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
“嘭嘭嘭——”
清静已久的桃花巷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街头巷尾的居民悄悄探出头来围观。
良久,晴娘才过来打开了门。她面容如纸一般苍白,大红的胭脂涂在脸颊,浓黑的鬓发高高绾起,对比之下,愈加显得明艳照人。
早春的风仍带着几丝凉意,捕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捕快想到平日里两人恩爱的传闻,不禁叹了口气,他下意识放轻声音:“李家娘子……唉,昨天更夫巡夜时,发现你家相公倒在烟花巷里,人已经去了。”
晴娘身形摇摇欲坠,扶着门框的手愈加苍白。
“节哀。”捕快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告知她李树生的尸体现在停在县衙,让她赶紧去看最后一面,然后便离开了。
捕快离开之后,巷子里围观的人们这才不知从何处冒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此事,丝毫没有顾及过一旁的晴娘。
晴娘捂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关上了门。
邻里八婆们见状安静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大声的议论。
【一】
寒冷的春日早晨,叶成被人从床上拽起来,他迷蒙着双眼,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套上,就被前来通知的小吏拉着赶往县衙听候县令的命令。
前些日子,连云县周边盘踞的匪窝突然闹了内讧,两败俱伤,白白让县令得了个功劳。
结果就在他开心地计划考评事宜时,县城突然发生了命案,死者还是一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县令大人脸都白了,胡子急得一颤一颤,他赶紧命人找来叶成,说是三天之内破不了案,就扒了他的裤子按在府衙前打板子。
叶成也是深感晦气,他随即命人去查一查死者李树生最近有没有跟人结仇,自己则一路小跑前往案发现场调查。
前些日子阴雨不断,再加上天寒地冻,破旧的石板路上结了不少的冰,叶成差点摔倒好几次。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就凭县令大人万事不管的作风,别说出了这事,就算不出,怕是也要在县令位置上一直做到老。
连云县不大,叶成很快就到了事发的巷子。
这是条被废弃的巷子,周围人家脏乱的杂物都堆积在此,盖着一只破旧的袋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李树生一个秀才,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成慢慢地走进阴暗的巷子,他环顾四周,在脑海中推演起案发时的情形。
从青苔上的手掌印痕来看,死者李树生被凶手逼进巷子后,因着道路湿滑,跌倒了好几次。
凶手没有选择直接了结他的性命,而是在享受李树生绝望的奔逃。
也许不是为财,是为了仇。
叶成继续往前走去,心里的疑窦更甚,青苔极易被破坏,李树生的脚印才如此明显,为何凶手的脚印只有浅浅一层,一晃神就会被忽略。
而且从脚印大小来看,凶手似乎是个女子,叶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消瘦的身影。
巷子不深,不过十几步就到了最里处,李树生就趴在那里,酒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形成一股难言的味道。
叶成蹲下身从上到下检查一番,摸到了断裂的颈骨,看起来凶手力气很大。他转头吩咐旁边的捕快记录下来,继续往下檢查。
李树生虽然衣服凌乱,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着红肿的擦痕,却都不是能够致命的伤势,看来致命伤就是颈骨那里。
血?叶成抬起李树生的手,看到了里面红色的粉末。
他掏出帕子抹了一下李树生的指甲缝,仔细看了看,不,是胭脂。难道凶手是个天生神力的女人?
