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鸦生
成仙是一句戏言,只有孩子才会当真。
我时常对不能获得小表叔的青睐感到失落,周期为每年一次。我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争强好胜。
小表叔谷雨是个很邋遢的家伙,年纪轻轻却胡子拉碴披头散发。他说话爱比划,并且神经大条,从他旁边经过很容易被他舞舞扎扎的大手扇耳刮子。虽然小表叔总是像打了鸡血般高兴,却听说他的生意一直在赔钱,还听说他经常偷大表叔也就是他哥哥的家具变卖,所以大表叔恨他,让他回不了家。但他对我弟是真心好,连半夜上厕所都要拉上他,我弟小时候胆小,怕黑怕鬼,可每次都鼓起勇气跟他出去。他俩那种旁若无人惺惺相惜的劲儿真让人嫉妒得牙痒痒。后来我领悟到:小表叔吸引我的是艺术家气质,我弟吸引小表叔的也是深藏不露的艺术家气质,大概每个人都曾或多或少地被真真假假的艺术家吸引。而小表叔谷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后来得知知了猴要在土里埋好多年才能出来变成知了,不免有些愧疚。不管这虫子有多么卑微,它的目标有多么渺小,功败垂成总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而多年后长安城的人们却不再有一点顾忌,蚂蚱、蝎子、大青虫都堂而皇之地上了餐桌。三岁小孩都操着一口熟练的方言对路边的小贩大喊:“给我来串毛鸡蛋!”
其实至少,吃蚂蚱的风气在我小时候已经露出了端倪,不过只有小孩吃。在野外,他们升起篝火,用铁丝串上蚂蚱烤得滋滋冒油,丢进嘴里之后嚼两口就不见了。我哥如此,他那一群狐朋狗友都如此。我为了套他们近乎,更是为了好奇,也很想尝尝烤蚂蚱的滋味。结果我在他们的再三鼓励之下终于把蚂蚱头塞进嘴里的刹那,路过的一个大人随口说了句:“连蝗虫都吃啊……”我的中午饭立刻到喉咙里回游一遭,烤蚂蚱自然是不争气地吐掉了。事物的名称就是这么重要,蚂蚱听上去就很可爱,蝗虫却怎么听怎么恶心。
你如果也曾是一个脾胃健康无拘无束的孩子,就一定能理解那如影随形的饥饿感。这和贫富无关,和灾年丰年无关。那个年纪的身体总是贪得无厌地索求食物,看到任何东西,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吃。往往有这样的时刻:太阳还毒辣地高悬着,才吃过午饭不过一个时辰,离天黑还遥遥无期,饥肠辘辘的我已是坐立不安。全世界仿佛都在睡午觉,只有我暴躁地醒着——我不睡午觉经常被大人们归咎为出生在午夜的缘故,我生于子时,从小觉少,一岁以前夜夜啼哭,不使人安生,就像倒不过来时差似的。百无聊赖之下我会搬个板凳坐在床边看别人睡午觉,通常是看我弟。由于天太热,他的小脸变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慢慢沁出汗珠,不时有苍蝇在耳边嗡嗡叫着,很容易催生幻觉:我那安详睡觉的弟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盘可口的美食,使我垂涎欲滴。我弟后来画过一只青面獠牙的饕餮笼罩在云雾之中,他说来源于他经常做的一个噩梦。我知道,其实那就是他隔着蚊帐看到的我的样子。
我揣上铜钱出去买吃的,但是连卖零食的老头都在睡午觉。我来到他的外屋,站在零食车前喊好多声大爷才能把他喊醒,他迷迷糊糊地从里屋出来。有时候我挑得稍微久一点,他就直接站在旁边打起盹儿来,我得再喊他几声大爷才行。我后来就不再去买吃的了,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怎么忍心总是把老人家从睡梦中叫醒?
