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柳晓烟
一
湘阳街,古老得像远山里一串布谷的叫声。但它的年轻让每一个经过它的人,都有了蓬勃的欲望。这欲望是明天或远方。
用一条街道的名字来为情绪定调,倾斜的坡度,隐含生命里太多的哲理和力量。从一只四月的雨燕口含的道路出发,湘阳街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它只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巨大磁场,和一个人的行走或滑翔保持理性的一致。
主干接近真理,枝杈劈开众鸟纷扰的鸣唱,湘阳街在日照和雨水中,复述时光的洗礼与褶皱。未知的屋檐呈现明亮之美,奔腾的光照亮抱痛之珠。
一只青花瓷茶杯,让左手的玉镯代替我的心,痛了一次。那一声脆响成就一个破碎之人的完整,唯有碰撞,不能分割心爱之物。唯有湘阳街。一次次切换,埋伏在鸟鸣里的幻想和现实的镜头,它永远伸向一双望向内陆深处的眼神……
二
要允许一条街在日落之前人烟缭绕;要允许它昼夜有高过鸟鸣的嚎叫;也要允许在深夜里失眠的人,用诗歌的羽毛反复擦拭俗食乏味的油烟。
那个被海风吹拂过脸庞、在海水里挣扎过的人,不相信云朵,也不相信每一滴雨水。一只斑鸠栖息在五月的枝头,头顶上几片滚动的浮云,让它心怀的碎浪一遍遍地翻滚,也让它有了鸣啭的欲望。
它代替谁,透过那一层稀薄的烟雾,捕捉飘荡的蛛丝马迹?和这个世界“相隔一张薄薄的纸”,它代替谁在纸上倾诉?唯有这张纸无限地接纳生活的潦草和时光的琐碎。
它厌倦和钟爱过的事物都应该得到赞美。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带着她的偏头痛,和草木的谦卑之心,正穿行于这一条街,身后密集的脚步声,不曾停歇和消隐……
三
如果你也是一个途经湘阳街的旅人,在那条必经之路上,路旁的香樟一定给过你芳香的浸润,也给过你星光的慰藉。那浓密的枝叶间,漏下的鸟鸣和光斑,可以涤荡一个人内心的黑暗。
那个头发齐肩、无畏的少年,戴着头盔和护套,风驰电掣地穿越过这条街道的黎明,他如今身在何处坚持自己脱缰如马的梦想?多年以后,那个带着风霜和倦意归来的中年男子记不记得那黎明中的一幕……
一个背双肩包的少女,手提密码行李箱,伫立在一棵披着暮色的香樟树下,脸上挂着干净清爽的笑容,她是归来还是离开?
那个从诗经中走来的女子,手拿经书在那棵收集背影的香樟树下打盹、假寐。滚滚飞扬的尘烟淹没不了她吐气如兰的丽质。多么安静沉着的女子,甘愿委身于生活琐事的深处,像个出走半生的人,将破损的易碎之物,修订成一本本齐整的线装书。
四
湘阳街从来没有停止自西向东的奔流,多少春花和秋月翻越它黑夜的脊梁。尘烟从此处的西边升起,又从彼处的东边落下。一层又一层,重叠覆盖着重叠。
多少年了,一枚月亮从我的心中升起。我迷恋它的沉默,它的沉默是一片让我深陷的泥潭。它沉默,它在沉默中抵达我芬芳的梦境,它在沉默中照见遍地纷繁。
它怎么可能是一条河流?可我分明看见了那么多鱼在它的上游和下游拥挤着窜跃,忍痛的鳞片在月色下闪光。它明明和一条储满雨水的河流毫不相干,像井水不犯河水,像纵容一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带走被时光碾碎的记忆。
它和平行于它的一根线以及一个截面,永无交集,于是那个在爱中死去的人,又活着回来了。一条道路告诉你:平行的空间永远大于交集的死角。现在它拒绝暗影和反光。
但是春天的船只,依然停靠在迷途的码头。铜板的正面和反面被尘土飞扬的时代涂改,那些脱臼的错位该如何回到原点?
五
刀断不了的流水,秋风可以按住它。鸟鸣从东边升起,蝉声从西边落下。走过的路,是一笔算不清的账。为何是无问东西?南北没有一驾马车的去向。
有人把前半生交付给一条河流,又把后半生陷在一条街道里。有人在高山上弹奏流水,颤音和滑音都是他向尘世诉说的细节。
我知道我必须朝东走,那里有我的马群、粮食、布匹和荒草。我安身立命于这一方带给我雨水和庄稼,教诲一样的恩赐。我朝西走,我感恩于这一方带给我明亮的念想,Shima Park(石马公园),它能治愈一群人的热病,也能治愈一群人的风寒。
香樟高过乱石堆,屋檐高过已坠的星辰。唯有流水低于薄命。竹篮子打水的人,打捞到的是草丛里星光的碎片。在喇叭声和脚步声密集的湘阳街,响起了被秋风吹送的变奏曲,我曾说的“尘烟隔绝幻影”,高音和低音为何在幻影里从不此起彼伏?
六
在这条街道上穿行,有时是拐角,有时是直线。我听见屋檐上有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雨滴声。
当所有像尘埃一样郁积的喧嚣沉下去的时候,一辆年久失修的马车在路中央摇晃向前。我喜欢那幅匍匐又沉默的影像,它从不发出喟叹,即使是从身体里发出的呼啦呼啦的磨损声,也显得格外陈旧。
那么多鱼群一样密集的人,有的和你相依同行。有的面目模糊,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庞,只看得见一个个移动的圆点,不知他们是朝东还是朝西走?还有些人,在匆忙的路口,和你打个照面,然后擦身而过……
繁花如星光。天空如此透明,我看见风有藏不住的尾巴。每一条道路都有它不明不灭的真理,它滑向努力攀缘的至高点,风在下游摆渡。
如果爱,我就把它的火焰都交给它。我日复一日地经过它,其实我只是想靠近一个开阔之地,去听松涛的起伏。
七
倒挂的雨水流向天空,湘阳街的喧嚣里有可疑的踪迹和脉络,它的寂静里有无限的源头和活水。
在左边,谁在它笔直的梦境里伸出贪婪的巨手;在右边,谁在它深渊的黑洞里填充欲望的泥浆?清晨的鸟鸣照亮暗处的孤冢,清晨的鸟鸣被一场雨水打湿。
开始陷入沉默的人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只相隔一条街。要消磨多少如灰的往事才能跨越一条街?岁月的水面要被多少场逼窄的风吹皱又抚平,一个人才能从一条熟悉的街道原路返回?
一条街是从原始森林里打通的隧道,它远古的气息被何事何物覆盖着?
老虎隐于花枝震颤的阴影里,老虎隐于群猴垂朽的呜咽里,它集狐狸的智慧于一身,用绵里的针插缝。
一只梅花鹿单脚立于流水敲响溪涧的节奏中,它眼神里北斗七星的光芒,引领一驾淌过夜色摇晃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