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短篇小说 〔马来西亚〕

2019-11-18 01:46辛金顺
滇池 2019年12期
关键词:黑鸡秃头斗鸡

辛金顺

你认识我大舅吗?对,就是在小说《巫师王》中出现的那位大舅,那个人人叫他岳云、岳云的大舅,从小就有诗才。根据我妈到处跟人宣传,大舅八岁就会作诗,而且作的是五言绝句。听我妈说得多了,听得熟烂,我也会随口背出来,什么“鹏儿待翼成,万里飞九重,岂能学小燕,只翔屋檐中”。我妈说我大舅是胸有宏志 (我还误听成了“胸有红痣”),属于小时候就了不起的那种人。当提起我大舅,我妈从不吝啬夸奖,仿佛那些赞美的话,都不需要通过脑袋过滤一下,咻地一声,就滑到唇角上来了。

喔,我大舅念小学到国中时,每年都考第一名,那也是事实,而且留有经岁月侵蚀而残黄的成绩簿作证。我妈说,我大舅如果是生在古老的唐山,小学时就应该能够考个小秀才,国中时多少也能录取成为举人吧?至于后来的贡生和进士,照她话头上的意思,似乎也是随意就能手到擒来那般。话是这么说啦,但我大舅上到高中时,就把长久埋在书堆里,早已生根的头,硬硬给拔了出来,并开始将戴着四百多度近视眼镜的眼睛,转向了外面的世界。他说他想看看那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了的景物和好玩的事儿,到底与书里的知识有甚么不同。我妈说那是叛逆期,可是我认为那是一种觉悟,想想书斋的那种生活,与寺院里和尚自持戒律早晚习课枯燥得百年如一日无异,人生若过着这样的生活,那还有甚么乐趣可言?

我大舅人是聪明,虽然觉悟稍微迟了点,但青春不狂枉少年啊,迟了点就迟了点呗,人生有时候也要走一下歧路,不然大道朝天,走到了尽头,也就难以体会到生命精彩的真谛了。而我大舅就是那种很疯魔的人,别看他一表斯文,可是一投入某件事情,就是执着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因为这样,所以我妈说,即使不用看命盘,也知道大舅未来的命运,成也在此,败也在此。

我知道我妈很看重我大舅,总希望大舅能有一天成就辉煌,光耀门楣,成为一只万里翱翔的大鹏,而不是在低低草蓬间跳来跳去四处找吃的小鸟。然而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这如牛顿第三运动定律,表述作用力愈强,反作用力也更强,最后只能不欢而散了。因此我大舅那些年时常逃学,不要说我妈,连我那尚未失智的外祖父,也对他一筹莫展。

我大舅逃学的方式也很聪明啊,不是那种上课上到一半,趁着老师不注意时翻窗而出那类;也不是常拿医生伪证明单装病请假的那种。这些方式,照他的话说,很容易会被老师发现并识破,他才不会那么笨。可是他却用了另一种超笨的方法,那就是刁难老师的学问,把老师问倒,或事事问,让老师烦躁得不想看到他留在班上,只眼开只眼闭地让他可以合法地逃学。他曾告诉我,在某次上高级数学课,老师在黑板前绞尽脑汁解答他提出的纯数题目时,他就以超快速方式,完成了f:x→ 6/x,x→2x+1并找出f 2、g2、fg和 gf的程序答案来,我说你这不是在摆显,或打你老师的脸?他说他不是为了打脸和摆显啦,而是为了软性逼迫老师允许他自由逃学去,毕竟课本上的数学拆解题,根本难不倒他,让他留在班里,造成老

师教学的无形压力,不如直接放生。当然啦,类此看似非常愚蠢却聪明的逃学方法,也只适合我大舅一人。

其它课呢,也差不多如此照办,反正一旦老师觉得课堂空间已经框不住他的身心了,也就隨他自由去。所以他逃学逃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可当时我外祖父就不这么想,他认为大舅是目无师长,不安于室。因为社会自有一套伦理,尊卑之别,不能稍有逾越,即使天才也不行,不然整个社会都会混乱掉。我大舅当然是把我外祖父那一套封建思想当着耳边风,左边进,右边出,连一丝风声也没有留下。我说大舅,你这样嚣张,不怕被死当?大舅笑笑,懒得理我。

