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11日,我奉命出任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在香港回归祖国最后一程的坚定步伐里,有一份微薄但是竭尽忠诚的努力。转眼已经25年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1997年7月1日,历史揭开新篇章,“一国两制”科学构想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的重要组成,并在实践中得到丰富发展。
香港在新时代的新长征路上,具备了一浪更高过一浪的气派,决不会再离开祖国母亲的怀抱,任何艰险都无法阻挡她为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以及保持特区繁荣稳定而不屈不挠奔腾向前!
20世纪80年代末,在乌云压城“国际制裁”的形势下,英国在香港接连打出三张不与中方合作的牌:首先是推行“居英权计划”—— 秘密地给22.5万香港各界精英人士及其家庭成员一个密码,这些人随时随地可以在任何一个英国使领馆取得英国本土公民护照。继而又通过“人权法案”—— 把两个连在英国都未完全适用的国际人权公约适用于香港,企图凌驾于 《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 之上。更得寸进尺的是,不向中方作任何通报,突然抛出了一个跨越1997年、耗资达1247亿港元 (一说2000亿港元)之巨的“机场及港口发展策略”,動用几乎所有财政储备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举债,巧妙地使大把大把的香港金钱流向英国。而末代港督彭定康自上任起,更成为香港后过渡期最大的搅局者。1992年他所公布的所谓政改方案,让中英之间已经达成的政权机构平稳过渡安排化为泡影。这一切为香港回归前的中英交接谈判带来重重障碍。
财政预算案是现代政府理财的重要工具,是政府收支计划和经济政策的集中体现,对经济民生影响重大。按香港的惯例,每个财政年度从当年4月1日起,至次年3月31日止。显然,97/98财政年度将跨越历史性的回归,前三个月为港英政府管治,后九个月将由中国香港特区政府管治。这个年度财政预算案的编制理应由中英双方共同完成。又由于财政政策、收支计划具有连续性,前一个财政年度的预算案必然对后一个年度的预算案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在中国香港特区政府尚未产生前,由中国中央政府代表未来特区利益,与英方就97/98、96/97两个过渡期财政年度的预算案编制进行合作,既是香港政权交接的应有之义,也是实现香港财政政策平稳过渡的客观需要,符合 《中英联合声明》 精神。中方要为香港回归后新成立的特别行政区打造一个好的家底。对于这一平稳过渡的设计,英方表面上不持异议,实际上却想独自把握,以便配合其“体面撤退”的实施。
1995年岁末,关于96/97年度预算案的编制工作渐近尾声。中英双方商定于11月28日—29日在北京举行第5次专家小组会议。11月14日,港英政府社会福利署署长、爱尔兰人冼德勤公开发表了一篇题为 《香港的社会福利制度—— 世界顶尖的制度》 的演讲。他骄傲地说,目前香港社会福利的提升速度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1995年的社会福利开支是五年前的2.5倍,年增幅达27%。根据政府现行规划,到2000年香港的社会福利服务将达到第一世界国家的标准—— 这番旨在为末代港督歌功颂德、标榜香港福利“惊人增长”的演讲,的确令人十分震惊。
