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吉 周海滨
5年多前,即2014年1月13日,民国文化学者许地山之女许燕吉走完了曲折一生,这天是老人81岁的生日。“妈妈临终前很平静,她患病期间也始终乐观、坚强。”许燕吉的儿子魏忠科说,母亲是因骨癌离世的,按照老人生前意愿,其遗体捐献。
此前不久,我还在南京访问了许燕吉老人,当时她精力充沛、声音洪亮,甫时阳光照射在屋内,温暖舒适,难以想象大限将至。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她送了我一本父亲许地山的著作,对我带来的北京烤鸭一再表示感谢;到了午饭时间,她多次说“我带你下楼吃饭”。
这是莫愁路边,一个老旧的住宅楼,但是梧桐树成荫,颇有老南京的味道。在家中,许燕吉老人一边翻阅小本子,一边谈论着世交故人们的状况,其中有的人名,已经打上了框。
许燕吉晚年住在莫愁路仿佛冥冥中的注定,老人的一生与“愁”脱不了干系,但她表现出的豁达超然,令我意外。
她对苦难的过去轻描淡写。我问她,为什么那些往事会记得那么清楚,她说:“这一辈子变动太大了。变动大,事情就记住了。”
两个月后,许燕吉离开了,“1月13日”既是始,亦是终。
许燕吉生于北京,“燕”为北京,外祖父周大烈为她取名“吉”。周大烈是湘潭人,用许燕吉的概括则是教过书,当过官,还出过国,但他仍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生七女竟无一男。“这成了他的心病。他姑姑将贴身丫头当礼物送给他为妾,想不到还是一无所‘出。于是他就宣布了一条:凡娶他女儿的,必须承诺长子姓周。”
周大烈六女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和许地山由相识到相爱,几经波折。坊间传言,周大烈认为许地山的相貌与北师大校长范源廉相像,曾以范源廉不寿为由,反对女儿与许地山交往。如传言属实,周父真是一语成谶。
祖父许南英是台南人,晚年许燕吉由此加入了台盟。这位清末进士,在1895年日军进犯台湾时,积极开展抗日活动。日本占领台湾后,他举家逃回大陆,后穷困潦倒客死南洋。
许地山为今人所知,更多的是因为 《落花生》被选入了小学语文课本。这一课的难点,是一个“落”字,小读者要很费劲地去理解,于是对这篇课文的作者也产生了好奇。1921年1月,许地山和沈雁冰、叶圣陶、郑振铎等12人,在北平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创办 《小说月报》。老舍之子舒乙曾说:“老舍的引路人是许地山,伯乐是郑振铎。”
作为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对父亲的记忆并不多。在她印象中,许地山下班回来一进门,她“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1941年,许地山去世,许燕吉只有8岁。
许燕吉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跨过门槛时一撩大褂下摆和黑亮的皮鞋,就印入我脑中了。”
北京的许家宾客如流。许地山因争取国学研究经费,和燕京大学校董会意见不一,被校长司徒雷登解聘,经胡适推荐去香港大学任教。“一块儿去的有7人,爸爸、妈妈、哥哥、我,袁妈和刘妈,还有外祖父的那位姨太太。”
到香港时,许燕吉才2岁,“袁妈那时48岁,管做饭;刘妈36岁,管卫生。”许太太还可能是中国第一位夫人司机。“我们到香港的第二年就买了一辆小汽车,是奥斯汀7,只有2个门,到后排坐得放倒前排的椅背。过两年,将奥斯汀7换成了奥斯汀8,有4个门,车也大了些。爸爸上下班,参加集会,或外出游玩,都是妈妈开车接送,有时也捎上我和哥哥。每有节日庆典,妈妈就拉上婆婆和袁妈、刘妈到闹市区去看景。香港净是盘山窄路,急转弯又多,妈妈从未出过事故,驾驶技术实在是高。”不过,许地山去世后,汽车立即就变卖了。
许地山猝然死在家中,许燕吉一生都没有忘记,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点15分。她回忆说:暑假期间,爸爸总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时间,安心写他的 《中国道教史》。这次,他回来已几天了。回来的那晚,他冲了个冷水澡,睡觉又受了风,感冒发烧,躺了一天,已经退烧了,还在家里休养着。这天,妈妈出去给他买东西,袁妈、刘妈正管着我和哥哥吃午饭,爸爸出来到饭厅拿走一沓报纸。袁妈说:“您别看报,还是睡午觉吧。”爸爸说:“我不看,我把报纸放在枕头下面才睡得着。”他总是爱说笑话。之后他就回卧室去了。我们饭还没吃完,妈妈就回来了,她拿着东西径直去了卧室,忽听到她大喊一声,叫着:“快来人!怎么啦?”我们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见爸爸脸色发紫,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也不知谁说了句“快请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楼去,我在后面紧跟着。