大舅后来有没有死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常逃学躲到三公里外的一个马来村落,玩起斗鸡的玩意儿来。然而要斗鸡,必须先学习如何调养、培训和教导公鸡的斗性,这当然难不倒我大舅,他有的是灵敏的头脑,还有摩羯座那种不屈不挠,坚韧无比的耐性。只有他不想学,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这是他说的,我完全相信。

我相信大舅对一切他感兴趣的东西学习的热诚,如火烧林原,一点上了,就泼啦啦一时难以扑灭。他说他常常起个大早,到养鸡的地点,去挑寻万中选一的斗鸡种,最好是颈部毛羽均为红色,而腿羽和尾羽是黑色,又体大骨壮,腿粗而高,眼神锐利的,然后找羽毛黄中透白的母鸡相配,孵出的雏鸡,只选其中生命力最旺盛和活动力最强的一只,加以饲养。大舅说的那个马来养鸡场,我曾去过,旁边野草杂生,却饲养了百多只斗鸡,全被隔离式地关在小小的竹栅栏里,偶尔伸出头来,依旧雄威风发,咯咯咯声不绝于耳。

鸡养到两个月后,雏鸡褪去了嫩毛,羽翼渐丰,骨骼渐硬,体形稍长,就开始训练了。大舅在下午三点,常把鸡拿到后院,然后不断把鸡抛到半空,说是要锻炼斗鸡悬空的平衡能力,以及双翅的掌控力,尤其鸡扑空挥翅的拍打和灵活旋转度,使鸡能跳得更高,使出连环脚爪的踢蹬,才能让攻击力变得更迅速、狠辣与凶猛。

除此就是跑笼,即将另一只斗鸡安置在竹笼里,笼中放些水和食物,而让受训练的鸡受到笼内食物的引诱,以及笼里斗鸡的挑衅,挑动了它的斗志,因此不断地绕着竹笼飞快奔跑,想要攻击笼内的鸡。我有时就蹲在屋檐下,看着大舅如此训练法,不由觉得好笑,有次就笑着对大舅说:舅,你要虐死鸡啊!大舅转过头来,不耐烦地说:你懂个屁!复又继续他的训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为了训练鸡的腿部肌肉,以及灵动性,让鸡在打斗中,能巧妙躲闪过敌方的攻击。

我不知大舅花了多少心血在培养斗鸡上,有时看他在斗鸡的饲料中放了些辣椒粉,我因上次被大舅呛了句“懂个屁”,所以将那句一直想吐出来的“舅,你是不是要辣死鸡啊”的话,硬生生含死在嘴里,让它逐渐融化到了消失。

大舅将体格很小的鸡训养成雄赳赳的斗鸡时,我也刚好从小学二年级转进了三年级。我外祖父那时每次看到我大舅,总是会念上几句,说好好的书不读,竟然学马来人养斗鸡,下次就该入番了。

我外祖父向来就看不起马来人,觉得他们没有华人五千年文化这么悠久,吃饭用手,穿沙笼,数学常算不准,是需要好好教化的土番。可是外祖父又不会马来语,见到马来人,总是沟通不来,最后常常都要由我大舅出面,才能处理掉很多事情。但外祖父对马来人存在的偏见,可以说是根深蒂固,难以转圜了。对大舅日日训养斗鸡,自也是看得很不顺眼。

大舅似乎没把外祖父的话放在心上,反正鸡都养了六个月了,所有的训练全已派上,就等着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上场了。那只斗鸡如今看来,身姿雄伟,鸡冠如火焰怒张,配上颈部血红色羽毛,腿爪尖锐而细短,晴目如豆却精光四射,羽翼坚实且光亮柔滑,步步如泰山,简直就像一只随时准备上战场的火将军。