叶成收敛思绪,继续向下检查。
李树生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在旁边的墙根处。墙上有明显的蹬踹痕迹,凶手是掐着李树生的脖子将他靠墙举起,李树生在挣扎间一只鞋掉了下来。
事情调查到此,案情扑朔迷离,叶成却是愈加兴奋。
他不禁暗骂自己,明明下定决心远离纷争隐居养老,结果不忘本行选个捕快就罢了,遇到案子还是这么积极。
叶成起身拍拍手,让手下的捕快将人搬去县衙让仵作进行下一步检查,而他则去李家附近打听线索。
【二】
李树生住在桃花巷,巷子口有家包子铺,一个中年妇人面色苍白地坐在笼屉前出神,守着没有热气的包子。
旁边有个小男孩正站在那里背着《三字经》,稍微有点卡顿,便会被打一下掌心。
叶成买了两个包子,跟卖包子的大婶套近乎。
“大婶,您儿子看起来真厉害,听说这巷子里有个秀才老爷,想必他经常跟着读书吧,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文曲星。”
大婶一听有人夸自己儿子,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容,脸色仿佛也红润了一些:“哪里的话,这小子皮着呢。”
旁边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叶成,停下了背书。
大婶打了一下男孩的手,骂道:“我花钱是让你当秀才老爷的,不是让你玩到夜里才回来的,今天不背完不许吃饭。”
男孩背得更加断断续续,大婶见状又要打他,被一旁的叶成拦住:“大婶,大早晨的,说不定是娃儿饿了才背不下去,不如让他吃点东西再背。”
碍于外人在旁,大婶也不好意思再管教自己的儿子,她挥手让男孩进去,转头向叶成抱怨:“要我说,就是这晴娘带坏了柱子,我儿子原本乖乖巧巧,自从认识她之后,都学会撒谎了!”
叶成吃惊道:“秀才娘子不应该是知书达理的吗,怎会这个样子。”
大婶往左右看了看,不屑道:“不过是商人之女,当初死皮赖脸地想嫁给李秀才。我早就看她不像是个好人,也就是李秀才好心娶了她。”
“那李秀才人还真是好。”
“可不是,这女人不光命犯孤星,克死了一家,竟然还不安分,被打几下就想着去报官,还好被我们拦下来了,要不然就影响附近有女儿人家的婚事。”
“难不成李秀才也是被她克死的?”叶成想起女子的鞋印和指甲缝的胭脂,心里有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大婶刚想继续八卦,突然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你说什么?谁死了?”
叶成奇怪道:“今天捕快就应该来通知了,大婶不知道吗?”
大婶下意识地回答道:“昨日我们家找柱子太晚,今天睡得死,只听到了外面有人叫嚷。”
叶成还想继续询问下去,却被回过神的大婶用抹布驱赶出去:“看你面生的样子,来问东问西的肯定不是个好人,赶紧走。”
叶成正想分辩几句,却见大婶匆忙回身“嘭”的一声关上大门。
他直觉这包子铺一家知道些什么,只是现在肯定问不出来,只能从长计议。
叶成便准备回县衙看看仵作的结果,等着晴娘过来认尸时询问一下情况。
【三】
晴娘已经在县衙等候多时了。
这不是叶成第一次见到她,在不久前的庙会上,他曾见过李树生带着晴娘前去游玩。
当时李树生意气风发,而晴娘安静地跟在后面,叶成听周围的人议论,说这是连云县有名的恩爱夫妻,李秀才在晴娘家里败落之后不离不弃,就连孩子夭折都没怪过晴娘。
叶成却觉得十分怪异,恩爱夫妻会一前一后地游览庙会吗?而且看晴娘憔悴的样子,哪有别人口中有名的美人模样?也只有眼角眉梢能稍微窥见传闻的风采。
但如今,仿佛时光倒流,除去苍白的脸色和浓艳的妆面,晴娘显得意外的年轻,她的脸上光滑一片,没有一丝伤痕。
面对着死去的李树生,晴娘神色淡淡,平静地表示希望叶成能早日抓到凶手,完全看不出所谓的伉俪情深。
叶成屏退左右,借了县衙的一间屋子,敞开大门,想询问一些事情。
他给晴娘倒了杯茶,晴娘低声拒绝,说是最近重病,沾不得茶水。
“夫人身体不好?”叶成寒暄了几句。
“妾身自幼体弱多病,最近连天阴雨,一个不注意就病倒了,昨日我大哥回来,我都没能起身相迎。”
叶成一愣,连云县周围的匪窝他也有所耳闻,向来不干好事。县令大人胆子小,没想过剿匪的事情,只想把上任时间混过去,便任由匪祸肆虐,幸好最近出了内讧,再没有为祸一方的本事。
晴娘的大哥失踪这么久,如今却能安全回来?
晴娘见他神色凝重,解释道:“那匪徒没要我大哥的性命,只是掳他上山当了杂役,平时干些脏活累活。内讧那日,大哥正巧上山砍柴,跌落山洞,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山寨,只见里面喊杀冲天,便趁机逃跑了。”
“孙大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夫人怎么昨日还病重得见不得人,今天就能行动自如,还对令兄的事情这么清楚?”
