推文进行修饰和润色的账户,而@WriteinTrump、@Donald J.Drumpf则分别注重对特朗普的调侃和政策落实,这种次生账号的出现丰富了大众的阅读体验,同时也带动了民众的参政热情。
其二,面对舆情,推特表现出的灵活特性也可以服务于特朗普的执政需要。面对自然灾害和个人言行导致的自发性舆论、竞争对手策划或者媒体的二次渲染所引发的他塑性舆论,特朗普通过推特可以更灵活地应对和处置。根据政治传播研究中的“使用与满足”理论,推特充分满足了政治信息使用的三类动机:信息需求、表达自我、身份认同。④在信息需求上,特朗普可以通过推特第一时间了解舆情,做出应对;在突发性灾难事件面前,推特成为特朗普及时传递慰问的工具;而在舆论开始发酵危及个人形象之时,又可以通过推特重塑真实或者转移关注,为自己开脱。《华盛顿邮报》分析师菲利普·本普(Philip Bump)认为,在特别顾问罗伯特·穆勒(Robert S.Mueller III)针对总统的调查中,特朗普就试图通过推特转移大众的注意力。⑤在需要民众支持响应其政策、制造社会舆论的时候(比如美墨边境墙事件),特朗普就通过推特亮出“爱国主义”标签,制造身份认同从而获取了大量支持。
从对外关系维度看,推特打破了美国传统外交的局限,成为一种新的沟通渠道。早在奥巴马执政时期,其政府已注意到推特等新媒体在外交上的影响力,认为新技术创造的全球联系是当今世界权力行使的关键。⑥政治领导人和决策者经常在正式集会、社交聚会和非官方会议时使用推特,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外交模式便逐渐成为了常规。学者康斯坦斯·邓科姆(Constance Duncombe)认为,推特作为一种外交工具可以为执政者提供一种洞察力,让他们了解公众对国家认同和情感表达的情况,这种洞察力又是了解对手意图的关键。⑦在特朗普上任后,美国“推特外交”的情感洞察功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以朝鲜无核化问题为例,在首次“金特会”前,特朗普的推特成为推进双方沟通的关键平台。根据相关统计,自2017年至“金特会”举行前,特朗普共有119条推文和朝鲜有关。其中在朝鲜未举行第六次核试验以前,特朗普对朝鲜的推文多持中立态度,频次极少。在朝鲜第六次核试验前夕,特朗普在推特上进行了一段提前警告,然而朝鲜还是进行了有史以来威力最大的第六次核试验。发现隔空喊话无用后,特朗普在推特上的态度立马开始转向激烈。特朗普的推文直言金正恩是“火箭男”“杀人狂魔”“矮肥圆”,并且多次提及将应用的制裁手段,目的就是以言语情感为探察点,开启美朝对话。在经历小半年的对峙磨合后,美朝终于决定举行“金特会”,但此时特朗普仍然摇摆不定并不断试探朝鲜的诚意,2018年5月24日,特朗普接连发送3条“取消朝美峰会”的推文。这不仅没有打消朝鲜的来访之意,相反,金正恩和韩国总统文在寅还特地又举行会面,才终成“金特会”,特朗普也由此成为第一位与朝鲜最高领导人会晤的在任美国总统。历史经验表明,当两国关系极度紧张之时,外交便难以成为优先手段。但特朗普却反其道行之,以推特为主要平台,在小半年内将缺乏互信且长期对立的美朝两国拉回谈判桌。在此过程中,推特一方面充当了信息炒作人的角色,将“意外”频频暴露在公共视野,以制造热点和向对手施压;另一方面,推特又展示了信息传达的功能,在体现意图、表达情感和未来预判上对对手进行了暗示。正如特朗普本人所言:“再坏的宣传都是好宣传。”2019年5月20日,针对伊朗问题,特朗普又故技重施在推特上警告伊朗总统鲁哈尼:“如果伊朗想开战,那将是伊朗的正式终结。永远不要再威胁美国!”随后,伊朗外长也在推特上进行了回应,称:“伊朗人几千年来一直昂首挺立,而侵略者却一去不复返。经济恐怖主义和种族灭绝嘲讽不会终结伊朗。你永远别威胁我们,尊重伊朗才有用!”然而在线下,特朗普前脚和鲁哈尼刚决裂,后脚就表示随时可以和伊朗和谈,在这之前,特朗普已经被拒8次。看似“雷声大”实则“雨点小”是特朗普利用推特的惯用外交风格。但就此来说,特朗普推特上的“八卦阵”在国家间的博弈中的确为特朗普赢得了些许筹码,在美墨边境墙事件上特朗普的步步紧逼使得墨西哥领导人恩里克·培尼亚·涅托(Enrique Pea Nieto)不得不采取和解策略以保全墨西哥与美国的商业利益。墨西哥作家豪尔赫·沃尔皮(JorgeVolpi)认为,特朗普将推特作为一种特权媒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位总统的推特倾向于速度而不是分析,巧辩胜过深度,进攻胜于反思。⑧
特朗普“推特执政”的结果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推特的政治上位为外交沟通打开了新局面,对内强化了特朗普个人的舆论应对能力;但另一方面,特朗普在推特上的反复无常也给其形象塑造和统一舆情带来了困局。
