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的空气 中篇小说

2019-11-18 01:46羌人六
滇池 2019年12期
关键词:圣山鹤鸣广德

羌人六

1

断裂带人习惯把镇上唯一存在的街道,唤作老街。最后一个字通常情况会拖得很长,足有一列火车那么长。“老街”,名字听着别扭,老气横秋,仿佛背后尘封着的是一团压抑、迷惘又破败的灵魂。灵魂的火车上,满载着缓缓流逝,又不断生长的岁月所赐予的苦难和沧桑。花十分钟足以从头走到尾,不比兔子尾巴长多少,然而,作为断裂带的场镇所在地,老街始终是断裂带人气最旺的。镇上三六九逢集。逢集的日子,老街遍处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生机勃勃的,沙子样挤在空气的皮肤上,地上几乎很难看到一块完整的影子。

镇上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都在老街上。幼儿园在下街,小学在中街,初中在上街,紧挨着一个叫作船头河的村庄,据说,几百年前,人们在这里过河的时候需要乘船。显然,船头河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小镇边缘,喇叭河日复一日流淌,将那些遥远的记忆冲走了,冲远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名字,陪伴着一座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村庄。船头河,断裂带最神奇的所在,妇孺皆知的风水宝地,整个村里,能找出十几对双胞胎,因此,很多人都说,这个地方可以上新闻联播。

初中不仅是断裂带的“最高学府”,学校自身就是一片高地,由水泥火砖砌成四层高的教学楼仿佛一座瞭望台,可将船头河的风光一览无余。初三二班,有个名叫刘鹤鸣的少年,经常立在教室后面的窗户边,忧郁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望着船头河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发呆,他曾在学校图书室借阅过一部小说,名叫《麦田守望者》。书不如电视好看,但他喜欢“守望者”这个形象,发呆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是一位守望者,这种感觉能把他从某个角落或者背景扯出来,让个人成为现实的一处远景。

中考在即,功课繁重,发呆是最纯粹也最简单的释压手段,偶尔,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撞到头上。比如,有一次,刘鹤鸣独自临窗远眺,就碰巧发现一位中年大妈在那个子长得高高的玉米林里游荡,可能是在扯猪草,她的旁边放着一个背篓,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但是很快,大妈就用无意的方式给这位少年送来一份特殊的礼物:她先是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就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似的,大大咧咧解开裤腰带,然后就地蹲下,拱起白生生的屁股痛痛快快撒起尿来,眨眼,一小片薄雾便在大妈的屁股周围缓缓升起,恍如仙境。刘鹤鸣彻底看傻眼啦,心跳和呼吸就像被突然地踩了几脚油门,浑身颤抖不止,触电一样,脸也红到脖子根!本地有诸如小孩指了月亮睡觉的时候会被月亮偷偷割破耳朵,看了女人屁股眼睛会长痣瘤子之类的说法,刘鹤鸣当然知道,因此,提心吊胆了好多天,生怕自己眼睛出问题。要真是那样,我就完蛋啦,事情无疑会像语文课上的词语听写那样,被自己听写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打自招。幸运的是,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刘鹤鸣自然不好意思跟关系要好的同学说起这事,只能秘密地把它藏在心头,慢慢消化。无数深夜,那幅发呆时意外看到的唯美画面,反复在这个情窦初开少年的脑海中浮现,犹如一把无形的剪刀,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意外剪出了一个缝,然后,那些必然而然的爱的光与影,一点一点的,涌入生命。于是,一些情愫开始滋生,生命开始有了期待,有了寄托。很自然的,刘鹤鸣有了自己

喜欢的女生,初三上学期,他喜欢上了班上最漂亮也最爱笑的女生周诗蔓。周诗蔓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热爱文学,手头有本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好多次晚自习,刘鹤鸣都看到周诗蔓都捧着这本书陶醉其中,他因此很羡慕那本书,他做梦都是自己变成了那本书。

班上的男生和女生,初一初二界限是泾渭分明的。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耍,到了初三,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不再背道而驰,而是揉面一样揉到一块了,有的男女同学成了“闺蜜”,有的甚至谈上了恋爱。刘鹤鸣被单相思折磨得夜夜失眠之际,他的同桌,一个绰号鬼子的同学,已经开始自封“恋爱大师”,每天晚自习,这位恋爱大师都用来趴在桌上给低年级的学妹写情书,他跟刘鹤鸣大言不惭地说,情书我每天写一封,女朋友我每天换一个!听鬼子这样说,刘鹤鸣心里一阵阵枯朽,好像有人拿着抹布,把自己爱情方面的“落后”擦亮了似的。恋爱大师是个大忙人,每晚放学后都要到船头河的庄稼地里跟那些小姑娘约会,然后第二天洋洋得意地跟刘鹤鸣炫耀,看嘛,你看我的嘴巴。刘鹤鸣就看了看他的嘴巴,嘴唇橘乌——像夏天在河里洗澡泡久了。几颗大黄牙东倒西歪,跟平时没太大区别。但是恋爱大师却有点后悔似的告诉他,昨晚上,跟小女友打 kiss嘴巴都亲打肿啦!刘鹤鸣听后,心里又是一阵阵枯朽。鬼子不是真的鬼子,但也比真的鬼子好不到哪里去,人无完人嘛,同桌还算心细,不只顾着自己,有一次,他很认真地问刘鹤鸣,要不要我帮你追一个?刘鹤鸣摇摇头,一心不可二用,不能背叛周诗

蔓,他把这个作为底线。

转眼,初三只剩最后一学期,中考过后,班上的同学将各奔东西,或者继续学业,或者选择谋生,继续学业的,可以读职高,或者读县里的高中,而成绩最好的一拨同学,都憋着一口气,想考市里的重点,当然是要靠成绩说话的,只有上了分数线,才能錄取,只有读了好的高中,今后才可能考上好大学,才会有好的出路。这些好好的人生路线,或者说美丽蓝图,是每天上课时老师们为鼓舞士气,必不可少的一盘硬菜。

刘鹤鸣所在的二班是整个初三年级的尖子班,他知道,周诗蔓的愿望是考上市里面的重点高中,刘鹤鸣个人的愿望也是考上市里面的重点高中,将来继续一起读书,一起考大学。客观地说,刘鹤鸣同样希望自己考个好学校其实不仅是为了周诗蔓,也是为了逃离,逃离断裂带,逃离贫穷,将来出人头地,给家里争气。“你可要为家里争口气啊!”刘鹤鸣的母亲就是这么一遍遍嘱托的,因此,刘鹤鸣从来都心知肚明,读书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母亲,为了家庭。

刘鹤鸣从未跟周诗蔓表白,一是没那个胆子,二是不影响彼此学习,因此才决定把那种酸酸的疼疼的深深的爱慕与思念,死死的,死死的,埋在心底。有时候,刘鹤鸣感到自己就是一座坟,周诗蔓的坟。刘鹤鸣感觉得到,周诗蔓对自己也有点意思的,只是有些朦胧,有些含蓄,就像嗡嗡飞舞的苍蝇,飘忽不定。