对于香港的社会福利问题,中方一向认为应在财政稳健的条件下,随着经济发展和实际需要不断提高,但此时港英政府突然加速扩大福利支出,我认为绝非福音。首先,它单方面地对1997年后香港福利开支进行规划,明显是越俎代庖,严重违反了 《中英联合声明》;其次,即使有关政策不会推行至1997年后,但福利政策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上易下难的刚性特点,港英在撤退前大撒金钱,将福利推至与财政收入和经济发展不相匹配的高水平,那么日后新成立的特区政府很可能在惯性轨道上难以为继,更遑论遇上内外经济形势不景气或政府卖地等非经常性收入不理想等意外情况。早在9月的第4次专家小组会议期间我就注意到,英方在公共开支方面削减教育和大型基建等长线投资,中方曾经呼吁英方要“瞻前顾后,不可急功近利”,看来对方是置若罔闻了。
我立即请有关同事收集资料,对港英的社会福利政策详加研究,发现英方早已将扩大香港的福利开支纳入其实现“体面撤退”的重要部署,有关政策已不再着眼于香港长远利益。彭定康于1992年出任港督后,从93/94财政年度起福利开支便迅速上升,五年间在经常性公共开支中,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后的增长竟达66.5%。若按照冼德勤用社会福利署开支的口径计算,每年的平均增幅就达27%。1995年10月,这个曾在英国撰文反对福利主义的保守党前主席彭定康在施政报告中表示,要在继续提高香港福利开支的同时,实行减税和冻结收费。他的“节源开流”严重背离了 《中英联合声明》 和基本法规定的量入为出、审慎理财原则。
我带着以上忧虑飞返北京,于专家小组会议举行前的两天登国务院港澳办主任鲁平府邸汇报请示。鲁主任听后表示,这个问题抓得准,港英当局大幅度提高福利是在给特区政府挖陷阱。为突出中方对事态严重性的高度关注,我决定利用闭门会议开始前的记者拍照时间阐述中方立场。
11月28日上午,中英联合联络小组财政预算案编制第5次专家小组会议如期在钓鱼台国宾馆7号楼举行。一俟所有成员在长桌两旁入座,我首先郑重发声,中方专家组一向重视和欣赏港英以往多年的理财原则,那就是写进基本法的量入为出原则;当然不会赞成当今港英政府扩大赤字预算,在过去五年里实行经常性开支中福利支出在扣除通胀因素后增长竟达66.5%的做法,更不赞成港英有关官员公开扬言,用这样的高速度来提升今后五年的香港社会福利。这么重要的跨1997年的政策性规划,过去从来没有在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的任何大小会议上讨论过,更不存在双方共识。中方曾一再表明,香港的社会福利有必要随着经济的发展不断改善和提高,这个精神也写进了基本法,可以相信,1997年后香港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一定会比现在更好。但是,人们现在看到的是自从这位港督上任后,港英的各项社会福利开支突然变成了一辆在崎岖道路上飞奔的高速赛车,如果继续这样往前开,不用多少年,将会车毁人亡,而车上坐的正是600多万香港老百姓啊!谁也不难判断,这种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企图在一日内把所有好事都完成的哗众取宠的做法,要么是居心不良,要么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中方真诚地希望,通过双方进一步努力,能够在财政预算案的编制上取得更多一点的共识,使得香港过渡期最后两份预算案的原则能够同基本法的规定相衔接,为香港的平稳过渡和经济社会的长期繁荣稳定做出应有的贡献。
这番开场白可能让英方代表团始料未及,现场气氛很快从秋寒转向严冬的肃杀。英方代表邝其志沉下脸来进行反驳,他只字不提我列举的五年来的事实和数据,不提港英政府社会福利署署长的那篇讲演,而是诡辩香港政府开支增长不会超过经济增长,不同环节增长率会有所区别,可以理解,并指责我所言照此下去会“车毁人亡”“过分了一点”。
当晚,在香港的彭定康亲自出马,率领一众高官对我发起声势浩大的“反击”。他先把自己的阴谋掩饰起来,再断章取义,把我形容他在驾驶“高速赛车”,偷换概念成“港人是最好的司机”,危言耸听地谎称中方“把所有福利开支计划削减得体无完肤”,“港人对此决不受落”!