“这些事都是夫君告诉我的。”晴娘原本略有神采的脸色归于冷淡。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晴娘推托担心病情加重,回了李家。
与晴娘的一番交谈,暂且打消了叶成内心的怀疑。看晴娘消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实在不像能够将成年男子举起的模样,且她脸上没有伤痕,也与李树生指甲缝里的胭脂对不上。
但晴娘的话自相矛盾处甚多,必定有所隐瞒。
这时,出去探听消息的捕快也回来了,据他所言,李秀才人际关系简单,平时乐善好施,也没有什么能够要人命的仇家。
而晴娘的大哥孙川回来时,還被当成乞丐扔出桃花巷,因着孙家宅子都被族人变卖,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昨晚便都住在客栈的大通铺里,周围人都可以证明他晚上没有出去。
“不是说孙川兄妹关系不错吗,且李秀才乐善好施,怎么连大舅子都不收留?”叶成突然发问。
“这……属下不知,难道李秀才有问题?”捕快一脸茫然,显然也没想过这件事情。
叶成暗暗皱眉,怀念起以前一起办案的兄弟们。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孙川想要见叶成,说是有事相告。
【四】
孙川身子不算魁梧,甚至有些干瘦,一条腿甚至还是瘸的,他表情木然,似乎被生活折磨去了所有的活力。
孙川抽动着脸上的肌肉,缓缓对着叶成扯出一抹笑容。
叶成身后的捕快下意识想要抽刀出鞘,被叶成一手肘打了回去,这才羞惭地低下头,惊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叶成见捕快这个样子,挥手让他离开,孙川见状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叶成敲敲桌子,询问他为何不住在李家。
孙川沉默半晌,说道:“我哪敢高攀秀才老爷,我这次来是有一条线索告知捕爷,保证捕爷升官发财。”
据孙川所言,李树生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他的妹妹,自幼乖巧懂事,出落得如花似玉,孙川曾经暗自发过誓,要护着妹妹一辈子。
所以在晴娘一心想要嫁给李秀才时,孙川想着李秀才虽然贫穷,但是看起来对妹妹是真的好,而且在自己的帮衬下,夫妻俩也不会没米下锅,为此他还替妹妹苦劝父亲成全。
但是他没想到,从最开始,晴娘的爱情就是一场骗局。
有一日李秀才来找他,说是他远方亲戚开了家镖局,希望能帮孙家运送货物来打响名号。
孙川见是妹夫介绍而来,几人又是身形魁梧的练家子,便欣然同意了。
谁知那些人就是披着人皮的饿狼。
那群匪徒没有要他性命,而是将他带上山,当奴隶一样使唤。
而在他们的一次酒宴中,孙川在旁边负责端酒切肉,大当家喝得一时兴起,指着孙川嘲笑道:“看见这个人了吗!大富豪!可惜啊,眼瞎,被妹夫害得家破人亡!在这里给我做牛做马!”
因着大当家的酒后真言,孙川这才知道,父亲被李树生害死,母亲也随着去了,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李树生觉得他平时的接济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他要让孙川也尝试下身在底层的悲哀。
说到此处,孙川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眼里流露出难言的痛苦。
孙川深吸几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掏出一摞信纸,说道:“我这几年在匪窝不是没有收获,这是他们来往的信件,是大当家留着准备威胁李秀才,让他里应外合劫掠连云县的。我趁他们内讧的时候偷了出来,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成接过信纸,无意间看到孙川手腕处有道伤痕,他不敢轻忽此事,赶忙带着孙川去找了县令。
县令听了叶成的讲述,又看了信纸,沉思片刻,让人把孙川带下去,对着叶成说道:“也就是说,李树生是被匪徒余孽杀死的。”
叶成一愣,不知县令因何得出这个结论。
县令苦笑一声:“叶成啊,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给你时间一定能破了这个案子。只是……..”