刘鹤鸣的潜意识里,周诗蔓早已名花有主,是自己的菜。至于别人,休想!除非,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2

如果不是空气皮肤上的现实落在了眼睛里,刘鹤鸣绝不会相信,偏偏有人撞到自己枪口,就像夜里的蚊虫噼里啪啦撞在电灯泡上。今天,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罪魁祸首,或者说那个冒失的家伙,胆大包天的家伙,就是班上的马正勇!平时在班上,马正勇就仗着自己有个派出所的老爹作威作福,好多人看不惯他。惹不起躲得起,走路都离他远远的,生怕扯上关系。马正勇喜欢耍酷,老爱穿一件黑色T恤,蓝色的牛仔裤,加一双白色耐克休闲鞋。在大家眼底他像是永远只有这样一身打扮,后来才渐渐知道他其实是对衣着很专一的人,同款的衣服、裤子和鞋,据说,他都是在江油的专卖店一口气一样买三件,换着穿。

下午第二节课后,也就是课间休息时间,上完厕所回教室的刘鹤鸣,忽然看到闹哄哄的教室外边,马正勇跟周诗蔓正亲亲热热地趴在教室外面走廊的水泥台子上有说有笑,有说有笑也罢,更气人的是,他们如同学校里只隔了一道墙的男厕所和女厕所那样,挨得特别特别近,靠得特别特别拢。刘鹤鸣的第一感受,就是想到《流星花园》中的恋爱男女,而自己如同空气,被第三者挖了墙脚!这还得了?!

当时,学校的操场上铺着一层毛茸茸的阳光,像是一床软软的薄薄的被子。刘鹤鸣用手罩着眼睛,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他想看看太阳是挂在哪里的,已是午后,断裂带的太阳当然是挂在西边的。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

这么一想,刘鹤鸣的心就冰冰的了,仿佛被人一拳打到了冰雪覆盖的南极。王八蛋,好大胆,敢泡我的周诗蔓!刘鹤鸣眼睛读着别人的风景,心在为自己流血。二话不说,刘鹤鸣就朝两人走过去,走过去,又二话不说就把马正勇一把推倒在地。马正勇本来是跟周诗蔓在好好地说话,没想到会有人搞突然袭击,身体瞬间就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身体一软,他就掉在地上去了。他掉在地上的时候,还女兮兮的“啊呀”了一声。

刘鹤鸣深山里跑来的野人似的,把马正勇和周诗蔓两个人吓了一跳。

掉在地上的马正勇并没有从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爬起来,只是把狼狈的姿势稍稍调整,换成个比较优美的姿势,他侧身躺着,右手支在下巴上,偏起脑袋,仿佛一头睡在冰原上的海豹,然后,有些茫然和愤怒地望着刘鹤鸣,然后嗲声嗲气说了句:

“刘鹤鸣,你神经病啊!”

“你才神经病!”

“推老子干啥?”

“老子看你不顺眼呢!”

刘鹤鸣直言不讳地吼叫着,然后,深情地瞟了一眼周诗蔓,遗憾的是,周诗蔓看都没看自己,转身,径直回了教室。

“去你妈的!”

马正勇罵了一句。

听到这么一句,刘鹤鸣一下子高兴起来,因为马正勇骂人了,士可杀不可辱,要知道,这是打架的最好借口,宜早不宜晚,他不失时机地威风凛凛地撂下一句话:“马正勇,记住啦,有种,放学后河边单挑!”

马正勇尽管还是云里雾里的,嘴上却硬硬地回了一句:“单挑就单挑,我怕你?!”

为了周诗蔓,压根没有跟人打过架的刘鹤鸣这次彻底豁出去了。

于此,除了一股男子汉的勇武,他竟也有一种无言的悲壮,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沮丧。下午最后一节课,他都在回忆:“单挑”这样陌生的字眼,是怎样从自家口中说出来的?马上都要中考了啊,打什么架啊,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芝麻大的事也会在班上掀起一朵巨浪,很多同学看样子都知道这件事了,上课的时候,都把头转过来看他。

学校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顺着它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喇叭河。喇叭河流过镇上并不说就是不流了,而是要顺着河床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下游大诗人李白故里——江油,无形中就给断裂带占江油人便宜创造了机会,许多人都说:“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江油底下的人全是吃我们洗脚水长大的!”

去喇叭河的路很窄,很陡,也很凶险,因为路两边全生长着很多荨麻,它们成群结队地扎根于此,难免会让人滋生一种幻觉,让你以为,全镇上的荨麻都把家搬到这里来了,那样的拥挤不堪,叫人心惊胆战。河边有座外墙抹了白石灰的小小平房,一根粗大的铁管弯弯绕绕地从平房探入河里,仿佛一截肠子露在外面。水边的这个房子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镇上的抽水站。抽水站再下边几十米开外,长长的河堤下,有块柳叶状的绿色草坪,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块地,却被一些学生赋予了特别的含义,他们也把这地儿叫作“根据地”,这地儿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约会的好地方,也是打架的好地方。

放学后,刘鹤鸣头也不回地朝学校外面走,他穿过飘荡着一股腌菜味道的学生宿舍,走到后门,向喇叭河走。有些悲壮,有些豪情,混杂在他的念头里。他五味陈杂地想着可能的后果,想到了因为欠债几天前被人狠揍的父亲,想到了忧愁的母亲。这学期,读书的学费都是母亲开学前一天卖粮食好不容易凑够的,然而,自己竟然不好好念书,暗恋女同学就不说啦,现在,还要跟人打架。他有些自责。

现在什么都晚啦!架是肯定要打啦!

刘鹤鸣下坡往河边走的时候,心脏好像出了点问题,他感到它在他的身体里长了脚似的,一直在狠狠地踢他,就像平时自己踢足球那样狠狠地踢他。刘鹤鸣自己想走得快一点的,但是,自己的飞毛腿,此刻,就像灌铅了一般沉重。脑袋乱成一锅粥,他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打不赢马正勇,而是打不赢马正勇的家人,好像,马正勇父亲是派出所的所长。马正勇的家庭背景,就像一块巨大的乌云,压在刘鹤鸣头顶。

“快点快点,太阳要落山啦!”

跟在刘鹤鸣屁股后面的是一群同班同学,他们叽叽喳喳,跟过节似的。

刘鹤鸣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马正勇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做着广播操,显然是在为单挑热身。看到马正勇热身,刘鹤鸣也不由自主把拳头一下下捏紧,又一下下松开,骨头便咔咔咔、咔咔咔地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呻吟。

走到草坪,除了单挑的两个人,其余都是中立派,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把刘鹤鸣和马正勇圈在里边。黄昏的草坪上,散落着许多垃圾,塑料袋啊、空水瓶啊、烟蒂啊,刘鹤鸣觉得它们如同自己乱糟糟的心情。

主动担任裁判工作的是班上一个叫“大脸猫”的家伙,他是热心肠,刚到现场,他便忙着维护秩序,把都在拼命往里边挤的人往后推,忙得满头大汗。

“先说规矩,都不许先动手,我说开始,你们再开始!”