这番极尽歪曲之能事的“高论”虽然经不起推敲,但在当时很多人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具有很大的蛊惑性,一下子将我推至“漠视港人利益、干预香港内部事务”的孤立境地,并在“肥彭”和他某位新闻官的“胡萝卜加大棒”的引领下,迅速形成了香港的“主流舆论”。短短一个多星期,上千篇五花八门的文章,通过文字、电波、视频铺天盖地对我进行声讨谴责;港英扶植起来的反华反共势力还煽动了一些老年人,举着破轮胎来中代处 (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处—— 原编者注)“游行”。
返观内照,身在北京的我对于港英当局发起的反扑起初竟还毫不知情,没有任何前方舆情摘报或指示传来,倒是钟仕元、方黄吉雯两位老成练达的顾问于28日当晚在招待邝其志一行的晚宴上悄悄提醒我,香港对我上午的开场发言“反响很大”,但说得比较含蓄;而我又疏忽大意,过去听说“反响火”也并非一两次,就没细问下去。直到29日下午会议结束时,我的盲点依旧,并没有山雨欲来、如临深渊的感觉。
在会后的传媒吹风会上,有记者就香港福利问题提问,我继续阐述立场,说中方一再表示,香港的社会福利有必要随着经济发展和实际需要不断提高,1997年后一定会更加好。但中方反对搞福利主义,一些西方国家已经尝到苦果,即使当年身为英国保守党主席的彭定康也曾在报纸上写文章反对。我之所以对冼德勤署长的演讲作特别回应,首先是因为他无权为1997年7月1日至2000年的事情作规划,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从未讨论过,港英政府至今也没作澄清。
这时另有一位记者提问,港督昨晚说“开高速赛车的司机是香港人”,“香港人是最好的司机”,你的看法如何?我回答,港督是英国女王派来集大权于一身的英国人,跟未来由港人选举产生的特区行政长官相比,他是一个独裁者,他不仅没有资格跻身“港人”,也更不会领到未来香港特区的“驾驶执照”。
我与记者的答问基本上是28日发言的进一步阐述,却犹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渲染的“大独裁者论”立即成了“车毁人亡论”的火上浇油,甚至惮赫千里,一直烧到了伦敦。报载,12月1日,英国外交部副国务次官安德鲁·伯恩斯约见中国驻英使馆代办王其良公使,指责我近日对香港社会福利开支所发表的言论以及针对彭定康的“人身攻击”是不能接受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种交涉的理据十分苍白。中方代表在中英联合联络小组层面就香港跨九七的问题表达看法,究竟哪里不符合 《中英联合声明》 的规定?至于我对彭定康属“大独裁者论”的表述也是“引经据典”于英國的 《皇室训令》和 《英皇制诰》,这两部大法规定港督作为英女王的全权代表,在香港集行政、立法、司法大权于一身,统率三军,还享受交税豁免。如果说要从外交层面对违反中英两国共识的行为认真进行交涉的话,那受到谴责的应该是这位“手眼通天”的末代港督彭定康。众所周知,他与首相梅杰的关系非同一般,据香港报载,1992年里约热内卢的“地球峰会”上,梅杰首相曾对李鹏总理说,彭定康是他的代表,今后有关香港事务,中国政府“和他说等于和我说一样”。
无论压力多大,我自己仍须一如既往地投身每天的工作,出席各种公开活动,从从容容地面对香港社会。为减轻舆论对我的误解、最大限度争取支持,我在维护中方立场的同时,继续不卑不亢地进行一些针对性解释。
令人感动难忘的是许多热情支持我度过那段时光的人们。记得就在第5次专家小组会议结束后返回香港的航机上,我刚走进公务舱入座,后排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走来说:“你是陈代表?在电视里常常见到你。你讲得好,尤其这次讲彭定康开车要‘车毁人亡讲得好!我们香港市民支持你!”
回到香港不久,有一次搭计程车去办公室,司机从后视镜里认出了我,先是惊喜、后是激动地说:“陈代表,你说得好!英国佬想在走之前把钱用光,你可要为香港‘看住这笔钱呀。我们信你!”
我还曾收到由新华社香港分社、文汇报、大公报等机构转来的具名、不具名的香港市民支持信,其中一封落款为“一位保障人员上”的信中写道:“先生所言‘车毁人亡一矢中的”,“现在福利开支之雪球已越滚越大。英政府是刻意留下此一大包袱。若将来特区政府缩减开支,便会民怨民愤,危险!危险!”