跑到院子,哥哥忽然停步,转身对我说:“你去吧,我没穿裤子。”—— 他只穿条内裤,没穿短外裤。我向来就怕去医院,说:“你不去我也不去!”哥哥“嗨”了一声,转身撒腿就跑,我还跟着。到了胡惠德医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们快去呀!”护士长和我们家都很熟悉的,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张张拿了药械跟我们跑到家里。那天中午院里没有医生,护士没有权力给人治病。她一手托着爸爸的上臂,一手拿着注射器,头颈转过来,对身旁的我妈妈连声说:“你负责啊!你负责啊!”妈妈攥着手在胸前点着头,也连说:“我负责,我负责。”针打下去,爸爸长哼了一声,就像睡熟一样了。
我和哥哥被领到房门外,过了一会儿,妈妈走了出來,哥哥一下扑上去大哭大喊:“爸爸死了呀!爸爸死了呀!”妈妈张开胳膊搂着他说:“不要紧,还有我哪!”事后,妈妈回忆说,爸爸晴天霹雳似的一死,她脑中一片空白,听见哥哥哭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顿时清醒镇定。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晰,终生不忘。
这时爸爸的朋友开汽车来看望,一见这情况,稍定惊魂,马上就去找人办丧。他的车还没出院子,就又来了一辆,两车相对数秒,后来的车掉转方向,两车一块儿疾驰而去。我再到爸爸房里,爸爸已被摆放好,盖上了白床单,一只手露在单子外,指甲都是紫的,我伸手去摁也还是紫的。妈妈躺在床旁的沙发上,连声哭着说:“怎样让你爸爸活过来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按着爸爸的手,木木地站在那里。
父亲突然离世,许燕吉自始至终没有掉眼泪。“妈妈说我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其实,我记得爸爸爱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6年的时间,桩桩件件我记得很多,记得很清。”
在许燕吉的回忆中,我们感受到许地山是一个有艺术天赋的学者。“有一年圣诞节在合一堂开联欢会,爸爸表演小脚女人打高尔夫球,博得全场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一位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翻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
在香港,许地山一家最常去是陈寅恪家,两家除了学术交谊之外,还是世交。周大烈在陈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陈衡恪。“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大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4个小孩儿玩得热火朝天。”
与在北京时一样,许家依然高朋满座,梁漱溟在香港办 《光明报》 时甚至住在许家,直至许地山去世才搬走,“梁漱溟先生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样,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
徐悲鸿在香港开画展也住在许家。被称为“悲鸿生命”的 《八十七神仙卷》 就是许地山夫妇陪他去购买的。“当他看到那幅画时,两只手都哆嗦起来。妈妈说,搞艺术的人情绪就是容易激动。”
《大公报》 的名记者杨剛女士也是许家常客。“她总穿蓝布旗袍,不烫发,不化妆,在当时的香港是很少见的。我们称她杨先生,到客厅去见过就退出来,因为爸爸总要和她谈许久的话。妈妈说她是共产党,我想共产党就是不一样,挺好的。我将来也不要摩登,要像共产党那样。”
香港沦陷后,陈寅恪、梁漱溟都回到了内地,香山慈幼院院长熊希龄的续弦夫人毛彦文则来到许家。“由于熊希龄的前夫人朱其慧是我五姨父的姑母,所以虽然毛女士只比我妈妈大两岁,我们还是称她为熊婆婆。”抗战开始后,熊希龄夫妇离开双清别墅到上海居住,慈幼院迁到广西柳州。1938年元旦未到,熊希龄在路过香港时突发脑溢血病故。周俟松将毛彦文接来家中,许地山总揽熊希龄后事。