大脸猫挺胸抬头地站在两人中间,说完,他猫儿一样抹了抹自己的脸,然后,又像猫儿一样闪了一下,退后一步。

夕阳西下,初三二班的刘鹤鸣和马正勇面对面站着,准备单挑。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并无太多悬念的交锋,刘鹤鸣个子高高大大,平时又是班上的体育健将,力气很大。马正勇呢,脸上写着一股子狠劲之外,但自身硬件设施太弱,个子比人家矮上一截,胳膊也藕一样,细细的,嫩嫩的,好像风都吹得断。

空气凝固了一样。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虽然都紧绷着一张脸,但两人心头都有点想笑,不知为什么。

这时候,大脸猫忽然高喊一声:“下面,我宣布,单挑开始!”

大脸猫喊完,右手就在二人中间做了个劈砖的动作。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他来不及收手,一下子劈在自己身体最特别的位置。诚如物理老师白圣山说过,一切物体皆有惯性。大脸猫痛苦至极,夸张地“喵、喵、喵”了好几声,这才安静下来,把剩余的时间留给此时真正的主角:刘鹤鸣和马正勇。

马正勇左跳跳右跳跳前跳跳后跳跳上跳跳下跳跳跳着说:“来呀,动手呀!”

刘鹤鸣没有动手,他想等眼前这只“大青蛙”先动手。

马正勇决定主动出击,他挥舞着拳头朝刘鹤鸣猛扑过来。他一拳打在刘鹤鸣脸上的时候,刘鹤鸣也瞅准时机,一拳砸在了马正勇的脑袋上,自己挨了一拳没什么事,但他打出的这一拳又快又狠,效果堪称立竿见影。马正勇小丑似的原地转了两个圈,便面条子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刘鹤鸣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愣愣地看着马正勇。躺在地上的马正勇呢,紧紧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殷红的血很快从马正勇的鼻子里缓缓流了出来!

马正勇忽然睁开眼睛,一只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他看见自己的手被自己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心情立刻就糟透了,心情糟透了的时候,退路就是哭,马正勇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马正勇又突然不哭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告诉刘鹤鸣:“你等着,我这就去派出所报案,喊我爸拿手铐把你抓起来!”

说完,飞快转身跑远了。一群人都望见马正勇跑的时候,他的屁股上还有一小捆风,在跟着他跑。

刘鹤鸣万万没想到单挑會是这样的结果。自己竟然把人家鼻血都打出来啦!架倒是打赢了,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高兴不起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刚才马正勇说过的那番话,刘鹤鸣意识到,这回惨了,这回真的惨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再也难以恢复原形,就像离弦之箭,被某种惯性或者力量操纵,只能顺其自然,或者随波逐流。要是,刘鹤鸣心里

祈祷,我现在能给这件事画上个完整的句号,我愿意少活一两岁。

围观的同学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跑啊,一会儿警察抓人来啦!”眨眼,草坪上的人就像有人拿扫把扫过似的,散得干干净净,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刘鹤鸣木呆呆地、瓜扯扯地站在空空了的原地,活像一条搁浅了的鱼。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站在这儿等马正勇的父亲来抓自己,还是立马跑回家寻求父母的庇护。他几乎只是用大脚拇指思考了几秒钟,就有了答案,现在不能回家,不能给父母添麻烦,不能叫他们伤心。家的那根神经是脆弱的,就像洪水中的房屋,并且,他相信自己能够预见父母的无能为力,因为家里实在太穷,穷得连一双五块钱的双星鞋,都舍不得买给自己。

一人做事一人当,刘鹤鸣决定。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喉咙里有苦麻菜一样苦的东西,在毛茸茸地生长。

草坪上有只空空的易拉罐,醒目地跳入眼帘。刘鹤鸣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饮料——太贵了,他飞起一脚,把它踢到了河里,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坪上,等马正勇和他父亲来算账。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鼓着腮帮子一直吹啊吹的河风,也变得凉飕飕的。成群结队的风吹过少年的身体,把他的心吹得空空的,仿佛那被人喝得空空了的易拉罐。

3

马正勇一口气跑到派出所门口立定的时候,屁股上的那一小捆风也跟着停下来。

这个满脸鼻血的少年在老街上跑过,把那些碰巧看见的人的眼珠儿也顺带上了,他布满血海深仇的身影仿佛是一张捕蝇纸,把那些眼珠儿牢牢地粘了过来。他立定,身后那好几双眼睛也跟着立定,继续好奇地打望,并且,终于认出少年是派出所所长马国梁家的少爷马正勇,街坊邻居们心里是有秤的,知道这孩子从小霸道,老街上的狗啊猫啊,见了都要浑身发抖的,走路都要躲得远远的,就好像遇见了阎王。

派出所在老街邮局对门,门前设计了两排长方形水泥花坛,原来栽了不少花花草草,鸡冠花、吊兰、绣线菊、美人蕉,或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镇上一些不自觉的大妈们把这些花花草草看顺眼了,忍不住偷偷摸摸扯回家头据为己有,马国梁所长肺都气炸了,恨不得把那些以拐卖妇女儿童论处,为时已晚,他只好找人从城里花卉市场买了些仙人掌回来栽上,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至少,不会被人顺手牵羊,还有一点值得说的,就是,这些仙人掌不是一般的仙人掌,断裂带的仙人掌大多数只开花的,但这些仙人掌会结果,并且,能当水果吃,营养价值奇高。要进派出所,必须穿过一道刷着棕色漆的不锈钢铁门。前提是,必须经过门卫室同意。负责看守门卫室的人叫王嘴,此人原是断裂带上出了名的社会混混,后来因为车祸失去右手,从此隐退江湖,因为只有左手,本地人给取了个绰号 :左主席。

铁门前面的两个枝形路灯之间,拉着一条白布黑字的十六字标语:增进了解、交流沟通、访民问计、解决问题。

目光落在“解决问题”上面,马正勇心里踏实了些。他不知道,派出所已经下班,而父亲马国梁,这时候已经回到家里。

马正勇缓过气来,这才大大咧咧地走向派出所,他心里有一百个信心,相信父亲会给自己主持公道,“解决问题”,帮自己扬眉吐气,他心里想的是,刘鹤鸣把我马正勇的鼻血打出来了,也就等于是把你马国梁的鼻血打出来了,把你媳妇蔡紫花的鼻血打出来了。这样的事,谁都要管,必须管。

马正勇径直走过门卫室,走到派出所门前的水泥院子里,才发现一个令他沮丧的事实,肃穆庄严的正门上,挂着一把金色的死死的黄铜大锁,连一个缝儿都没有。黄铜大锁不但把派出所的一切死死的锁在了它的后面,也把一个前来报案的少年死死的锁在了它的前面。