我还记得国务院港澳办鲁平主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张浚生副社长在我承受巨大社会压力甚至来自内部的一些误解时,公开表态支持我。香港友好协进会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以及香港商界、专业界的朋友们也用各种不同方式对我表达理解和支持。
随着时间的推移,是非对错已被后来香港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所验证。亚洲金融风暴爆发后,为香港掌舵的特首董建华、特区财政司司长曾荫权以及后任梁锦松、唐英年等要员都曾动情地当面感念我,在中英共同编制跨1997年的财政预算案时为香港的未来把住了关,他们都还记得并赞赏当年“车毁人亡”那句警示。
为纪念中国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和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香港特区在1997年7月1日当天发行了一套纪念邮票,共六枚,包括一张小型张、一枚首日封和纪念套折,全套邮品色彩明丽,设计精美。
与此相呼应,港英当局决定于6月30日推出其最后一辑“香港经典邮票系列 (第十辑)”,贴有小型张的特制信封上盖了1841年以来的6个邮戳,最后一个邮戳日期是“30.6.1997”。而1841年邮戳昭然若揭地显示了英国在签署第一次鸦片战争 《南京条约》 之前一年半就强占香港并开始殖民统治的可耻事实。
这两套邮品象征着香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同时另一个新的时代在平稳过渡中开始。中国香港特区第一套纪念邮票发行的意义自然不言而喻,它的诞生历程在香港邮政史上具有空前绝后的意义。
早在1994年9月举行的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第30轮会议上,中英双方就认同,在政权交接的时刻合作发行一套纪念邮票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因为这套纪念邮票的设计、印刷和发行准备工作都必须在1997年6月30日前进行,所以分工由中方负责设计和印制,英方则负责提前发行。
为了落实这项共识,双方在1996年7—8月连续召开了三次专家小组会议,讨论各项具体筹备工作,并最终签署了协议。
那段时间,中代处在谋划专家会议谈判方针的同时,还热情接待了来自国家邮电部的邮票设计专家徐银川一行,安排他们在香港实地调查研究,令其尽可能多地搜集素材,获取灵感,使纪念邮票图案的设计能充分反映香港特区的管辖范围、悠久历史、文物古迹和风景名胜,既切题又美观,兼顾科学性和艺术性。北京的专家们对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使命也深感荣幸之至,不止一次地到反映香港特色的各地考察,面对面地听取香港邮票设计师、集邮家的意见建议。
在中英专家小组会议召开前夕,有港英邮政署的港人官员在访问北京时对印制这套邮票表现出“兴趣”,并非正式地向中方表达了承印愿望。中方作了内部研究,认为这是好事,说明他们愿意为未来的香港服务,对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开始产生责任感,而且有利于印制和发行环节衔接及财务方面的便利安排。
于是,在7月31日举行的第1次会议上,我主动向英方提出了这一建议,英方经过研究后,正式接受了建议。
专家小组会议的磋商过程中,曾经有过一个严重的争议点,是我提出邮票票面中英文字样应采用“中国香港”的问题。
英方一度坚持采用原有的“香港HK”字样,所持的理由是保持历史连续性、尊重港人習惯、选择中性表述等。
对此,我也悉心准备了维护自己意见的理由,表示之所以采取“中国香港”字样,主要基于两点考虑:第一,根据 《中英联合声明》 和基本法,1997年7月1日起香港将成为中国政府直辖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可以“中国香港”的名义同世界各国、各地区及有关国际组织保持和发展关系,所以在香港特区发行的邮票票面上标出“中国香港”的字样,既体现了中国的国家主权,又体现了“一国两制”的国策特色。第二,万国邮政联盟对世界各国、各地区发行的邮票上标明发行国家或地区的名称早有相关要求。邮票是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名片”,任何一枚邮票上都应标有国名或地区名,这是世界各邮政当局无不遵循的惯例。就目前香港发行的邮票而言,邮票票面上虽然没有英国同名字样,但除采用“香港”字样外,还有英女王的头像或王冠标志来体现英国的管治,所以所谓“保持历史连续性”的理据有悖历史常识,岂是“中性”?