首先,特朗普“推特执政”虽然迎合了部分群体的需要,鼓励了公民对于政治的参与,但却不能形成对内的舆论聚合力。从普通民众角度出发,美国心理学会(APA)指出,在2016年总统大选之前、期间和之后的几个月内,民众政治上的心理压力有所增加;在2017年2月的一次在线调查中,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表示他们担心美国的未来,不论他们的党派偏好如何。⑨与此同时,诸如皮尤(Pew Research Center)这样的民调机构和智库也发表了相关调查,根据2017年的一份春季调查,只有22%的民众对特朗普抱有信心。在特朗普任职期间,美国在海外的形象也有所下降:只有49%的人对美国持正面看法,低于奥巴马总统任期结束时的64%。⑩从主流媒体角度来看,美国国内多家媒体对于特朗普的做法也提出了客观的批判,如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直接指出特朗普在新媒体上的言论“搅乱了美国同盟友及对手之间的关系”,并列举了几大弊端,包括“发布错误信息”“破坏双边关系”“打破外交规则”等。甚至特朗普自己推崇的福克斯新闻(Fox News)也发布文章指出特朗普的负面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特朗普的整体支持率有所下降,在未来或影响其连任。
其次,推特上的部分推文极化了民粹主义和反建制情绪。20世纪70年代中期,受到美国政治、经济、社会和国际环境的影响,美国反建制力量逐渐成型,民粹主义的主体由原先的社会最底层的工人阶级变为了新中产阶级。反建制派与民粹主义在时代的变迁下具有了相同的利益诉求,反建制支撑下的民粹,比以往更为复杂。美国传播学者塞拉斯齐奥(Michael Serazio)提出了反建制在政治中主要通过抗争反对秩序、民粹对抗权力、公众反对精英等方式制造影响。多诺万(Todd Donovan)等人认为,特朗普在推特上以清道夫精神捍卫美国纯洁,以怀旧的、追溯性的民族主义,煽动对社会、文化和经济变革忧心忡忡的“普通人”,以“右翼”为标签,将这一进程又与右翼政党的保守政策相结合,将会削弱美国中右翼力量;并且,主张放松舆论、任由舆论在推特上混乱自由也将使得2.0网络传播背景下的“回声室效应”加强,使得民粹中反建制和民族、本土主义情绪走向极化而难以管控。
政治文化影响着政治体系中每一个政治角色的行动。而意识形态是影响政治文化的关键因素。相比以往,推特从未像如今这样成为美国政治文化的重要集散地。美国曾经是一个充满政治认同的国家,两党在为谋取共同利益而妥协之下产生的“政治正确”和受精英控制的主流媒体统领大部分民众的意识。但伴随着美国全球化战略的失败,经济的衰退带来了阶级的新分化,传统意识形态以“政治正确”为灵魂稳定和凝聚美国各社会阶层的作用“失灵”,精英阶层之间的分裂伴随着草根、民粹、极端等意识形态影响力的上升,社会矛盾导致政治文化中意识形态的变化,让草根阶层在互联网时代的表达权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和增强。现今,美国政治意识形态分裂特征明显,体现在两个相关层面:两党极化进一步加深以及民众对建制的反感情绪不断上升。
从美国两党的政治极化程度看来,两个政治阵营在内部同质化的同时,外部变得越来越异质化的趋势已经得到广泛认同。其中,中间派的减少成为了两党极化的一个突出表现。在20世纪70年代末,众议院尚有30%的中间温和派,而到了21世纪初则下降到8%,与此同时立场强硬的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则从27%上升到57%,同时,参议院的中间温和派也从41%下降到5%。根据美国政治学界广泛引用的DW-NOMINATE(动态加权定类三步评估法)结果发现,共和党对两党极化的贡献率高达85%,其中,共和党多年的极端保守化与两党内美国南部党派的重组以及茶党运动都对两党整体的极化起了主要推动作用。伴随着极化的加深,两党的政治意识形态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20世纪70年代后,美国政党体系主要依靠意识形态和身份政治维系,基于性别、宗教、种族、身份的价值观差异一直在增强。在种族与经济不断成为美国政治重要议题的当下,共和党作为白人的代表在移民和全球化上越来越趋于保守主义,而包含少数族裔的民主党在奥巴马执政之后转而越来越偏向放松管制的自由主义并出现一批“民主党社会主义派”。