马正勇这才意识到,现在是下班时间。“我真是傻子生的呀!”马正勇即使生气,骂人也从来不骂自己。骂完了,掉头往回走,今天是有两节晚自习的,但马正勇已经没心思去学校了,他决定回家看看父亲在不在。平时,晚上都难得看到父亲在家,自从去年破了镇上一场凶杀案立了大功,荣升单位一把手,父亲就突然变得很忙很忙,应酬也多,不是吃饭喝酒,就是跟几个乡镇干部打麻将。说是赌博,父亲却死不认账,坚称这跟中央台体育频道经常直播的国际象棋比赛一样,是智力游戏,是体育锻炼,有助于防止将来老年痴呆。

路过值班室的时候,马正勇歪着脑袋往里看了看,见王嘴叼着烟,聚精会神望着电视。看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在看 VCD,一部香港警匪片,周润发、张国荣和狄龙主演的《英雄本色》。去年底,家里也买了一台 VCD,跟再早几年的收音机和自行车一样,这 VCD在断裂带算是奢侈品,镇上家里条件不错的,才会有这样一台机器,可以看电影,也可以听歌。马正勇一下子认出这部电影,是因为看过。他记得自己是某个周末,趁家里没人,独自在家里偷偷看的,虽然过瘾,但也有失望。这个颇为早熟的少年当时其实是冲着电影名字去的,准确点说,是后面那个“色”字,让他浮想联翩,英雄本色,照他个人的理解,那意思仿佛是说:英雄,本来就色。他想学点经验。马正勇没想到的是,王嘴这个老操哥居然喜欢看这样的电影。他暗暗猜测,王嘴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是着了那个“色”字的魔。

家离派出所不是很远,最多两分钟的路。

马正勇穿过暮色,啪嗒啪嗒地走向自家门口。脸上的血迹已经悄悄枯干,他用手指抠了一小块污黑的血痂,趁着暮色看了看,然后,吃药似地含在嘴里,一股淡淡的腥味在唾液的剥蚀下冰一样融化开来。味道特别的恶心,他于是“呸”地一声吐在地上,随后心想,这个真的是比鼻屎还难吃。他曾领教过一次。

马国梁和蔡紫花在家里吵架,吵架是事实,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马国梁当上一把手以来,脾气就大了,以前跟老婆还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不一样,他是所长,而蔡紫花只不过是老街红旗超市一个普普通通的营业员。

推开家门,马正勇立刻就发现家里面的空气紧绷绷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母亲侧身坐在黄皮沙发上抹眼泪,父亲有半只屁股挂在饭桌上,抽着烟,脸色阴沉。此情此景,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马正勇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委屈上面。他一下子束手无策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自己被人欺负的事情,说给大人们听。毕竟,看得出来,这两口子在吵架。马正勇不喜欢他们吵架,因为他们一吵架,自己也会跟着不开心。

其实就是为一点小事,马国梁天天下班后在外面打牌喝酒,这会儿又想出门,蔡紫花不准。两人就吵上了。

平日对马正勇嘘寒问暖的蔡紫花和马国梁,看都没看,仿佛此时回到家里的,只是一道人形的空气。

“这日子没法过啦!”蔡紫花哀鸣。“这还不简单,离婚!”马国梁叫嚣。“你现在当个芝麻官,有钱了,不得

了了,尾巴翘上天啦!”蔡紫花控訴。“我还是不是为了这个家,蔡紫花,

你拍着良心说,我给家里挣了多少钱,你

呢,你给家里挣了好多钱?!”马国梁反驳。“你以为你挣的那些钱干净?我挣多

挣少,也是凭本事!”蔡紫花亮剑。听蔡紫花这么一说,马国梁气得鼻子

眼睛嘴巴一起歪了,心也虚了一下,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小块时间,便恢复了理智,他纠正似地解释道:“蔡紫花,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许乱说,晓得啵?你凭你的本事挣钱,我凭的是我的……”马国梁顿了顿,想了想,他想到了“才华”

和“能力”之类的词语,又觉得不准确,最终,他灵机一动,说了两个字:“脑袋!”

马国梁把话重新连起来说了一遍:“你凭你的本事挣钱,我凭的是我的脑袋!”

“你那脑袋确实好用,不然,屋头哪里来那么多的好烟好酒!”

蔡紫花揶揄。

“去你妈的!”

马国梁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拉得长长的,快要拖到地上。蔡紫花的话,仿佛一脚猛踹,踹翻了某些本来可以在人前锁得死死的东西,胳膊肘往外拐,简直是“自取其辱”!骂完,他顺手操起饭桌上喝水的玻璃杯,想扔过去,忍了一下,便狠狠摔在地上,玻璃杯一下子四分五裂,一声尖叫,然后彻底碎掉。

“砸吧,只要不心疼,你把这个家砸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不过啦……”

蔡紫花说完,又伤伤心心地哭起来。地板上卫生纸扔的到处都是,那是她的哭,穿着纸做的衣服。

马正勇看不过意,冲着凭本事挣钱的母亲蔡紫花,凭着脑袋挣钱的父亲马国梁喊道:“你们别吵啦!”他恍然觉得,自己被他们生下来,来到世上,就是看他们吵架,然后给他们当和事佬的。

这时候,马国梁的眼睛才小鸟似的,在儿子脸上啄了那么一下,他看到了儿子脸上的血迹,问 :“咋回事?跟人打架啦!”

马正勇委屈巴巴地说:“证据我都留着,还用说吗?是班上刘鹤鸣打的。”

马正勇满以为父亲会立马暴跳如雷,拉着他去找刘鹤鸣算账,但是马国梁没有,他仿佛看穿了儿子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派出所所长的儿子,谁敢动你?我看,准是你先欺负人家,自己栽了跟头!”

刘鹤鸣路过麻将馆的时候,马正勇的父亲马国梁其实就在“清一色”,跟几个镇上的生意人打麻将。因为跟媳妇吵了架,马国梁的心情不好,心情不好,麻将也打得心不在焉,可是越是心不在焉,马国梁的手气就越红火,不是极品关三家,就是杠上花,转眼,就赢了近千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了。马国梁心知肚明,知道别人打的是业务麻将,哪敢赢他荷包里的钱,从上桌到现在,马国梁压根没掏过钱。

这几年断裂带修柏油路,修牛角垭隧道,外来人口多,消费水平升级不少,眼看王麻子开歌舞厅赚了不少钱,三个人琢磨着合伙也开一家,但又怕王麻子找麻烦,所以想请马国梁打打麻将,探探底。事情已经说了。马国梁也表了态:“你们还是要赛出风格赛出水平嘛,别萎得跟茄子一样!”

这句话说得妙。一语双关。

三人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气。

“马所长,你这手气真是天下无敌啦!”

三个人一边输钱,一边笑着称赞。

就在这时候,马国梁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耳畔又清晰地听到一串清脆地马蹄声。马国梁于是自言自语:“天都黑了,怎么还有人在外面骑马?”

另外三个人其实什么也没听见,看了看马国梁,一头雾水。

倒是有个人反应快,说:“男人嘛,晚上有马骑好,我们到时候也给马所长找匹好马骑一下!晚上骑马,驾驾驾,哈哈哈!”

除了马国梁,三个人都笑了。

“你们三个耳朵没吃油啊,真的没听到外边有马蹄声?!”