经过两次专家会议,双方就合作的大部分内容达成了其识。但在英方起草的协议草稿上仍留了个“尾巴”,最后一句是“双方同意继续就邮票票面说明问题进行讨论”。
在8月7日对协议草稿继续进行讨论的第3次专家会议上,我坚持中方对于票面字样的立场和理由,英方不得不作出了进一步妥协,不再对未来中国香港特区的邮票票面字样持任何异议。
徽号徽章,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氏族部落的图腾标志。中国最早的一本词义解释全书 《尔雅·释佑》 说:“徽,善也。”徽号即善美的称号,是一个群体、一支队伍共同尊崇的图文、符号。如果这个群体、这支队伍属于国家,那么它的徽号徽章首先要彰显的是国家主权。
许多报道香港回归的文字和画面都记录下了1997年6月30日24时,在香港举行政权交接盛典的会展中心、各欢庆场所以及在海关、街区执勤的纪律部队人员迅速除下带有殖民色彩的旧徽号徽章,庄严而又喜悦地换上标志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新徽号徽章的场景。香港七个统称纪律部队的有工作制服的部门—— 警务处、入境事务处、海关、惩教署、消防处、飞行服务队、民众安全服务队—— 人员都在这一瞬间更换了全新设计的徽号徽章。新徽号徽章的最大特色是摘去了标志英国殖民统治的皇冠,代之以香港特区的区花紫荆花。
政府部门的徽号徽章虽小,却是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磋商政权交接、平稳过渡的一项重要内容。双方自1996年下半年起开谈,于当年年底根据达成的共识,由英方负责完成一系列设计稿。中代处把设计稿报回北京,征求意见。
经过国务院港澳办组织各有关方面专家研究审议,除建议将飞行服务队徽号徽章的图案略作修改外,对其他设计方案均表示同意。审议的重点是是否庄重体现了主权意义,而面对各部队原有的业务特色,例如警察机动部队徽号上的闪电、特警队徽号上的飞翅老虎等,原则上都予以了保留。
后来,英方按照我们反馈的意见,将紫荆花图案加到飞行服务队徽号徽章的上方。至此,完成了所有的设计工作。
1997年上半年,新的徽号徽章陆续制作完成,分发到纪律部队每个公务员的手中。
6月30日当晚,绝大多数执勤的纪律部队人员都把新徽号徽章贴胸藏入制服上衣口袋,直到迎来7月1日零点零分这一瞬间,才在回归现场并通过电子媒体集体亮相,同放异彩。
1997年6月16日中午,外交部王英凡副部长来电,指示我带领中英联合联络小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立即与英方开谈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香港问题,并强调“一定争取在一周时间内与英方达成协议。关键是—— 快”!
一般的理解是,解放军驻港部队应于7月1日零时香港回归中国时开进,此前已派遣196名以技术和后勤人员为主的先遣人员分三批进入了香港,为驻港部队开进预作了通信、交通、后勤等方面的必要准备。可是,中央领导人在1997年5月4日听取有关汇报时敏锐地发现,上述方案存在严重缺陷—— 假如驻港部队7月1日零时才进港,从北到南抵达全部营地尚需2—3个小时,这就意味着香港大部分地区将出现防务真空。而此时,中英两国领袖将在全世界的瞩目下进行香港政权交接的盛典,数千名前来见证的各国政要和各界名流也都云集在香港岛。
中央领导人指示,如此重要的历史时刻容不得一点纰漏,刚刚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绝不能一分钟不设防。驻港部队必须立即组成一支先头部队,携带武器装备提前进入香港,确保7月1日零时有效履行防务责任。
6月17日,中英召开新一轮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会议。英方代表是我的“老对手”包雅伦。上午正式会议前,我和包雅伦先在谈判楼一层的大房间里进行小范围非正式会晤。他承认,目前中英双方在解放军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香港问题上存在一道鸿沟,非常敏感,希望和我竭尽所能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他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接着用中文引用了我平时爱用的一个词:“干脆!”