饿急了眼,我就爬到树上捋槐花吃。当然唯一能爬上去的还是那棵拴秋千的歪脖树,这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它几乎被我吃秃。当别的树谢了花朵结出皂荚的时候,它只在树冠顶部的枝子上有几串果实。蚜虫都没我吃得干净。后来我发现一棵命运与此类似的树,是学堂院子里的大柳树,那是我没见过世面的时候见过的最大的柳树,其树荫能覆盖六间房子。可惜的是,它呈散射状下垂的“万条绿丝绦”在某个高度被齐齐地掐断,就像被修剪过一样的不自然。这是因为每一个经过树下的学生都手贱地折一根柳枝玩。相信只要测量一下那个离地高度,就能得到学堂里学生的平均立定摸高,进而为长安城青少年发育状况提供一个可信的样本。大人们出于种种目的总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比实际上更高更壮,这种情绪最直观的表现就在学堂掌勺师傅的眼睛中——他看着学生们吃饭时那满意嘉许的神情,分明就是邻居大奶奶发现猪长胖了的神情的翻版。然而偶尔出于另外的目的,大人们又会认为我们其实很瘦小,就像有人要把邻居家的猪拉去充当赋税的时候,大奶奶又会一直嘟囔着她的猪是多么的弱不禁风。总之一句话,别跟大人讨论度量衡,他们太善变了。
我从小吃掉的槐花,大概能有我们四个加起来那么重。如果装在麻袋里堆起来,能装满我睡觉的屋子。这么多花朵要变成种子的梦想就终结在我的肠胃之中。我却总也不饱,无论如何,就是吃不饱。仿佛胃在装满食物之后没多久就长大了一些,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我甚至怀疑我像腔肠动物一样,整个肚子里就只是一个胃。在我家,我哥和我同是吃货体质,套用别人吹捧曹子建的话就是:家里吃的有十斗,我哥吃四斗,我吃四斗,全家人共分两斗。正餐既然满足不了我,肯定也满足不了我哥。但我哥比我有本事多了,他知道方圆十里所有瓜田果园主人的作息规律,总能在无人的时刻溜进去大快朵颐。有次他吃饱后还睡在人家棚里,醒来时发现几个小地痞在偷瓜,他立即声色俱厉地大喝一声:“干什么呢!”地痞们扔下到手的西瓜仓皇逃窜,都以为他是主人。我哥讲起这件事的时候理直气壮,丝毫没发现自己越俎代庖了。他只是气愤地指责他们居然摘了几个还没熟的瓜,简直是没长脑子。他还说他用破布条和麻绳把瓜又接回到了藤上,过了好几天才长好。一些不太负责任的主人还会得到我哥好心的提醒,比如说在集市上肩膀忽然被人拍一下,一回头就是个陌生的瘦高少年说:“你家的桃树该摘第一批桃子了,再不摘就烂树上了。”或者是傍晚全家人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来,没头没脑地对他们说:“西头地里的李子树该喷药了,招虫子了都。”类似的事不一而举。
我很想为我哥鞍前马后打下手,他却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累赘。一般他会说:“你来追我吧,追上我就领你玩。”然后也不喊三二一,撒丫子就跑。我跑得腿快断了,却连他的衣服边都摸不到,而且我很确定他是在欲擒故纵地逗我玩。在一切冒险的事业中我哥都不爱带着我,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不爱带着我弟弟。我沿用了同样的方法,说“追上就领你玩”,然后马上飞奔着绝尘而去。我弟在身后尖叫着追我,那尖叫声被我越甩越远,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哭泣声。我往往还是不忍心地停下来等他,他还不过来,最后还得是我走回去领他才行。一方面是我没有我哥那么狠心,另一方面是我没有我弟那么爱哭。
得到我哥为数不多的几次宠幸,其中有回是他领我去沙河。那是长安城北很远的一条河流,顾名思义,河底全是细细的黄色沙土,河边也是大片的沙土地。这种地里长的瓜最甜,但那次种的不是瓜而是红薯。不幸的是,当时已经连日干旱,地面硬得像块铁板——只有当沙土地旱起来,你才能知道地面究竟可以硬到什么程度。我们顺着红薯秧子的根部往下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十个指甲被干硬的沙土塞得结结实实、又胀又疼,根还是被我们刨断了,红薯还吝啬地深埋在土地之中。我嘴里早已分泌了大量的口水,这时看到进食无望,再加上烈日当头,眼看就要崩溃了,我哥照着我的脊梁就是一巴掌:“打起精神来!走,咱到河对岸去吧,那边有片苹果林。”
我虎躯一震,心中的委屈顿时被脊背上真实存在的疼痛感所取代。然而我很快又犹疑起来:“这河得有多深啊?”
我哥满不在乎地说:“不深,也就一人多吧。”
我叫苦不迭:“可是我不会游泳啊。”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摘了回来给你。”
“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真烦人,”我哥皱起眉头,“长这么大连游泳都不会,你这笨蛋!”
我深恐被抛弃,赶紧说:“要不咱就别过去了,在河边抓鱼吃吧,说不定还有大虾呢!”
“水都浑成这样了,还想抓鱼!顶多能抓住蝌蚪,你吃蝌蚪吗?”
我摇头表示不吃。我哥到处张望找到一土包靠着蹲了下来,指指自己的后脖梗子,说:“来。”
我说:“干吗?”
“上来啊,我背你过去。”
我张口结舌:“这……这……能行吗?水太深啦!有一人多呢……你不是说过么……”
“没事儿,我会闭气。”
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倒不是怀疑我哥的能力,但是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妥……我哥见我还在犹豫又不耐烦了,伸过他奇长无比的手臂一把抓住我的脚腕,就把我拉着跨在他背上了。我只好依言骑在他脖子上,双手抱着他的脑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开始向河里走去。
当河水没到他的胸口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笑声:“哈哈,让小妮子骑在脖子上呢!你们快来看啊!”
一群男孩子迅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指着我哥笑得前仰后合。我惊慌地看着这些人,终于明白我是在担心什么。他们年纪更大一些,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正肆无忌惮地把嘲笑声砸向我的哥哥。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不安地扭动一下身体,我哥低喝一声:“别动,抓紧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破口大骂,“你眼睛瞎啦?这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