但在实战之前,大舅却找来了另一只斗鸡,让火将军进行一场“初较”,让它体验第一次战斗的感觉,同时也为了激发出它的战斗力。我那时就坐在后院的门坎上,看着两只斗鸡死拚。火将军一放出来,尖喙就冲着对方的颈项啄个不放,对方频频躲闪,却一时摆脱不开,恼得扑翅飞蹬,火将军一退,遂迅速跃起,连环扑蹬,攻击力极之威猛,在敌方的眼睛间划出了深深的伤痕,那鸡一惧栗,战斗力就弱了下来,再被火将军狠狠一啄,缩身而逃。打斗只在电火光石之间,迅即结束。大舅把火将军抱起,神色颇为得意,好像战胜的是他,而不是他抱在怀里的鸡。

斗鸡比赛的日子平常都是选在每个月初的星期五早上。斗鸡的场地在郊区三公里外的野鸡疗旁边,那是一处胶林地,有空旷的场所,中间围成一圈,就成了斗鸡坑。作为裁判的鸡头,很早就在鸡坑处等待,四周往往都聚着一群观众和鸡主。鸡主带着鸡笼或鸡箱,三三两两坐在树下聊天,或逗弄着箱笼里的鸡只;观众则坐在自己的摩多垫上,或围在鸡坑前。三四十个人,把一个小小斗鸡场的空气搅动得沸腾起来。

我跟着大舅到那斗鸡场时,鸡头已经在鸡坑内搭桥说合,让两位鸡主抱着斗鸡来,衡量双方斗鸡的形体、体重和鸡龄,这些都相近才符合互为对手的规矩。我看到两个马来青年蹲着,将自己抱着的鸡对着对方的鸡喙互啄,两只被抱在怀里的鸡,雄昂昂地已经忍不住想要扑翅飞斗了。鸡头一喊放手,那两位马来青年立即放下手中的鸡,迅即退出坑外。两只斗鸡彼此互瞪,颈上的毛鼓竦起来,尾翎横张,尖喙互啄,鼓翼腾飞,矩爪狠击,如高手跃空过招,噗噗有声。

大舅把我拉到一边去,说小孩子不适合看斗鸡的血腥场面,到树下拾树胶籽玩去。我回过头,正好看到鸡坑的斗鸡战况,已分出了输赢。只见其中一只斗鸡,倒在一边,挣扎着不断扑翅;另一只却趾高气扬地挺胸抬头,咯咯咯的走向坑边。而大舅把我打发后,就径自走入鸡主群中去了。我只能呆在橡胶树下,远远看住他,看着鸡坑,仿佛他与那个世界,离我那么近,却是那么的遥远。

我在胶树下捡拾胶籽,捉了草丛里的蚱蜢,追了蝴蝶,踏着一地枯叶窸窣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大舅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他抱着的火将军却不在了。我好奇地问:舅,你的火将军呢?大舅有点懊恼,随口应道:死了。我有点惊讶,火将军这么勇猛,也斗不过人家?大舅懒得回答,说走罢,回去啦。临走前,我眺眼望见那鸡坑外,群众围着鸡坑呼喝的身影,喧哗声不断掀起,却又被重重苍苍的胶林,静静的给包围起来,并被压入风里,轻轻的浮荡。

自从火将军战死之后,大舅心情沉落了好一阵子。“挫败”这个字眼,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是一记耻辱,他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挫折。我妈说,大舅这种人啊,是一头撞向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的,犟牛一头。果不其然,被我妈说死了,大舅仍然不服输,想再从斗鸡中扳回自己的信心。照他的话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不输,怎可能会赢呢。

那时,报纸上常常报导马中开始会谈,以及首相敦拉萨来年要到中国探访的新闻。我妈说,如果马来西亚和中国建交了,以后外祖父就可以回去中国探亲啦。大舅却不以为然,指着窗外一棵枝叶繁茂的红毛丹树说,都根深蒂固了,回不去了。拔不了根,走不了的树,跟马中建交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那时不懂甚么是马中会谈,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建交,只知道电影明星李小龙那时暴毙了,而且还死在一个女人的闺房里,他不是啊哈一声跳空连环三踢很厉害吗?大舅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所有男人的头上都有这么一把刀,功夫再厉害也没用。我摸摸自己的头,哪有刀啊?大舅说你是小孩,等长大了,刀就会在你的头上出现啦。我说,大舅你在骗小孩啊?