三个人又都不笑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马所长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三个人就支著耳朵听,还是没听出名堂。老街上操了这么多年,很少碰见马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溜达!

有个人说:“我出去看看!”

就起身一阵风似的跑到外面仔仔细细看了又看。鬼影子都没有,哪有什么马?转身回麻将馆报告情况。但马国梁还是说:“听嘛,你们听嘛,这不是马蹄声是啥子声?”

一伙人没听到马蹄声,倒是想起老街几天前那个命落在了土里的女人,脊背一阵发冷。

剩下一些干巴巴的回忆。

5

刘鹤鸣继续在老街上溜达。

麻将馆下面不到一百米远,有家烧烤店,店名“夜来香”,是刘鹤鸣父亲战友的前妻孟水仙开的。刘鹤鸣父亲战友叫朱广德,两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战友,用刘鹤鸣母亲的话来说,那时候,刘鹤鸣还没得菜籽米米大。当时,刘鹤鸣的母亲还是黄花大闺女,在老家,父亲则在沈阳某部队服役,频频的信件往来让两颗年轻的心越靠越近,情到深处自然浓,有年夏天,刘鹤鸣母亲竟然偷了刘鹤鸣外婆仅有的几百块积蓄,独自坐火车到东北见自己的未婚夫——刘鹤鸣父亲。这个轰轰烈烈的故事,刘鹤鸣从小到大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有些厌烦,但自从开始暗恋周诗蔓,刘鹤鸣又开始佩服母亲的勇气可嘉,只是,现在家里比母亲那时家里更穷,没什么可偷的,毕竟,跟周诗蔓浪迹天涯,也是个不错的想法。刘鹤鸣知道朱广德,是因为母亲以前提起过,说是有次她跟刘鹤鸣父亲大吵一架,竟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去了火车站,但那时从家里偷来的钱母亲已经花得渣都不剩,“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这是刘鹤鸣母亲后来最爱说的话,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身无分文的母亲几乎走投无路,转身回去吧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买张火车票回四川老家吧没钱,幸好,这时候父亲战友朱广德找到火车站来了,劝说一番,刘鹤鸣母亲这才终于找到台阶下,回到未婚夫身边。

此刻,望着夜来香,又想到朱广德,刘鹤鸣感觉恍如隔世,父辈们的经历,只

关于朱广德,刘鹤鸣知道的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比如,朱广德早年做木材生意,把山里的原始森林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富得流油。人有了钱,思想跟着变了,有年夏天,朱广德开车去城里办事,小学数学老师张家泰老师的媳妇严金梅老师恰好要去城里医院看病检查身体,熟人熟事,搭个顺风车也是天经地义,严金梅老师就坐朱广德的顺风车进城,结果,车没有抛锚,两人的婚姻倒是抛锚了;结果,两人没有进城,倒是出了婚姻的围城;结果,严金梅老师没在医院看病检查身体,这个出了名的美人的身体倒是被朱广德检查了。回来后,两人早已如胶似漆,很快各自离婚,生活在了一起,两人各自奉献出家庭和肉体的同时,也为断裂带奉献了一段长久的谈资,很长一段时间,搭顺风车成为禁忌。刘鹤鸣知道这些八卦,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跟张老师和严老师的儿子张二本是小学同班同学,也是好朋友,因为家里的事,小学毕业后,张二本被送到城里读书,如今偶尔逢年过节见一面。张老师离婚后,很快就找了一个对象,学校旁边开理发店的老板娘,而刘鹤鸣父亲的战友朱广德离婚后,媳妇孟水仙一直带着一儿一女独自生活。岁月生长,人在变化,人心也在变化,刘鹤鸣母亲以前很感激父亲的这位战友朱广德的,但因为那段风流韵事,每次说到这个人,母亲都忍不住骂得唾沫横飞,仿佛离婚的不是朱广德和孟水仙,而是父亲跟她似的。

这些陈年旧事,一页页在刘鹤鸣脑海飞快地翻过。

6

刘鹤鸣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夜来香烧烤店碰见白老师,初中教他们班的物理白老师。白老师姓白,全名白圣山,河南人,某名牌科技大学毕业,也是断裂带女婿,娶的是小学音乐教师杨天才的女儿杨美玲。杨美玲继承了父亲的音乐细胞,大学刚毕业就到小学当了音乐老师,是断裂带最漂亮的女人,也是刘鹤鸣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年前,初二上学期,白老师跟着杨老师回到断裂带。正如白老师自己在班上说过的那样,他到初中在校长面前将名牌大学生招牌一亮,校长就立即决定让他留校任教。这当然是真的,这肯定是真的。只是很久以后,刘鹤鸣才发现,一个人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并不一定全是真的,对人,一定要用心里的眼睛去看,心里的耳朵去听,否则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能铸成大错,甚至酿成大祸。毫无疑问的是,白老师真正是块金子,很快就在初中发出与众不同的耀眼光芒,成了学校最受欢迎的明星教师,班上的同学,几乎人人喜欢他。刘鹤鸣也不例外,只是,他觉得自己不喜欢白老师那张透着狡黠和某种寒光的胖脸。

白老师一个人端端坐在夜来香烧烤店的小四方桌上,慢吞吞吃着面前盘子里的里脊肉,旁边搁着一盘醋。夜来香的老板娘孟水仙,在烤箱前忙得不亦乐乎。论身材尺寸,丰乳肥臀的孟水仙和牛高马大的白老师旗鼓相当,小学杨老师和白老师则有种不协调,一个小鸟依人,一个庞然大物。这是刘鹤鸣的瞬间印象。他看到白老师的时候,白老师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身上。白圣山嘴里正吃着东西,不方便说话,就朝刘鹤鸣勾了勾指头。刘鹤鸣见白老师跟自己打招呼,只好硬着头皮进了烧烤店。

“刘鹤鸣,你咋没上晚自习?”

白老师咽下食物,伸手扶了扶脸上的黑色框架眼镜,问他。

“我肚子饿了,出来买点吃的。”刘鹤鸣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说完,他咽了咽口水,朝正往一串里脊上抹胡椒油的孟水仙喊道:“阿姨,给我烤两串魔芋。”

烤魔芋五毛钱一串,刘鹤鸣兜里刚好有一块钱。这一块钱是省了好久才省出来的,在裤兜里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平时一直没舍得用。话一说完,刘鹤鸣的心疼得好像被人割了一刀似的。打肿脸充胖子,母亲就是这么骂父亲的,刘鹤鸣想到母亲这句话,就觉得他们制造出自己是一个命中注定的错误,仿佛,眼下这种无法避免的事实,也是在自己出生的时候,跟着一起来到了世上。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刘鹤鸣心想只好放纵这么一次了,他把那金光闪闪而又绝望的一块钱掏出了,捏在手上,他感到它在疼。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白老师的话转移了,因为,白老师突然跟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别阿姨啊什么的,从今往后,她就是你们的师娘!”