熊夫人毛彦文在交通恢复后要回上海。“走之前,她希望和我妈妈一起去看望一下蔡元培夫人。我妈妈说,小报记者知道后,会对三个寡妇凑到一起做些无聊的文章,所以就让我陪她去了。蔡夫人我以前见过,蔡先生两年前在香港去世时,我父亲主持了他的丧葬大事。”
熊夫人还带许燕吉去看望过梅兰芳,回来时说:“现在不唱戏,正好写点儿著作,他却老在家里睡觉。”
1941年12月25日晚,香港沦陷。许燕吉提及日本人来借被子的经历:
日本人由两个汉奸带着,他拿着支大枪,站在门边。两个汉奸掏出个布告样的纸片给妈妈看,说是要“借”被子给“皇军”,就径直到卧室去拿。袁妈扑到被子上按住,说:“这个正盖着的,不能拿。”他们又去拽另一床被子,袁妈又扑上去按住。妈妈怕汉奸要打袁妈,赶快去把贝特兰盖的那床被子拿来给他们。他们还要,又给了一床挺厚的俄国毛毯。他们还不走,又给了一床薄些的被子,才算不出声了。走到楼梯口,妈妈追上去要汉奸写个“借条”,汉奸倒是写了。他们走后,妈妈把“借条”贴在大门外面。也许是起了作用,抢被子的没再来。
紧接着就是大饥荒,许燕吉经常看见路边上躺着饿死的人,盖条麻袋,露出大黑脚板。母亲周俟松看到过收尸队的报表,“港九两处一天收过900多具!收尸队员告诉妈妈,头天看那人还有一口气,没收;第二天一看,被饥饿的人吃了!自那以后,剩一口气的他们也收,省得那人再挨刀割。”
医院的人称这些饿死者为“黄鱼”,许燕吉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因为饿死者将死时的场景。让她备受折磨。“在一栋破楼底下躺了一片干枯的人,昏暗中,我看见他们向我伸出胳膊,掬着手,深眼眶中闪着灼灼的目光。”
许燕吉还看见摩罗差 (即“印度警察”) 押着苦力扛着米麻包装上大轮船。衣衫褴褛的小孩们拿着废罐头盒跟在后面,一粒粒地去拾掉在地上的米。“有一回,我看见一辆汽车里扔出一把柿子皮,后面的车碾了过去。小孩子们还是围过去,从地上抠起来送进嘴里。”
这种情况下,从香港回内地的人多了很多。“凡是上船的,担子、行李都得打开让他们搜,好东西,他们就要了;看不顺眼的,或有怀疑的,就顺手扔进大海。”许家6口人在香港无以为继,也决定回内地。许夫人经朋友介绍,送给管交通的日本大佐几幅字画,躲过了检查顺利上船。“六面都贴上了名字的行李装到了货船的中层,因为装在下层的东西通通都会被压坏,装在上层的就会被偷得剩下空壳。”自此,许燕吉跟着母亲开始了漂泊生活,辗转于湖南、贵州等地,苦不堪言。
据许燕吉回忆,梁漱溟先生离港前托人给许夫人带话,有东江游击队营救在港的文化界人士。“可是爸爸死了,我们就不在营救的范围内,所以妈妈虽多方打探也联系不上,直到后来听说国民政府有救济离港文化人的资金,才敢带我们回来。”
到了广东赤坎后,许夫人急忙和内地联系申请这笔路费,她每天奔走于各有关部门和邮电局之间,期待早日收到托人帮忙申请的救济金。国民政府寄来了救济金后,许家再次出发。“为了防止日军从广州湾进攻,把广州湾通往玉林的公路挖断了,往来交通只能步行或乘轿子。妈妈托靠了中国旅行社。旅行社要求每件行李不超过50斤,以便挑夫担运。于是我们买了许多带锁眼的帆布袋子,将行李分装成38件。”
行至第七天,众人才抵达广西玉林,再乘汽车去柳州,因为香山慈幼院搬到了柳州,正好落脚。“汽车是烧木炭的,车头一旁安着一只长铁炉子,上面添炭,下面还用摇手把儿转着风扇,弄得乌烟瘴气。原来是汽油短缺,也不知是哪位能人就发明了这种木炭汽车。”
抗战时期,广西机关学校都是每日两餐,上午10点,下午4点半。“学校的作息时间也按两顿饭安排,有少数家境较好的学生还是吃三顿饭,中午也有休息时间,但很短。”
许燕吉和哥哥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对这个城市有了新的认识,柳州市分两边,一边叫河南,一边叫河北。满街多是棺材铺,黑的白的,大的小的,几乎是一家连一家地摆放着。这位老师告诉许燕吉一首民谣:“生在苏州,住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原来,这里的木头适合做寿材,有钱人往往来柳州购买棺材。
柳州之后,许家奔赴湖南,后又从湖南逃到桂林,还没落脚,便卷入了湘桂大撤退。逃难的人群挤满了火车内外,铁道沿路都是死人。逃亡路上接连所见的惨相使许燕吉这样理解战争:“战争就是死老百姓。”
在桂林,许夫人遇见了李宗仁夫人郭德洁,郭德洁请许夫人去她办的学校教书。“妈妈兴冲冲地到她学校去,不料接待的人态度十分傲慢,就像对待一个讨饭的人。妈妈很生气,虽然急需有个经济收入,但还是扭头出来了。”
许家从桂林搭上的火车终点在贵州独山,下了车,随着人群挤进一所中学,在一间空教室里抢占了几平方米的地方,打下地铺。许夫人每日四处打听去贵阳的车,发现隔壁教室躺着李四光夫妇。“李夫人许淑彬是我妈妈中学的老师,老夫妻都在病中。”
一家人困在独山,钱快用完了。忽有一天,听见有人挨个教室窗外问:“里面有位许地山夫人没有?”