可大舅似乎很认真,很认真地想寻找一只勇战群雄的斗鸡。他可以不在乎马中会谈和建交的新闻,也可以无视李小龙的死亡,但找到一只可以为他雪洗前耻的斗鸡,却是顶顶重要的事。然而战将似乎难寻,大舅费尽心力,仍然鸡迹无踪。他曾经骑着脚踏车到 GongGedak英國佬留下的军事机场去寻找,二十公里的路程。听说那地方于二战时,曾经有不少英国佬在日军攻入时,被日本鬼子处决掉,砍了头的红毛,可以堆成一座小小山丘这么高。日军败走后,那里就成了废墟,而且三公里内没有人烟,附近的马来居民常常四处散播那里的鬼故事,最著名的两则是,晚上十二点,不时可以看到一整排的无头红毛鬼,很整齐的在那小机场上行军操,一直操行到天将亮才消失;另一则却是在那暗黑里空阔的天际,不断有战斗机起飞和降落,起起落落的夜航灯,将周围半公里的空地都照亮了。因此,在暮色尚未降临,就几乎无人敢靠近那废墟机场半步。即使是白天,没事的,谁也不想到那地方去沾一身秽气回家。年月日久,四周却生满了长及膝盖的野草和小丛林来了,阴阴暗暗的,更加深了鬼影幢幢的传说。

而那地方,据说也匿藏了一些配种的斗鸡,放野了的,战斗力旺盛,且野性凶狠,又在这鬼地方生养,因此颇有野鬼之气。大舅就是听了这传闻,因此硬是压下了恐惧的心理,老远的跑到那里去寻找他想象中最梦幻的斗鸡。结果?当然是空手而回啦。我妈知道后,骂说:你以为鬼鸡这么容易找喔,不要被鬼沾

上身就算时运高了。然后煮了一大锅的柚子叶水,要大舅洗掉秽气,才被允许踏入家门。

大舅上课时逃学,有时呆在家里百无聊赖的,躺在沙发上看着墙角的蜘蛛网沉思入神,仿佛那里有一个宇宙需要他去拯救,他的元神已经出窍地陷入了那蛛网张结的盘丝中,恍惚、木然、呆滞,却一动也不动,无所谓的躺着。我妈说那是躺着在等死啊。其实我知道大舅那种姿态叫作沉沦,沉沦在寻找不到绝顶斗鸡的绝望中。

除夕前一天,有卖鸡的印度鸡贩骑着机车到一些华人住宅区兜售鸡,一大竹笼关着七、八只鸡,鸡彼此紧贴着身不断骚动。来到我家时,就剩下一只老到不起眼的公鸡和一只瘦小秃头的黑毛鸡。印度鸡贩用翘着卷舌腔的马来话问母亲要不要买鸡,就剩下两只,不买就没了。母亲看着竹笼中的两只鸡,发现那瘦小秃头的黑毛鸡一拐一拐的,脚趾像受到伤害,然而却目露精光,锐利椎人;公鸡又太老,买来宰了,肉应该硬得难以咀嚼吧?

我妈很犹豫,可是印度鸡贩说,算便宜啦,买一送一。买那老公鸡,就送那小秃头黑毛鸡。我妈最大好处是,贪小便宜,所以总觉得买下东西都为家里省了一些钱;而最大坏处,也是贪小便宜,因此买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全堆聚在储存室内,几乎把室中空间全都给塞满了。

于是,那两只鸡就很快转手,落到我家后院的鸡笼里去了。

傍晚宰鸡时,我妈要大舅帮手,先抓出那小秃头黑鸡,大舅是驯鸡高手,自以为抓只小鸡,闭着眼就手到擒来,不料那小秃头黑鸡机灵得很,只一闪身,就从笼口与手之间如电掣般窜了出来,而且在一剎那里,又回头狠狠啄了一下大舅的手背,让猝不及防的大舅痛得迅速抽手,却见手背上已汨汨流出了血。小秃头黑鸡一窜出,不稍停留,快速的往院墙东飞奔过去,可是却碍于墙太高,飞跃不出去,只能另寻出路。大舅此刻快速转身,跑了过去拦住小秃头黑鸡的去路,小秃头黑鸡颈毛蓬放,翅膀张开,怒目眦裂,原本受伤的脚趾,经一时急奔而显得受创愈加严重,一跳一拐,却不畏缩。大舅对眼前这只与他对峙而毫不起眼的小鸡,突然像发现了璞玉般的惊喜,是斗鸡种啊,而且还是特种的斗鸡。