白老师简简单单一句话,带出的却是一条爆炸性新闻。

刘鹤鸣本以为白老师是到夜来香“消费”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刘鹤鸣一下子反应过来,白老师看样子已经跟夜来香烧烤店老板娘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这是好上啦!但是,好像有点不对,白老师不是小学杨老师的丈夫嘛,现在怎么又成了孟水仙的丈夫了?这世界怎么啦?这个世界怎么啦!上个星期,刘鹤鸣还碰到白老师和小学的杨老师手牵手肩并肩亲亲热热地逛街,转眼,白老师就换了频道——就是火车,也没跑这么快啊!费了很大劲,刘鹤鸣才把眼前的两个人画上等号,既然白老师都这么说了,师娘就师娘嘛,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却因为白老师在中间那么一拴,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熟人。

白圣山嗓门大,跟刘鹤鸣说的话,孟水仙自然听到了,她侧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白圣山。眼神里既有甜蜜和喜悦,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涩。

其实,两人的故事并不复杂,跟朱广德离婚以来,孟水仙独自拉扯着儿女,日子不好过。夏蟲不可语冰,人人有本难念的经,白圣山自打来到断裂带,成为小学杨老师家的上门女婿,任何事都要看别人脸色,又是外省人,举目无亲,心里憋屈,无人倾诉。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下,白圣山经常到孟水仙店上照顾生意,一来二去,两人互相有了好感,最终,两人做了彼此都喜欢的事,纸包不住火,这段风流韵事很快被杨美玲一家发现。从恋爱到结婚白圣山和杨美玲一起经历了五年的美好时光,离婚两人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自始至终,杨美玲一直都在默默流泪,她留给白圣山的分别礼物是一张纸条,纸条上抄了一段哲学大师尼采的经典语录:我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白圣山是尼采的忠实粉丝,《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这位物理教师这些年来最爱的书籍之一。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几乎被扫地出门的白圣山只好从小学搬出来,跟孟水仙住在一起。这是没几天的事。其实,白圣山离婚,还有个最最重要的原因,杨美玲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空气凝固了似的,涉世未深的刘鹤鸣感觉自己在夜来香烧烤店,不过是一道人形的空气,纯属多余。沉默。如坐针毡。好在,孟水仙已经开始往魔芋烧烤上涂调味品啦!

“白老师,你说,依我现在的成绩,能考上重点高中吗?”

终于,刘鹤鸣的嘴角挤出一个话题,撕开了沉默。这个话题真是老得掉牙,刘鹤鸣自己都觉得恶心,班上很多学生,经常追着老师们问类似的话。

“应该没问题吧,你很优秀,白老师看好你,真的!”

白圣山笑吟吟望着刘鹤鸣,说。

“我心头没底。”

“还有点时间,好好准备,相信自己,你能考上的,白老师送你一句话,哲学家尼采说的,你记好了,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谢谢白老师!”刘鹤鸣把这句话牢牢刻在了脑子里,嘴上跟着重复了一遍:“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然而,这时候,抿掉大半杯啤酒,白圣山话锋一转,跟刘鹤鸣说:“其实,考不上也没关系,白老师或许可以帮你想点儿办法,嘿嘿,小事一桩!”

“白老师,什么办法?真是太好了!”

刘鹤鸣兴奋了一下,他百分之百相信白圣山的话,在学校很多人心目中,白圣山不仅是一位优秀的物理教师,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一个“神通广大的人”。记得白圣山第一天进教室上课,就是这么说的,他告诉班上所有人,人只要有能力,到哪都能找到饭碗。他还告诉所有人,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到学校来找工作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学校的校长便决定留他在学校任教。这些酣畅淋漓的自我介绍并非哗众取宠,而是基于事实的呈现,因此,白圣山在学校任教的第一天,就为自己涂上了某种光环,赢得了学生的喜爱与尊重。

“到时候再说吧!”

白圣山神秘兮兮地说。

7

就在这时候,孟水仙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闯入夜来香烧烤店的人正是孟水仙的前夫朱广德。酒气熏熏的他冷不丁走到孟水仙面前,吼了一声“贱货”,一脚踢翻孟水仙面前的烤箱。孟水仙尖叫起来。然后,朱广德气势汹汹地朝坐在椅子上的白圣山扑来。因为背对门口,刘鹤鸣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人闯进来了。夜来香烧烤店里用的是那种顶亮的一百瓦灯泡,孟水仙的尖叫声,使店里的灯瞬间暗了下来,变成了几瓦。

“王八蛋,欺到老子头上来啦!”

刘鹤鸣听有人吼了一声,身体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向墙角,脑袋与贴着瓷砖的墙狠狠撞了一下,竟然撞出几颗星星,昏头昏脑中,刘鹤鸣看见那些星星一颗颗在空气的皮肤上缓缓抬升,飞过头顶,慢慢消失了。星星消失后,刘鹤鸣才看见,白老师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那个人刘鹤鸣也看清楚了,正是父亲的战友,孟水仙的前夫朱广德!朱广德跟孟水仙离婚后,两人一直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朱广德走的是阳关道,孟水仙过的是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朱广德就是这样的人,刚在“山里人家”跟几个兄弟伙吃饭喝酒,听说初中的白老师和前妻已经“好上了”,有人踩上了孟水仙的独木桥,朱广德心底的那只醋坛子哐当一声就碎了,仿佛被人占了大便宜,不由得怒火万丈,一口吞下二两满杯老白干,便起身离席,到夜来香找人算账来了。

白圣山和朱广德实力相当,打得难分难解,打得头破血流,看到两个成人之间的交锋,刘鹤鸣竟然走神了几秒钟,想起马正勇。不过,很快,他清醒过来,仿佛是眼前的纷争不容他离开。今天真是倒了血霉啦!刘鹤鸣暗自呻吟,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旁观者,他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空气,消失在这里。同时,他隐隐觉得,这一切的导火索,都是自己跟马正勇单挑造成的。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白圣山毕竟年轻生猛,朱广德这块老腊肉又喝了酒,浑身软绵无力,很快落了下风,在地上扑克牌似的翻来覆去一阵,便被白圣山骑在了胯下。

“日你祖宗,叫你们欺负我,来呀,你们全都来呀!”

白圣山用普通话吼道,吼完了,拳头便雨点似的落在朱广德脸上。

朱广德满脸是血。龇牙咧嘴地笑着,眼露凶光。仿佛,淌出的并非是让从祖先流到自己身上的那种生生不息的东西,而是哀愁,是宿命,是彻底的轻蔑。

刘鹤鸣看得心惊肉跳,白老师温文尔雅的形象也在这些雨点似的拳头后面悄然瓦解,这个外地人,这个刚刚离婚又找到树荫的男人,这个浑身散发着魅力的初中代课教师,此刻,完全沦落成了一个野蛮人,一个穷凶恶极的人。有一刹那,刘鹤鸣想到一个自己不曾想过的问题,白老师那么优秀,那样鹤立鸡群,不该也不适合留在断裂带教书,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和谋生手段。

“救命呀,快来人呀,出人命啦!”

孟水仙跑出烧烤店,双手叉腰,站在老街中央,撕心裂肺地吆喝。

“白老师,你们别打啦!”