根据调查,在2016年大选中一贯给人以传统红州印象的艾奥瓦,出现了43%自认为是社会主义者的民主党投票者,并占到桑德斯支持者的58%和希拉里支持者的1/3。共和党建制派长期秉持的里根式保守主义在特朗普之后逐渐变为以右翼民粹、民族情绪为主导的保守主义;而民主党内左翼进步派如玛丽·纽曼(Marie Newman)、卡拉·伊斯特曼(Kara Eastman)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逐渐取得上风的态势也预示民主党内左翼激进路线会持续发展。意识形态的分道扬镳以及作为中间缓冲力量的民主党温和派、两党中间派的式微成为了美国两党谋求政治共识的极大阻碍,争取选票的功利性造势和党派间争斗则成为美国政党当下的政治主题。
两党对于选举的竞争和意识形态的区分忽视了政府对于民众的稳定与凝聚作用,民众对于建制和精英等传统主流的反感成为两党极化的衍生物。美国杜克大学政治学教授迈克尔·芒格认为:“两党都只是要取悦他们各自的支持者阵营,却没有哪个党派觉得自己有责任为政府‘挽回颜面’,政党极化的根本原因是两党在国家治理方面都毫无责任感。”“911”事件后,外交内政“私有化”“党派化”的现象凸显,美国左派要求迎合“全球化”浪潮而导致企业外迁,经济分层出现明显变化,维持美国社会稳定的中产阶级家庭所占比例已不到一半。在这种情况下,民众对于政府抱以质疑和失望的态度使得整个社会不同阶层更趋向于采取抱团和排外策略为自己谋求利益,由此加深了阶层的对立。以目前存在问题最大的白人中产阶层为例,此阶层当下面临着经济资源中的直观收入越来越流于富豪并且未来可持续发展资源受到其他阶级以及种族分享的困境。不少白人认为“在太过慷慨的联邦政府帮助下,黑人大踏步前进是以牺牲他们利益为代价的,这不仅不公平,政府也遗忘了他们”。在这种充满剥夺感的社会心理机制下,对政府满怀怨怼的白人民众更依赖于“抱团效应”,聚集特质相符的人组成社区,拒绝与其他团体沟通并反对政府的干涉。在两党极化下,分权、制衡、竞选等原则已经越来越成为束缚美国政治体系运转的枷锁,民众越来越成为一种竞争资源而不是服务的对象,党派极化对于社会的撕裂同样也刺激了两党的分裂。约翰·凯利(John Kelly)和弗朗索瓦·卡米尔(Camille François)绘制了美国政治格局的推特气泡图(图3)并得出结论:当账户按照政治同质化衡量标准进行配价衡量时,两极分化看起来更加极端;其中0价为只关注自由派或只有自由派的粉丝,1价表示只关注保守派或只有保守派的粉丝。可见,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分裂使得政府效率低下,美国意识形态和信仰体系走向分化,精英和普通民众都陷入了意识形态极化的状态。
在此情况下,“推特执政”成为了突破美国政治极化困境的“另类”解决方案,从传播生态、总统权力和舆论利用三方面对美国的传统政治建构进行了颠覆。特朗普上任后传统主流媒体被总统进行政治边缘化,推特成为了总统消息的重要来源。以往美国总统与传统主流媒体的对接模式受到了破坏,传统主流媒体不仅被放在总统的对立位置上还面临着公众的信任危机。一边是特朗普在推特上的“饱和式信息轰炸”,而另一边是主流媒体的“被动自辩”,大大削弱了以往主流媒体在政治传播领域的绝对优势。新媒体生态系统的兴起,使得原来以传统媒体和政府为信息把关人的共生关系受到了根本的破坏。政治首脑“自媒体化”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了美国两党对于总统的制衡,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对于总统外交权力的扩大和在网络领域开展的新一轮政党之争使得美国传统政党对于总统个人行为的控制力和预判能力降低。“边境墙”事件的不断发酵使得美国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政府停摆”以及衍生而出的总统调查,这些都是当下总统与政党力量角逐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民众的极化和美国当下的反建制潮流不仅在选举时造就了特朗普,还成为了特朗普执政后制造舆论热点的基础资源,这体现了网络时代草根阶层舆论力量对于政治现实的反作用。新媒体是话语的主要集散地,每个阶层都在谋求自己的话语权,作为发声载体的媒体自然就成为了一种诉求渠道。政治极化暴露了传统主流媒体与美国精英的政治取向,新媒体则成为部分阶层政治诉求的突破口。
图3 美国政治格局推特气泡图
图片来源:technologyreview.com
图4 社交媒体传播生态链图