落难之时逢甘露,许燕吉对细节记忆犹新:
听了第二遍,妈妈一跃而起,急步迎出去。一问,原来是贵阳交通银行的行长邹安众派人来接我們,真是喜出望外。邹行长是我外公的朋友,也是我爸爸的朋友,听说我们也在湘桂撤退的人流中,就让银行拉货的车来探问,这回还真问到了。司机很高兴,我们更是如逢救星,搭上银行的货车到了贵阳,被安置在银行新建的一排平房里,虽然没有邻居,但新房子外面有自来水,里面有电灯,感觉到了天堂一般。
跟着家人,她从桂林到贵阳国立十四中上学。抗战期间,学生都要接受军训,一切都以军号施令。初中全部男女生在一个大房子里吃饭,只有饭桌,没有凳子,碗装在口袋里,整齐挂在墙上。各人把饭舀好,8个人围一桌,听到喊“立正”“开动”后,没有一个讲话,都在忙不迭地往嘴里进食,“饭菜天天一样:早上糙米稀饭一碗,煮黄豆;中午和晚上都是糙米干饭一盆,煮地瓜片 (凉薯) 。月底打一次牙祭,能见到红烧肉。男同学到那天把筷子削尖,说是一下就能扎好几块。”
然而,好景不长,日本人又打了过来,许燕吉随家人继续逃难,落脚到了重庆,并考进南开中学。在南开中学吃饭,不用喊“立正”“开动”,一吹哨子便开吃。12分钟后再吹一次,15分钟再吹就必须离席。“ (饭厅) 桌子排得很整齐,一荤三素4个菜已经放好,8副碗筷也在桌上,居然还有8张板凳,这里可以坐着吃饭,而且不用自己洗碗,天天能吃上肉。”
在回忆里,许燕吉对南开中学的校园生活有着细致的体会。她认为生活很紧张,男生听号作息,女生太远就再加一个铃声。闻铃急起、铺床、洗漱、上厕所,总共只给15分钟,就得在操场集合。“早操完毕,多数同学都奔向洗脸房或大厕所去办未办了的事情。不一会儿,早自习铃声就又响了。各班的纪律股长已拿了本子和笔站在教室门口。只要铃声一停止,再进教室的就被记上了名字,以致同学们一边跑一边叮嘱摇铃的老校工‘多打一会儿。”
南开中学的每个楼门内都立着一面大长镜子,镜架楣上面刻着“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24个字,两边还有“气象毋傲毋暴毋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的对子。
抗战胜利后,许燕吉转学到南京明德女中,这是基督教长老会于1885年创立的一所老学校,“没有三青团,也不建立童子军,但是有宗教课,有团契组织”。住读生早饭前有自愿参加的早祷会,晚饭后则是必须参加的晚祷会。每周一的纪念周多半用来布道,各年级每周都有两节宗教课,由两位女传教士担任教师。她们除管校内的宗教事务,还管住读生的思想和纪律。许燕吉回忆说:
她俩都是福建人,都四十来岁,大声祷告时都带着哭腔。身材高的那位姓黄,她每次主持祷告必定高唱一首名为 《解脱落》 的赞美诗:“解脱落,解脱落,一切重担在我心解脱落。”唱得如痴如醉,学生们背地里就称她为“解脱落”。身材瘦小的姓张,她每次带众祷告必以“我亲爱的爸爸神”为开始,于是她的绰号就叫“爸爸神”。我们这楼的宿舍就归“爸爸神”管,每餐开饭她俩就一起来弹琴,领大家闭眼唱一首谢饭歌,“感谢慈悲天上父,赏赐饮食救我们,更求天父教我们,自己有的分给人,阿门”,之后才能端碗动筷。
教会学校一般政治气氛很淡,校外什么运动,例如声势浩大的五二〇反饥饿游行,明德女中没人参加。“国民党选总统,开国民大会,南京街头彩旗缤纷,‘国大代表又是打架又是自杀,热闹之至,校园内都没有任何反应。公民课是政府规定必须有的,老师也只是照本宣科,从不发挥。”
在明德女中,国民政府高官的子女也在这里就读,诸如陈立夫、陈果夫的女儿,在许燕吉眼里和同学们都一样,没什么特殊之处。“我们同班的有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的女儿洪娉,国民党中央执委赖琏的女儿赖韵玫,我们都玩在一起,还到他们家去过多次。我们说赖琏是‘党棍子,赖韵玫也不生气。”