原来,如果县令想要再升一级,在这个节骨眼就不能有悬而未决的案子,更何况还涉及秀才和匪徒勾结,这都是说明他治下不严,民风不纯。
而只要将李树生的死推到匪徒身上,就可以说是自己英明神武,孙川特意前来报告此事,匪徒见事情败露,便在报复李树生后逃之夭夭。
这样功过相抵,就算不能升迁,也能保持在原有的地位,提学大人也不会为了一个品德败坏的秀才为难自己。
“总之,这事你不要管了,带着那个孙川去找师爷领些钱粮好好过个年吧。”县令一锤定音。
【五】
叶成去找了孙川,告知他这件事的结果。孙川神色平静,表示早有预料,毕竟县令要是负责,匪患早就被剿灭了,只要李树生能够身败名裂就好。
“只是你今后打算做些什么?”
“我要带着晴娘离开这个地方。”孙川迟疑了一下,混浊的双眼清明了一瞬,“捕爷,连云县最近不太平,你还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
叶成苦笑道:“这个案子对我而言还没破,哪能就这样离开。”
孙川神色归于木讷,转身离开了。
叶成自早上爬起来办案,到现在也只吃了两个包子,方才全神贯注不觉得,现在胃部传来了警告的抽痛,催促着他找地方吃点东西。
酒楼里,食客们都在议论李树生的事,想必是县令偷偷让人传播的。
“哎,你们听说了吗?李秀才竟然跟匪徒勾结谋财害命!”
“哼,他现在算是什么秀才,提学大人最是见不得这种事,把他功名都去了。”
“是啊,没想到看着文质彬彬,实际上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看他娘子常年卧病在床,说不定就跟他有关。”
“还是縣令大人英明,查出了这件事情。”
“嘿,县令大人自然是英明的。”
说着,这人古怪一笑,众人热烈的气氛冷却下来,再开口便是转移了话题。
叶成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心中好笑,县令和稀泥的作风果然深入人心。
他暗自思忖,自己虽然远离京城,但还有几个好友可以联系,不能让这种人继续尸位素餐。
等叶成回家写完书信,准备再去桃花巷打听消息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响动。
叶成提气轻身,拿起桌上的刀,从窗户翻出去,绕路到门外,却发现是包子铺的小男孩正趴在门上探头探脑。
叶成悄悄走到他的背后,突然开口:“在干什么呢小子。”
男孩被吓得一抖,赶忙回过头,强撑着镇定:“捕爷你在家啊……”
“你叫什么?有什么事情?”叶成故意板起脸。
男孩吓得带了哭腔,却是语出惊人:“我叫柱子,我来是想告诉大人,晴姨已经死掉了。”
【六】
柱婶想让柱子学几个字,以后做个账房管事,而不是继续守着一个破包子铺,便提着礼物希望李秀才没事时能教教他。
娘亲对他说,李秀才是个有学问的好人,只是娶了个疯婆娘,平时遇见一定要远远避开。柱子向来听娘亲的话,让他避开就老老实实避开,虽然他觉得晴娘一点都不疯。
直到有一日,李秀才又出去喝酒,把他一个人扔下习字,他有字写错,被晴娘指了出来。
晚上回到家,柱子思来想去,觉得总要感谢一下晴娘,还要偷偷道个歉,不应该把人家当成疯子,于是在第二天,偷偷地带了个包子过去送给晴娘。
一来二去,两人就这样渐渐熟了起来。
柱子这才知道,原来秀才有钱,不代表秀才娘子能吃饱,他便经常偷偷给晴娘带几个包子,而晴娘也会在李秀才不在的时候,教他识字,给他讲道理。
晴娘说,要是自己孩子顺利长大,也跟柱子一样的岁数了。
直到昨天,因着柱子进步神速,柱婶便奖励了他一个糖人。糖人很好看,柱子一下就想到了晴娘,他开心地想拿给晴娘看看,却在接近大门的时候,隐隐听到了晴娘的求饶声。
柱子忍住内心的害怕,爬上了李家门前的大树,躲在树丛里,这时声音已经没了,不久之后,他看到李树生将晴娘装进一个大口袋,背着出了家门。
说到这里,柱子终于忍不住心中的伤心,抽着鼻子说:“我看他把晴姨背走了,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叶成听到这里,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劝道:“你已经很勇敢了。”
“谢谢大人相信我啊,我娘说我是贪玩找借口,还把我打了一顿。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娘突然连铺子也不要了,要回乡下住上一段时间,我想再不来就没时间了。”
柱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包子,递给叶成:“我娘说晴姨现在是个恶鬼,但是晴姨人那么好,就算是变成鬼,也是个好鬼。我答应过晴姨,自己做一次包子给她。我就要走了,大人能帮我把这个给晴姨吗?”