根据史蒂文森(Stevenson)和格林伯格(Greenberg)的社交媒体传播生态链图(图4):政治结构、社会角色和新媒体构成了传播过程中的主体链,社会现实受到三者的影响,产生意识形态并指导行动,行动在外围框架中又通过新媒体反作用于现实;新媒体在这一传播链中属于将内外框架上各个要素连接起来的节点,为传播过程中的关键自变量,在社会知觉、互动和话语中充当个体连接的接口,但又独立于社会现实,呈现出一种单向相关性。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普通民众,他们都有社会角色的相同属性,都需要媒体进行传播进而影响现实。在未竞选总统之前,特朗普就有使用推特的经验,新媒体低成本、高关注和独立性的特点满足了特朗普的政治需要,使其在施政过程中可以采取更直接和灵活的方式避开传统体制的限制。而对草根阶层来说,新媒体是他们发泄和寻求“抱团”效应、制造影响的最好平台。他们对特朗普这位非建制领导人的支持和拥护,势必会为长期浸淫于政党争夺的美国带来新的启示。特朗普和普通民众需求的区别与重合性造就了当下“推特执政”的舆论表现:趋同与矛盾并存。一方面特朗普在某些领域比如种族和经济议题上与这些阶层的价值观具有重合性,但另一方面,由于网络用户的混杂,特朗普仍然受到部分人无底线的舆论攻击。但值得肯定的是,特朗普利用新媒体对现实的作用力进一步巩固了推特作为执政工具的合理性。一是内政到外交的外溢收益改变了以往大众对于新媒体的认知,新媒体成为政治工具、改变政治生态的话题成为一种学术研究的新议题。二是通过新媒体制造热点、吸引国际关注和打开外交新渠道成为特朗普独具特色的对外传播方式。
“推特执政”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美国和世界,但此举能走多远还要综合多方因素进行考量。
首先,虽然总统个人目前更偏向于在政治上对推特的使用,但推特的不确定性会打破政治和外交领域规则,也会带来政策混乱和风险;在目前以外交使团互访、条约协定议事为代表的官方层级式传统外交模式下不具有普适性。战略传播和全球公关公司博雅公关公司(Burson-Marsteller)2017年调查了全球178个国家地区的856个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外交部长及其机构的推特账号后,发现虽然特朗普频繁使用新媒体,各国使用新媒体的趋势在上升,但在新媒体上直接与特朗普对话的领导人却为数不多。同时,虽然到现在特朗普“推特执政”的政策构想已经基本明晰,即以服务于“美国优先”政策、解决国内经济问题、减少美国在世界上的责任担当为主旋律。但特朗普在推特上凭个人喜恶不加约束的行为也使其负面评价将持续发酵。《华尔街日报》和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统计的联合民调指出近69%的美国成年人认为,通过推特发布“没有经过慎重考虑的信息可能会迅速导致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特朗普在推文上的简单、冲动和不文明,不仅仅反映了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同性恋恐惧症和仇外心理这些负能量,还可能继续“传染”放大从而对社会带来毒害效应。以德国总理默克尔、英国前首相特蕾莎以及曾经的竞争对手希拉里为代表的女性精英也一度对特朗普在言论上多有指责。
其次,特朗普利用推特对于部分政治信息的垄断也造成了政府内部信息差,不利于美国对内对外政策的推进。出于国内阻力,特朗普利用新媒体进行自我发声,对于美国政治文化分裂的当下,既是一种迎合的趋同又是一种不可阻挡的推力。特朗普不仅打破了外交一贯的严肃风格,还从内部弱化了传统机构在政治治理上的权力,凭借推特的及时和自由化特点,出其不意地绕开传统媒体就重大政治事件加以单方评论,这时常造成美国总统和议题相关机构言行不一的局面。譬如在2017年卡塔尔断交危机爆发之时,国务院当即发文施压海湾同盟减少对卡塔尔的外交封锁,但时隔仅几个小时,特朗普就在白宫公开指责卡塔尔资助恐怖主义,力荐对其加紧封锁以切断其资金供应。自特朗普曾经青睐的国务卿蒂勒森离职后,白宫也经历了大批的官员更替,一方面是出于对特朗普的难以适应,另一方面也因为政党间利益的纠纷而被迫退出。虽然目前特朗普组建了一批亲信阵营,蓬佩奥上任国务卿,暂时没有外交态度不一的现象,但“推特治国”仍在继续,而新任官员就“推特治国”与总统的磨合也会影响到美国政策有计划、有保证地推行。