的确,这是一场非常时期的短兵相接,不需要也没时间用太多的外交辞令来包装,要进行的是基于彼此核心利益的“干脆”的讨价还价。从英方考虑,为了维护其管治香港最后时间内的威信和“体面撤退”的体面,肯定会对中方尽量设限。而从中方考虑,必须确保交接大典万无一失,马到成功。
正式会谈开始。我首先将先遣部队提前入港问题分为人数、路线、进驻军营、时间和装备五个方面向英方进行介绍。一天的会议虽然没有形成共识,但双方均坦率表达了想法。
当晚,中方专家组邀请英方代表团共赴晚宴。席间,包雅伦暗示,英方对先头部队是否配备装甲车问题看得非常重。我先是驳称中国驻军出于履行防务责任需要,携带任何武器都合理,然后反问包雅伦,假如我向北京请示后,先头部队不带装甲车进港,英方是否可以不再坚持先头部队在英国海军护送下从水路开进,而同意中方提出的从深圳皇岗和文锦渡陆路口岸进入香港呢?老包想了想,表示也可以回去请示。
当晚我急电请示国务院港澳办、外交部、总参谋部,终于在次日会前获得了北京批准在装甲车提前开进问题上可以采取灵活态度的批复。会上,包雅伦也带来好消息,昨晚我们俩互作让步的设想均得到了上级同意。至此,双方就先头部队进入香港的路线达成了共识,取得了第一步实质性进展。
会议随即在进驻军营问题上争论起来。英方以道路拥挤为由,拒绝先头部队进入位于九龙弥敦道附近的枪会山军营和港岛的威尔斯亲王大厦英军总部,以及最南端的赤柱军营。其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在管治期的最后几小时有中国军队出现在繁华市区,影响其告别香港的体面形象。包雅伦特别不允许先头部队进入驻港英军总部,这关乎英国的尊严。
我也一再表明,按照中英双方已经达成的协议,中国将接管14个营地,先头部队只进入其中6个已经是让步。香港政权交接的盛大仪式将在毗邻威尔斯亲王大厦的香港会展中心举行,如果不提前在英军总部驻扎下来,那提前进港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6月20日上午仍未取得突破。时间不允许再在原地踏步了,中方专家组边吃午饭边开内部碰头会,决定下午改换战术,化被动为主动,用强硬姿态打造一个互求局面。
下午会议开始后,中方专家、总参谋部驻军办副主任周振远大校首先“发炮”:请问,7月1日零时以后,搭乘英军官兵的兵舰、飞机将如何离开中国的领海、领空?如果没有中方合作,贵国为“体面撤退”所作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可以想象的例子很多,例如7月1日零时以后,刚上岗的香港特区边检部门可以不给予便利安排,而是非常认真、严格地对每一位英国官兵包括他们携带的行李、武器都进行“排队例行检查”;又例如,搭载着贵国查尔斯王子和末代港督的“不列颠尼亚号”皇家游轮和“漆咸号”兵舰将不得不按中国军方的指示,把所有舰面的武器都套上炮衣、枪衣,才能驶离中国香港领海,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那将会是怎样的场面?……周大校在发言结尾时说:“我真心希望中英双方实现互惠互利,而不是两败俱伤!”
周大校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一旦上述描述成为现实,不仅对于英方是可怕的,对于中方也将是沉重的,等于多年来用和平方式解决历史遗留国际争端的外交努力将很受伤。
会议结束,我和包雅伦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代表团的最后。走到楼梯口时,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收住腳步。
“我们两个人再谈谈吧?”包雅伦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我俩就又向回走,看到旁边有一个堆放杂物的储藏间,三四平方米,我们把门虚掩,同坐在一张条凳上,没有灯光,没有译员,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却彼此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和气息,当然,更感到自己肩负的使命。
包雅伦直截了当地问我:中方还能做哪些松动?
由于每天都和北京保持频繁联络,我胸有成竹,略加思索后回答:为争取英方的合作,中方可以再做出两个重要让步:第一,可以放弃开进位于九龙闹市区的枪会山军营,但港岛的英军总部和岛南的赤柱军营一定要进。第二,可以再调减先头部队的人数。最后,我用很诚恳、很严肃的语气说:“前提是英方也必须持灵活态度!”
我听见包雅伦吐了口气,拖长声调“嗯哼—— ”了一声。我相信,中方的两个松动能够为僵持中的谈判带来亮光。
我们默默无声地分开,进屋时心情沉重,出去时有了光明,各自应该都知道,还有戏。
不出所料,21日双方迅速就军营问题达成一致,先头部队开进石岗、昂船洲、威尔斯亲王大厦和赤柱军营。
最后的焦点是驻港部队派多少人提前入港。中央给我的底线是不少于500人,我想到9是最大的数字,也是中国的吉利数字,“1949”“1997”,北京城有九门,天安门城楼面阔九间,城门上饰有九路钉,就一咬牙提出:“509人—— 这是中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英方最终接受了这个方案。
(选自《交接香港:亲历中英谈判最后1208天》 /陈佐洱 著/中国文史出版社/ 2019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