那只小秃头黑鸡,完全不让大舅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旋即跃腾而起,试图想从大舅的左手侧飞跃过去,然而大舅却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小秃头黑鸡的脚给扯住,然后轻拉一下,就把一双鸡腿拢在双掌之中,稳稳的将鸡抱在手上。那小秃头鸡仍不屈服,扭头就狠狠一啄,把大舅的手背又啄出了一小注血来,大舅却哼也不哼一声,将鸡头压低,并死抱住鸡不放。

我和我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我想我妈应该庆幸有大舅在,让她逃过被鸡啄的灾难;可我在这抓鸡的电光迅火之间,看到了人鸡斗智斗技的精彩表演,那简直是集速度、力量、灵活性和勇气于一搏的美学啊。但鸡太小了,而且脚趾又受伤,终究斗不过驯鸡有素的大舅。

最后,小秃头黑鸡逃过了成为桌上餐的一劫;但老公鸡却没那好彩运,结果除夕那晚,却让我嚼着老鸡肉嚼到兩颊酸痛无比。反而大舅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又神采奕奕了。

对于小秃头黑鸡,大舅不像以前训练火将军那样,将它抛空或要它绕笼的动作。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偏方,喂它蝎子、蜈蚣和蚯蚓。那小秃头黑鸡小小的眼睛咕溜溜圆转,出喙如电,从不错着。后来大舅又抓了只中等身材的眼镜蛇进鸡笼里,小秃头黑鸡一见蛇竖张起头来,嘶嘶吐信,却不躲闪畏惧,反而先发动攻击,扑翅中疾若箭矢,与飙前的蛇头稍一碰触,尖喙狠啄,迅即翻转向另一侧,躲过了毒液的攻击,那简直是绝世高手的身段,一跃一啄一翻身,几个动作完全一气呵成,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叹为观止。那眼镜蛇被那致命一啄,瞬间落成一团瘫在地上,只能不断蠕动着身子。这让大舅看得眉开眼笑,满意至极。

小秃头黑鸡却像寻常那样,躲入笼边,却仍不失戒备。这与一般斗鸡战胜后显得趾高气昂完全不同,它仍远远盯着那团瘫在地上的眼镜蛇不放,直到大舅用长铗将蛇挑走了,才放松了精神。我跟在大舅身后,像跟屁虫那样,好奇的问:舅,你不怕小秃头黑鸡被眼镜蛇毒死?大舅心情很好,轻快地回答:如果小秃头被蛇咬死或毒死,那表示它只是一只没有战斗力的庸鸡,死就死吧,也没甚么好可惜得了。

我那时并不懂甚么叫悲哀,可是心里头却觉得塞满一些难以形容的感受,轻轻刺得让我想要流下眼泪来。脚下的影子却一直跟着大舅走,小小的,在白茫茫的阳光下,也被照得有点茫茫然起来。

小秃头黑鸡的趾伤被完全治好后,大舅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让小秃头黑鸡在斗鸡场上大展身手,也顺便报回火将军一死之仇。但小秃头黑鸡又瘦又小,怎么看都不起眼,能战胜其它雄猛的斗鸡吗?我心存怀疑却不敢当面询问,怕碰触大舅霉头,因此只静静在心里求神祖们多多保佑,别让小秃头黑鸡横死在斗鸡场上。

选定了斗鸡日,大舅带着小秃头黑鸡上战场,而且信心满满。在那次同样的场地,被安置在小竹笼里的小秃头黑鸡,却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有人逗趣地说:这么瘦小的鸡,在哪里捡到啊?也有人笑谑道:哎约,岳云这次是拿小鸡来拼命了啊!大舅笑笑,也不回答,径自往那鸡场走去。