最后,从美国国内新媒体的未来发展上来看,新媒体对于扩展外交新渠道、设置议题和世界治理的巨大潜力仍然为美国对外传播所用,并且具有继承性和变化性。奥巴马政府自2009年起,便不断推动美国各级政府对于新媒体的开发和利用,美国政府新媒体体系现今已经初具规模。到2012年5月,美国国务院的主要公共外交部门共维护超过288个脸书主页、近200个推特账户和125个YouTube频道,在政策制定和国家数字政府战略接轨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美国档案与文件署(NARA)在《社交媒体战略2017—2020》中对美国档案机构如何利用新媒体应对当今多元复杂的互联网环境也提出了系统性的看法。不过,美国对于现今新媒体的应用同时也存在矛盾。前国务院政策规划主管安娜·玛丽·斯劳特提出互联网治理下“合作实力”概念,即不再以单一代言人为统治中心,转而通过合作达成统一,这与目前特朗普主导的总统式“推特执政”仍有差异。并且,虽然言论自由受到法律保护,但公共外交学者约翰·布朗(John Brown)却注意到,国务院内部在期望做大新媒体的同时却试图控制信息,严密监视官员的个人博客。因此,传统体制下的美国适应新媒体并与之进行有效的合作沟通还有一条很长的路。另一方面,从“推特执政”的根源——特朗普个人角度来谈,如何改变策略继续将推特作为有力的宣传武器,保持个人热度和影响力也是目前特朗普个人需要突破的难题。从2016年11月到2019年5月,特朗普推特互动率持续走低,2019年5月成为了特朗普发文最多却互动率最低的一月,这说明美国媒体和民众对于特朗普的推特策略已经进入“疲惫期”。
注释:
① 该网站收集了特朗普从2009年5月最初注册推特账号以后全部的推文。
② 这里不完全统计是指不包括特朗普发布又删除的推文。
③ 来源于Mike Elgan 个人Twitter。
④ Chang SupPark,DoesTwitterMotivateInvolvementinPolitics?Tweeting,Opinionleadership,andPoliticalEngagement,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Vol,29,No.4,2013,pp.1641-1648.
⑤ Philip Bump,Trump'slatestMuellerDistraction:AnIncorrectTweetonaMisleadingStoryArchivedNovember,https://thehill.com/opinion/white-house/352666-trumps-tweets-distract-us-from-americas-pressing-challenges,2019年1月21日。
⑥ Ross,Alec,21stCenturyStatecraft-DiplomacyintheAgeofFacebookandTwitter,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2/04/20091217_diplomacy.pdf,2019年2月10日。
⑦ Constance Duncombe,HowTwitterEnhancesConventionalPracticesofDiplomacy,https://blog.oup.com/2017/10/twitter-diplomacy-practices-foreign-policy/,2019年1月13日。
⑧ Lucas Jackson,TwitterDiplomacy:HowTrumpisUsingSocialMediatoSpuraCrisiswith?https://theconversation.com/twitter-diplomacy-how-trump-is-using-social-media-to-spur-a-crisis-with-mexico-71981,2019年3月3日。
⑨ Stern,Neue Angststörung,WieTrumpdiePsychederUS-AmerikanerBelastet,https://www.stern.de/politik/ausland/usa--psychologen-entdecken-von-donald-trump-verursachte-angststoerung-8190748.html,2019年2月2日。
⑩ Pew Rearch Center,Spring2017GlobalAttitudesSurvey,http://www.pewglobal.org/2017/06/26/u-s-image-suffers-as-publics-around-world-question-trumps-leadership/pg_2017-06-26-us_image-00-0/,2019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