在宿舍,紧挨许燕吉床铺的是于右任的两个女儿:于绵绵和于无名。“于绵绵比我大,反比我低一年级;于无名小,上初一。于绵绵穿得讲究,腿上是长筒玻璃丝袜,于无名穿得和我差不多。她二人老吵嘴,原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有一次,她们还带来一张全家福,人数多得像许燕吉的毕业合影。“中间坐着美髯公于右任,两边坐的足有10多位妇女,于绵绵说都是她的妈妈们;后面站着两排,前面地上坐了一排,全是她们的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孙子孙女们,还指给我看她的大姐,说50岁了。她讲解时神态自若,似乎有这么庞大的家庭挺光荣的,而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于右任是书法家,同学拿出本子或纸,让于绵绵捎回去请她父亲“写字”,于绵绵来者不拒,并在星期日归校能准时带回。虽然许燕吉认为于右任是个没架子的老头,但是“我不喜欢娶这么多老婆的人,所以我没有要字”。
许燕吉还去过顾祝同家。“顾家也有好几房夫人,待遇也不同。”许燕吉还听说,顾祝同一概不管子女上学的事,谁有什么能力考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休想让他去说情上学。
卫立煌的夫人韩权华是许夫人的中学同学。“我们到南京不久,她设家宴请我们,由此知道我在明德走读,中午啃馒头。原来卫立煌的小女儿卫道蕴就在明德上学,比我高两级,当下就说好让我每天跟卫道蕴回她家吃午饭。卫立煌坐在顶头,我算客人坐在他下首,卫道蕴和她姐姐坐我这边,她弟弟卫道然坐下首。卫道然比我小,在金陵中学上初二。卫立煌前面三任妻子都亡故了。”
印象中,许燕吉在卫家吃饭时卫立煌总问这问那,“问我七娘为什么不结婚当了修女,是不是长得太漂亮的缘故。有一回问我籍贯,我说是福建漳州,他就大谈他在漳州打共产党的事。我那时哪里知道什么打内战的事,也不知如何回应。妈妈怕我脚长得快,给我买的皮鞋大,不跟脚,走在他家地板上咚咚直响,他就问我是不是错穿哥哥的鞋了,还哈哈大笑。虽然他似乎也没有架子,可我对他总心存畏惧,认为他属于开枪杀人的一类人,和我家教书的不同。”
许燕吉在卫家吃饭还有一点儿不习惯,因为身后总会站着一个勤务兵盯着碗:“我刚吃完,他就上前一步把我的碗夺去,也不管我还要不要,就盛满一碗放到我面前。”
几十年后,许燕吉出差到北京,去棉花胡同看望卫夫人韩权华。1955年卫立煌回国,韩权华有功劳,后一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许燕吉到访时,卫立煌已病逝了。
日本投降后,南京利用战时援助物资筹办“儿童福利实验区”,由宋美龄挂名,让熊芷 (熊希龄女儿) 当主管做实事,成员基本是保育会的骨干。“熊芷看我妈妈能干、有魄力,就约妈妈到南京后也参加她的工作。”原本要回北平的一家人,只好放弃北平,决定去南京。
“福利站一直办到解放后,熊芷随宋美龄去了台湾。熊芷曾动员我妈妈跟她走,还许诺送我妈妈去美国进修。”可是这位许地山遗孀对国民党并不信任。许燕吉没有过多讲述这种不信任的原因,也许颠沛流离让她母亲心生厌倦。
1949年的4月24日,是个星期天,太阳还没出来。福利站的男工老常就已侦查回来,说渊声巷口有个共产党的军人在讲政策。妈妈就让许燕吉去听,我只见——“那军人穿着黄布军装,腰间扎着大皮带,腿上打着绑腿,蹬着黑布鞋,除了帽子上有颗红五角星,和国民党的军人没两样。他靠墙蹲着,向围着他的一圈市民慢条斯理地讲着,说共产党决不共老百姓的产,更不会共妻,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就是要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政府,还讲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许燕吉觉得他态度和蔼诚恳。人们称他为长官,他笑着说共产党官兵平等,都称同志。