叶成接过包子,问道:“为什么让我来送?”
柱子嘿嘿一笑:“前几天我从树上掉下时,是你接住了我,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叶成这才把当日的泥猴和眼前白净的小男孩对上号,他嘱咐柱子赶紧回家,事情交给他来办。
目送着柱子离开,叶成突然开口:“你说鬼能吃包子吗?”
【七】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一个红衣身影在叶成身前浮现,他虽是胆大,但这种情况下心里也是一颤一颤的。
冷冷的月光洒在晴娘身上,她身着一身大红衣裳,脸上依旧是大红的胭脂,只是现在平添了一份鬼魅。
“直觉,我感觉有人在旁边看着我。”
晴娘笑了笑:“果然是身有功德之人就是不同凡响。我能看出来大人是个好人,我来此是为了告知大人真相,免得大人徒劳无功,只是没想到见到了柱子,他是个好孩子。”
晴娘接过包子,脸上浮现温暖的笑容,驱散了身上的鬼气。
“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晴娘思忖片刻,说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晴娘自小无忧无虑,平日的消遣就是看看话本,憧憬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孙夫人信佛,那日有高僧前来讲经,便带着晴娘去了。她不耐烦坐在那里听经,就悄悄带着丫鬟去后院看桃花。
许是游人都慕名前去听经,偌大的桃林只有晴娘和她丫鬟两个人。一阵清风吹来,只见漫天花雨纷纷扬扬。
因着没有外人在场,她俩玩得尽兴,不知不觉就到了桃林深处,她听到琅琅读书声,晴娘想到了话本里的情节,就想去一看究竟。
丫鬟却劝道,哪有一家小姐去偷看外男的,而且在寺庙读书的,多半是家境贫寒的穷书生。
然而年轻时的她最是叛逆,晴娘不服气地想,话本里多得是人穷志不穷的穷书生,怎能用家境来看待一个人?再说只是看一眼,不让人发现就好了。
谁知,一眼误终身啊。
后来她不顾劝阻,执意下嫁,为了这段姻缘,她差点与家里断绝关系,只有她的兄长暗中接济。为此,她还与李秀才吵过架。李秀才敏感地觉得孙川是在可怜自己,才出手帮助他们夫妻。
只是对爱情的向往,让晴娘包容了生活的磕磕绊绊。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只持续到元华三年的乡试,当时她的父亲病重,弥留之际想要她在跟前侍奉,晴娘自然第一时间赶回家中,留夫君一个人在家安心备考。然而等到她的父亲下葬,她回到家中,迎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阵毒打。
李树生似乎把再次落榜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她的身上,他质问晴娘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何不留在他的身边。晴娘觉得自己对夫君有所亏欠,自然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忍受,并且安慰他下次一定可以中试。
事情似乎就此翻篇,晴娘本想好好过日子,却未想娘家生意突然出现了问题,大哥出门在外遇到匪祸生死未卜,母亲连受打击撑不住也去了,她一个外嫁女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财产被夺,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败落了。
等所有事尘埃落定,晴娘发现她的夫君好像变了一个人。人前他依旧照顾晴娘,人后却找着各种理由殴打晴娘,种种恶心也暴露出来。
而在一次醉酒之后,他对着晴娘破口大骂,骂她是个赔钱货,本来想娶她回来尽享荣华富贵,没想到什么好处都没带给自己,还让自己被人看低,说成是攀附富贵之人。
晴娘这才知道,所谓的桃林相遇只是一场骗局。
李树生表面上清高,背地里却是好赌,也因此结识了来赌场找乐子的匪徒。
因为十赌九输,李树生很快就欠了一屁股债,匪徒便给他出了主意,策划了这一切。
孙夫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吃斋念佛,为子女祈福。在有高僧前来时,为表心诚,孙夫人肯定会带着晴娘过去一起祈福,他便借机接近晴娘,最终顺利成亲。