这次大舅允许我站在坑外角落,虽然不是很靠近坑场中心,但也足够看清场上的一举一动了。

因为小秃头黑鸡太瘦小,体重与身形上,都没有符合的对手。最后裁判破例让小秃头黑鸡挑战体型比它大的斗鸡,让大舅觉得那是一种被祝福的征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裁判心里带着看戏的兴味,想看小秃头黑鸡如何在鸡坑上惨败,以及让大舅出丑。大致上,也没人敢赌小秃头黑鸡会胜,毕竟从体型和气势上来看,它都处于弱势,有点不经一斗的样子。

等到小秃头黑鸡下场,大舅用水擦擦它的头顶和颈部,让体温稍微下降,然后抱进坑内,与对方的斗鸡喙对喙碰了一下,迅即撒鸡而退。小秃头黑鸡轻巧的让出了两步,静定的呆伫;反而体型健硕的敌对斗鸡已颈毛蓬起,尾羽耸立,鸡冠如火燃烧,企图绕向小秃头黑鸡的侧面,然后跃起一尺有余,居高临下的往小秃头黑鸡的眼睛上啄去,小秃头黑鸡就是等着对方的身子往下落时,突然迅如闪电,从底下滑到敌方之后,并腾空而起,锐爪扑向敌鸡的后脑,颈部一扭,尖喙疾啄,快、狠、猛,直把对方的左眼珠给啄了下来。顿时,敌鸡左眼血水迸出,一落地上,不断扭曲挣扎。坑前坑后一群马来鸡主霎那惊呼,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因为大家都没想到这么瘦小的小秃头黑鸡竟能在一招之下,将体型比它大一倍的对手击败。而且比速度,比灵活性,简直是属于魔鬼等级,尤其是战略运作,静动得宜,几乎非一般斗鸡种所具有。

不知是谁突然在群众中喊出了“这是鬼鸡啊”,大舅一愣,其他人也有点意想不到地惊呼起来,场面有点骚动,因为大家都没看过鬼鸡,不知鬼鸡是什么样子,但看看坑中的小秃头黑鸡,战胜后并无一丝骄矜之气,只静静的呆在坑边,远远看去,仿若一只小木头鸡。

对于这来路不明的小秃头黑鸡,大舅也是半信半疑,鬼鸡毕竟是可遇不可求啊,然而也无人可证明小秃头黑鸡就是鬼鸡,因此,第二场继续比下去,小秃头黑鸡依旧以其灵巧的身姿,迅猛的攻击,以及精准的利喙,在两三招之下,就让对方倒地不起。坑外的群众此刻已完全沸腾起来,按捺不住的呼喊声如潮浪掀起,为小秃头黑鸡高喊加油。大舅更是兴奋得油光满面,小秃头黑鸡为他挣回了男性的雄风,也为他挣出了荣誉。尤其最近他体会到,若不参合于斗鸡的场域,以及在斗鸡中赢得比赛,他将是很难在马来朋友中,获得相当地位的尊重。

第三场结束后,小秃头黑鸡以极短时间内,三场全胜的姿态,傲视鸡坑。此刻,没人敢再赌小秃头黑鸡会输了。大舅经此一役,终于扬眉吐气,把火将军败死的耻辱全都清洗掉,还回他一个尊严。至于小秃头黑鸡是不是传说中的鬼鸡,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当大舅把小秃头黑鸡从坑里抱出来时,一群马来鸡主都围上去,对小秃头黑鸡品头论足一番。有人说从鸡的小秃头来看,颇像传说中鬼鸡的种类,只是鬼鸡没这样小;也有人提及,小秃头鸡尾黑亮而长,鸡喙尖锐而短弯,眼神炯炯,不同凡响,未来或许可成为斗鸡王也说不定。大舅听了只是笑笑,不发一言。他也在学小秃头黑鸡啊,不骄不躁的,有点深沉莫测。

那场斗鸡赛后,大舅又把他的重心放回学业上,一如我妈说的,如果大舅考不上大学,就只好去承接外祖父批发商的生意了。但大舅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太聪明,所以不屑于混身在锱铢必较的铜臭世界,更何况,他的梦想是当一个医生,可以解剖人的身体,窥探一切人体内所有的器官秘密,那又是另一个充满神秘的宇宙和世界,一个一直让他非常着迷与想探险的职业。