不知哪来的勇气,刘鹤鸣说完,决定伸手拽开白圣山。这是个错误的決定。但刘鹤鸣这一刻没有意识到,举目无人劝架,远水又救不了近火,他意识到,眼下,只有自己能为冲突画上句号。

刘鹤鸣伸手试图拽开白圣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朱广德终于迎来脱身的最好时机,他趁白圣山分神,泥鳅似的滑出了白圣山的胯下,从地上爬起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朱广德立即轻车熟路地冲向夜来香烧烤店后门边上的厨房,抓起菜墩上闪闪发光的菜刀,喊着“老子今天不砍死你就不叫朱广德……”向白圣山和刘鹤鸣奔来。

“朱叔叔,我爸跟你是战友,你不能砍人!”

血案一触即发,刘鹤鸣扯着嗓子喊道,声音透出满满的正义腔,细细咀嚼,又有些莫名其妙。他一边喊,一边把还想把孟水仙前夫再次骑在胯下的白圣山挡在身后。

恼羞成怒的朱广德并没有理会一个少年的劝说,手上的菜刀在空气中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眨眼,一道寒光杀气腾腾地朝白圣山身体的某个部位做加速运动。千钧一发之际,刘鹤鸣用胳膊肘本能地去挡了一下。朱广德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一刀砍下去,因为跟孟水仙搅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已经退得八竿子远,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只不过,为时已晚,菜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刘鹤鸣的胳膊肘上,空气中于是亮出一声沉闷,这一声沉闷跟平时听孟水仙剁排骨的声响,是一样的。刘鹤鸣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 T恤,T恤原来是白色的,穿了好几年,就成了灰色,如同很多活蹦乱跳的心,最后都慢慢变成了灰心。

菜刀在刘鹤鸣的胳膊肘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好在没有伤到骨头。钻心地疼瞬间弥漫全身,把刘鹤鸣单薄的身体碎成了一条条裂缝。

刘鹤鸣知道自己被朱广德用菜刀砍到了胳膊,“哎呀”了一声。

朱广德知道自己砍错人,惹了祸,也不由得跟着“哎呀”了一声。

马正勇的父亲,派出所所长马国梁闻讯而来,老街上的街坊邻居也闻讯而来。

断裂带许多人事暗中都有一根绳,错综复杂,在空气的后面构成一张庞大而又秘密的关系网。马国梁和朱广德就处于这样的网中,关系密切,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虽说是熟人,摸清状况的马国梁却没跟朱广德客气,他夺下朱广德手中还嘀嗒着血珠的菜刀,声色俱厉地将其吼了一通,朱广德清楚,马所长这是“故意的”,息事宁人嘛,就两人的关系而言,暗中保护,也是人之常情。接着,马国梁安慰了几句嚎啕不止的孟水仙,又叫刚才几个麻友带着受伤的刘鹤鸣去了卫生所就医。只是,对另一名当事人——初中的白圣山老师,马国梁感到无话可说,这位教书先生,的确说不上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

马国梁快刀斩乱麻,一场风波,看似散去了。

“都回家去吧!”马国梁跟看热闹的人说,说完,又把头扭向酒醒了大半的朱广德,“朱广德,你跟我走,去卫生所看看那个小伙子!”

说完,马国梁带着朱广德钻进了老街的茫茫夜色。

“瞎子领着瞎子走过光明。”白圣山忽然记起某本书上看到的话,嘴角不由得涌出一丝苦笑,他隐约觉得,马国梁和朱广德是一伙的,他们在欺负他。因此,白圣山忍不住用四川话冲着夜色吼了一句:“咱们走着瞧!”

这句话,是他这个外地人,说给本地人的。

卫生所在小学旁边,说远不远,毕竟,老街不比兔子的尾巴长多少。夜色中,朱广德跟马国梁并肩走着,像两道人形的空气。

“马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今天真想宰了那个王八蛋!”

朱广德说。

“蠢货,你今天要真砍了人家,就是长了一对老鹰翅膀,老子也要把你关到派出所,谁也帮不了你!”马国梁说着,想起打麻将那会儿听到窗外明明灭灭的马蹄声,他觉得,这是预感。现在没有那种声音了,因为,刚才,他亲眼看到一匹马,一匹看不清黑白的马,钻进了那个白老师的肚子,整个儿的化在了白圣山的身体之中,躲起来了,如同《聊斋志异》记撰的妖怪,马的骨头替换了他的骨头,马的血替换了他的血。人生就是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稀里糊涂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那会儿听到的马蹄声,马国梁知道除了自己,没人相信他所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不说也罢。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朱广德说。

“你都把人家孟水仙离了,有啥气咽不下?做人啊,要知足常乐!”

“马所长说的对!”

马国梁和朱广德刚走拢卫生所门口,刚好遇到已经消完毒包扎好伤口出来的刘鹤鸣,跟几个麻友出来,看样子是没啥事了。

“小伙子没事吧?!”

朱广德问刘鹤鸣,问过,又想起他那会儿在夜来香说的话,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说你爸是我战友,你是不是刘志杰的儿子?”

刘鹤鸣点点头,神情有些黯然,有些焦虑,因为面前的马国梁,不光是派出所所长,也是情敌马正勇他爸!真是狭路相逢啊!今天这一系列的遭遇,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真是太不凑巧了,嗨,你知道,当时那种情况,叔叔也不是故意的,这样,改天吧,改天我找你爸爸吃饭喝酒,给你

们赔礼道歉!”

朱广德拍着胸口说道,像在保证。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的?”

马国梁忽然问眼前这个没精打采的小伙子。

怕什么来什么,刘鹤鸣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如实交待:“我叫刘鹤鸣,在初中读书,今年初三,是白老师的学生。”

“哦,刘鹤鸣,刘鹤鸣……”

马国梁念着念着,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跟儿子马正勇打架的那个人。

“你跟我家小勇为什么打架?”

刘鹤鸣本想说我看不惯他,但说话的时候,却说的是:“他看不惯我,说要跟我单挑。”

“那个兔崽子,一天不好好读书,不知天高地厚,就知道飞扬跋扈,刘鹤鸣,马叔叔要感谢你,替我教训教训也好!”