第二天是星期一,许燕吉照常挎上书包到学校,仿佛这两天里发生的天翻地覆变化和他们都没关系。“国民党的杨校长也照样来校,只是多了两位穿黄军装扎大皮带的女同志。下午课后,全校集中到礼堂里,来了一位男同志,就像昨天早上在巷子口的同志,先讲了一段安民告示,之后由大家随便递条子提问,问的和答的也和昨日巷口基本一样。”
之后,男同志再没见过,两位女同志一直留在三女中的教导处工作。“不久,换了校长,是位中年妇女,叫吴伟,虽然也是同样装束,但气度不凡。后来知道她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她本人也是位大学毕业生,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的,她丈夫是当时 《新華日报》 的社长石西民。陆续又来了几位年轻教师,公开后才知道他们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我的同班同学余宗莲竟也是地下党员,渐渐地,我对共产党的神秘感和隔阂就消除了。”
过了一两天,许燕吉放学回福利站,在妈妈的办公室兼卧室的桌上做作业。妈妈基本上是不坐办公室的,房里就我一人,门敞着,径自进来了一位穿黄军装扎大皮带的30多岁的男同志。“他走到书架前,发现了一本 《圣经》,抽出来一翻,转头问我这是什么书。我平静地说我们是信教的,这是说教理的书。他说你们怎么还迷信?我没回答,他把书插回去,不屑似的摇摇头走了。这位同志给了我极坏的印象,几乎抵消了巷口那位同志给我的好印象。”
这件事的第二天,这位军代表宣布,福利站暂时不解散,继续开办,人员都留用,唯有许地山夫人是“敌伪人员”,必须转业,马上搬出福利站。
当时的南京从一个首都陡然萧条下来,就业万分困难了,转业就是失业。“妈妈每天出去自我推销,公立学校不聘老师,私立中学生源大减,难以维持,更不能增加教师了。于是妈妈又降格跑了许多所小学校,也是处处碰壁。南京无望,她又去了趟上海,也是无果而返。给北京的一些老友写信也不见回音,想必是老关系们也无能为力;再者我父亲已去世八九年,人在人情在,也是能够意想到的事。”
留在大陆的许夫人难免心有怨言,因为为了向往新中国拒绝去台湾,还影响了福利站的老师们。许燕吉解释说,她们都表示跟着周主任,“周主任不去台湾我们也不去”。如今,为福利站留住了人,自己却被扫地出门,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妈妈在思想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心情很糟,脾气更大,我和哥哥都谨小慎微,动辄挨骂。哥哥的旧自行车被小偷偷去,为此,已18岁的他还被妈妈打了一顿。我每天放学,买菜做饭,扫地抹桌,不时还要跑典当行。”
1950年春节,一家人只买了一斤蜜枣,“我一个也没吃”。年后,徐悲鸿的女儿徐静斐到访,由徐静斐引荐,许夫人被安排到南京市立五中任教。徐静斐不愿随母亲蒋碧薇去台湾,通过中共地下党组织逃到了安徽的解放区,“南京解放时,她就以接收干部的身份到教育局工作了。”许夫人的求职信寄到了徐悲鸿手中,正好女儿在南京,便促成了此事。
“妈妈有了工作,家里气氛好多了。”许燕吉说。
(选自《江淮文史》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