有一小段时间,就只有我陪着小秃头黑鸡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的,相看两无聊。我一直想不通,为何那些马来人那么喜欢斗鸡,那么凶狠、残酷和血腥,却如蛊惑般吸引他们在鸡与鸡的决斗和死亡里寻求那短暂的欢快?我看着鸡,有时也咕咕咕的逗着鸡叫,可是小秃头黑鸡懒得理我,常常蹲伏在笼子角落睡觉。

那年中,马中终于建交了。我妈从黑白的电视新闻里看到首相敦拉萨在北京与毛泽东握手,高兴得好像自己跟毛泽东握手那样,频频说终于见到面了,见到面了,以后华人在番地有人保护啦。当看到敦拉萨登上长城时,不由泪盈满眶,感觉就像自己登上长城一样。我说妈,你是爱中国或爱马来西亚啊?我妈不假思索地说,两个都爱。可是为何我却感觉到那语言背后,隐隐然深藏着某些我看不见的阴影呢?

大舅仍在为他未来的医学系奋斗,自闭于卧室中读书,两耳已经不闻世间事了,更何况他对马中建交和敦拉萨都不感兴趣。只有定时出来吃饭或去后院看竹笼中的小秃头黑鸡,才能见到他的身影。我有时偷偷瞥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就像我家屋后的老椰树那样,又干瘦又孤高,蓬蓬一头椰叶,了无精神。平常走近大舅卧室时,我妈也常警告说,脚步要放轻点,不要吵到你舅修仙的清净,所以见到我舅现身时,能躲多远我就躲多远,怕他仙体未成,会牵怒到我头上来啦。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九月完了等十月,十月完了等十一月,东北季候风吹来时,凉凉的雨季也跟着来了。我喜欢那种漫天风雨吹拂大地的感觉,长假到,课也不用上了,就等着小水灾的到来,可以涉水玩水,并看着许多笑声晃晃荡荡在水上,漂浮而来漂浮而去,在阴暗凉冷的雨天里,那是多快乐的事啊。

十一月学校长假还没来,快乐的事也还没出现,养在笼里那过着安逸日子的小秃头黑鸡却不见了。那个晨早我醒来时刷着牙要去上学前,习惯性的先去喂鸡,可是一踏进后院,却发现鸡笼里空无一物,小秃头黑鸡不知怎样的,消失了。我吓得心都凉透,跑去敲大舅的门,大舅惺忪着眼,听我说鸡不见了,不见了,他看着我惶恐扭曲的脸,像看到怪物一样,然后笑笑的说:是我放走的。

我顿时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应对了。大舅仍然一派轻松,仿佛甚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的说:缘分尽了,小秃头黑鸡也应该回到它自己的天地去啦。我看着大舅,突然觉得他要不,一夜间突然顿悟成了高僧,要不,就是长日读书,把头壳也给读坏掉了,才会这样做。大舅却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啊要不,你以为呢?他似乎知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接下的说:这不就像你爱看的童话故事,结局永远都是美好的?

(多少年后,当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原本是想依照历史事实,即以那时一场地方选举后所发生的族群暴乱做为结束的,而那的确是一场历史大事件,当时回教党国会议员被国阵议员击败后,却故意掀起了抗议式的游行和暴动,而小秃头黑鸡就是在那场暴乱中,被几个闯进后院的暴徒乱刀砍死,有血迹斑斑的竹笼为证,但小说结局,却在四十年前,被大舅以虚构的方式改掉了,成了一个和谐完美的故事。这也让我错乱于历史与虚构,散文与小说间,可能产生的现实意义存在。)

我离开大舅的房门时,觉得那是我九岁里所遭遇到最最荒谬的事情之一。没有伏笔的故事,有时候却是最真实的事实,在天日照照之下,常常都在上演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但只要和谐美满,这又有甚么好苛求呢?

我就这样一直想着,想着。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学校。然后——我突然感觉,从那一刻起,我突然就这样的长大了。

责任编辑 田冯太

钟韵宜,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荣誉学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硕士、伦敦大学學院博士、哈佛大学教育学院访问学人。2013年获新加坡教育部博士学位研究奖学金和陈嘉庚高级学位奖学金。现任职于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亚洲语言文化学部,新加坡作家协会副财政与大士文艺促进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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