刘鹤鸣压根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感到自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瞬间松了口气。

8

刘鹤鸣跟马正勇单挑的事,第二天在班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掀起波澜,甚至没有丁点涟漪,感觉就好像,有人用橡皮擦,故意擦掉了似的。最奇怪的是,两个当事人也一脸平静,仿佛不曾发生。中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个人都紧绷着脸,在题海和知识的汪洋中乘风破浪,为考上理想的高中奋斗,为美好的未来努力,与此同时,班上也弥散着一股离愁别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中考过后,三年的同学生涯将画上句号,各奔东西。

白圣山与朱广德的过节,与夜来香烧烤店老板娘孟水仙的“爱情”,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永远地变成了历史,化成了灰烬。第二天下午,刘鹤鸣和整个学校里的师生都看见,白圣山老师把所有行囊都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包括那本破破烂烂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白老师个人的遭遇似乎不值一提,无人过问,因为教的是初三,他搬进教师宿舍这一具体行为,倒是实实在在鼓舞了学生们的士气,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物理老师是为了学生才搬进学校来的,是为了学生们在中考有更为出色的发挥搬进学校的。

事实的确如此,或者感觉的确如此。白圣山忙碌的身影,兢兢业业的身影,逐渐成为这最后一些时光里挥之不去的风景线。白老师除了白天上课,晚上还要找不同的同学谈心,多是班上一些成绩较差的女生。或许是说话太多,白老师也经常在课堂上停下来,往嘴里塞一颗金嗓子喉宝。刘鹤鸣物理成绩中等,但白圣山一次也没有找过他传授经验,刘鹤鸣不是住校生,有时周末也到学校备考,但一次也没有见过白圣山,据说,白老师是到同学家“家访”去了。

中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鹤鸣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刘鹤鸣不忍心把这种情况告诉父母。睡不着的夜里,刘鹤鸣除了想考试的事情,也想周诗蔓,他一遍遍想这个班上最漂亮也最爱笑的姑娘,直到身体滚烫。

时间,已经变成了考验。

好在,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前进着,前进着,四月过去了,接着,五月也整个儿地过去了。对于整个初三的学生而言,这种生活简简单单,却毫无乐趣,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六月的第一天,刘鹤鸣班上集体到“根据地”拍了毕业照,说是一人一张,须交五块钱。六月的第三天,断裂带诞生了一个特大新闻,老街上的猪贩子王家宝失踪了。失踪这样的事,很多本地人都是头一次听说。学校门口,老街上,几乎每个足以引人注目的场合,都贴着派出所及王家宝家人联合发出的一则《寻人启事》:

王家宝,男,身高 1米 68,体重 65公斤,短发,个体户,本地人。6月 1日下乡收猪失踪,身上携有一万块钱,出门时身着白色长袖汗衫,蓝色休闲裤,白色旅游鞋。有知其下落者,当面重谢!

派出所及王家宝家人郑重承诺

彼时,还有几天时间就要中考。

每天,刘鹤鸣路过学校门口,都会忍不住停下来去看看那则寻人启事,眼睛常常落在“当面重谢”四个大字上面,这个阅世尚浅的少年,仿佛看到了王家宝以泪洗面的家人,也看到了发财的可能。遗憾的是,抽不出时间。

9

中考结束了。刘鹤鸣感觉自己考得还算满意。

考完试,刘鹤鸣的失眠症也不治而愈,失眠,也是一种饥饿,这种饥饿的后果,让刘鹤鸣除了吃饭上厕所,在家里连续睡了七天,从未出门,甚至也没有想过周诗蔓。爸妈知道刘鹤鸣学习辛苦,索性任他睡个够。

第八天早上,太阳又从西边出来了。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是在上午,11点。原因是,刘鹤鸣的“情敌”马正勇,居然跑到刘鹤鸣家里来了。当时刘鹤鸣蒙着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刘鹤鸣的父亲,把马正勇带进了刘鹤鸣的卧室,又花了老大的劲儿去扯这个瞌睡虫的耳朵,总算把刘鹤鸣叫醒。

“刘鹤鸣,快起来,我想跟你说点儿事情!”

马正勇望着睡眼朦胧的刘鹤鸣,说。

这声音即使化成灰,刘鹤鸣也知道它们的主人——马正勇。所以刘鹤鸣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对“入侵者”,眼中透着敌意:“你来我家干什么?”

马正勇尴尬地笑了一笑,说:“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想跟你说点儿事情,咱们去河边说吧。哦,对了,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拿通知书,我已经帮你带回来了,还有我们的毕业照!”

说着,马正勇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马正勇如此热情,刘鹤鸣有些不适应。凭感觉,马正勇不是来跟自己找茬的。就赶紧起了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朝河边走。

六月的断裂带阳光灿烂,仿佛一个超级灯泡,挂在蔚蓝的天空,绿色的山,绿色的河流,绿色的土地,恍如画卷在目光的栅栏里徐徐展开。七天没有出门,刘鹤鸣感觉自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人。

到了河边,马正勇一言不发,伸手从一个荷包掏出一盒娇子,又从另一个荷包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一支抽了几口,深深的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这才自言自语似地说:“刘鹤鸣,祝贺你,考得那么好,市里的高中肯定没问题!”

“马正勇,你找我就是说这个?你,到底想说啥?”

“你知道吗?白老师跑了!”

刘鹤鸣一听就知道,马正勇说的是白圣山,但还是有些惊讶:“他为什么跑?不想在学校教书啦?!”

“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但是事实,这是我爸爸跟我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狗日的,骗了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骗了好多的血汗钱啊!”

马正勇咬牙切齿地说。

对于学校里人人尊敬人人喜欢的白老师,马正勇用了“狗日的”,刘鹤鸣都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没有吃油。

不等刘鹤鸣打破砂锅问到底,马正勇就自己说了起来:“那个狗日的,说了多少谎话,你看他每天吃了多少金嗓子喉宝就知道!你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个狗日的,暗地里跟一些同学和家长说,参不参加中考都无所谓,他在他就读的那所重点大学有关系,交五千块钱,高中可以不读,直接读重本,毕业后随便找工作!班上差不多二十多个同学都交了钱,交了钱,还不许告诉别人。所以说,这个狗日的,是个大骗子!只是晚了,狗日的前几天已经跑了。”

马正勇噼里啪啦说着,刘鹤鸣听得浑身发冷汗。

“这么说,你也上当了?”

刘鹤鸣问。

“嗯……我只交了两千块定金,家里偷的,没跟爸妈说。考完试第二天我妈才发现她的私房钱不见了,我无路可退,只好从实招来,这才……”

马正勇不好意思地交待,然后补充:“我爸正在抓紧时间搜捕白圣山。”

刘鹤鸣沉默了。闭着眼睛往河里扔一块石头然后去找,能找到嗎?白圣山只是代课教师,并没有编制,先前,为什么就没人提防这个漏洞?谁的责任?

马正勇有一肚子话,就继续在刘鹤鸣面前滔滔不绝起来:“白圣山害人不浅,寻人启事上那个王家宝你知道嘛,他的失踪,跟狗日的白圣山也有关系,准确点说,是跟周诗蔓的父亲有关!前天,王家宝人已经找到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周诗蔓父亲为了凑够那些读重本的钱,就骗王家宝去家里买猪,结果就把人家弄死了,埋在自家屋后的梅子树下。昨天,周诗蔓的父亲作为杀人凶手,被县里来的人带走啦!”

周诗蔓!

天呐!

晴天霹雳!

狗日的白圣山!

感觉得出来,这些,才是马正勇要跟自己说的,他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在编故事。刘鹤鸣流泪了,他望着眼前的河流,和以往的感受完全不同,以往河流一直在这里,但现在他忽然发现,真正的河流是不存在的,眼前的河流看起来并不真实,眼前的河流,只是一种幻象,一个背影,如同那些穿过生命的不同个体,仅仅是一道道人形的空气,而已。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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