李树生又买通商队老大,劝孙川将大半身家投入这次商队,与匪徒勾结,吞了这笔财富,匪徒自然拿了大头,而李树生分的钱只够勉强还上赌债,孙家败落之后,他也没了收入,只能将怒火发泄在晴娘身上。
她也想过拼着被打板子也要报官,原本冷眼围观的邻居们却突然跳出来阻止她。
就这样,晴娘无路可走,只能默默忍受日复一日的家暴。
孙川的归来让李树生惶惶不得终日,他害怕孙川将事实抖搂出来。
李树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杀了他们兄妹二人,然后推说成匪徒余孽报复。
而她再次醒来,魂魄已经寄托在了纸人身上,身边是苍老憔悴捂着手腕的兄长。
“那李树生是你杀的?”叶成问道。
晴娘点点头:“是的,身为纸人的我可日行千里,力大无穷,杀一个李树生自然绰绰有余。”
“那你今日为何又来告知我真相?毕竟纸人一事太过惊世骇俗,我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晴娘闻言又对他行了一礼,道:“大人魂魄隐有金光,今日前来实际是有事相求。”
【八】
据晴娘所言,他们兄妹二人相见之后交流了这些年的经历。
匪徒内讧那日,孙川失足跌落山洞,捡到了一个神像,有个声音告诉他,可以实现他的愿望。孙川下意识希望匪徒能够遭到报应。
而等他回到匪寨,发现匪徒内讧,而平时看管他的岗哨不见人影,他便相信了神像的能力,赶紧下山回去找家人。
昨日,孙川被李树生找人扔出来,他本想借着神像的力量见到妹妹,神像却告诉他,晴娘已经死了。
神像提议,可以用李树生的命换晴娘的命,孙川便照着指示,做了一具纸人,然后割破手腕,以血为契,将晴娘的魂魄安放,让晴娘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为自己报了仇。
晴娘本想将李家房子卖了跟兄长离开,这才以人身出现,但她没想到神像告诉孙川,晴娘现在只是纸人,想要真正复活,必须要足够的性命来换。
“你不愿意复活?”
“能活谁想死呢。兄长恨极了桃花巷的人,他说若不是他们冷眼旁观,我不至于苦熬身死。只是,”晴娘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油纸包,“我不愿用无辜之人的死来换我的生,还请大人阻止兄长。”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葉成提刀就要出门,却见晴娘告了声罪,拉着叶成的胳膊,光影变幻间,就到了李家院子。
等叶成被晴娘放下落地,整个人已经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看清眼前局势。
孙川不知用什么在地上绘出了一幅可怖的图画,他一只手指天一只手指地,跪在一个神像前念念有词,源源不断的血液从他的手腕流入地上的阵法。
晴娘焦急地在叶成身边转圈,她见叶成缓过来,连忙道:“我的力量本就来自神像,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吸进去,只能请大人帮忙。”
叶成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仔细观察地上的阵法。
他注意到,仿佛带有生命一般,阵法的光芒有规律地明灭,只是太过微弱,难以察觉。
眼见孙川脸色愈加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叶成不再耽搁,趁光芒暗下之际,将手中长刀投掷而出,命中小小的神像。
“啪”的一声,神像应声而碎。
叶成自己没有发觉,已经变成纸人的晴娘却看到长刀带着一抹来自叶成灵魂的微光,否则神像哪有这么容易被毁。
孙川软软倒下,晴娘冲上去扶住兄长,却发现自己的手腕承受不住力量,只能任由兄长跌落在地。
晴娘了然,神像破碎,自己也不能继续留在人间。
这时,孙川挣扎着醒来,一眼看见破碎的神像,和身影愈加清浅的晴娘,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孙川双眼充血,拿起地上的刀就要找叶成拼命,却被晴娘阻止了。
“哥,停手吧,不要继续错下去了,最后能看你一眼,我很高兴。离开这里,好好生活吧。”
晴娘面容愈加模糊,逐渐变成一具僵硬的纸人,最后无风自燃,化作一地灰烬,只有一个油纸包滚落。
【九】
“你真的要在这里守着晴娘一辈子?”
“嗯,她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
叶成拍了拍孙川的肩,与他一起看着晴娘的墓碑,墓前有个做得歪歪扭扭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