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刘占青
成书于西汉前期的《韩诗外传》有言:“有谔谔争臣者,其国昌;有默默谀臣者,其国亡。”一部中国古代史就是这两句话的真实写照。每当最高统治者能够虚怀纳谏,诤臣良多之时,必定国家能够强盛,政治清明;每当朝堂之上万马齐喑阿谀逢迎大行其道之时,必定是当政者昏聩不堪,政权走向衰亡。大唐帝国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政治、经济、文化最为繁荣昌盛的,先后出现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涌现出一大批诸如魏征、褚遂良、姚崇、宋璟、韩休等既有杰出政治才干又直言敢谏的耿介忠臣,为皇朝盛世留下了一抹鲜明亮色。
特别是韩休,在“明皇已倦勤”官场日益污浊的开元末年,不惜官位有可能弄丢,依然能够刚正不阿,直犯龙颜,始终以直道事人,保持高洁傲岸的官品操守,堪称后世官员学习的政治楷模。
唐玄宗开元十二年,韩休被任命为刺史,到虢州赴任。刚到刺史任上,虢州老百姓就给这位新来的父母官上了道万民折,要求能够免除当地慰劳京师车马队的草料钱粮。原来虢州地处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之间,每当皇帝的车马来往于长安和洛阳两地之间时,一行人必在虢州停靠补充供养。于是当地不得不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迎接皇帝的车马队,这使得虢州的经济负担沉重。虢州这个地方本就不是富裕之地,十年九旱,多是饥馑之年,平日里缴纳的国家税赋已经让老百姓苦不堪言,再加上国家赋税之外还要额征草料钱粮供应皇帝的车马,百姓是怨声载道。而之前的历任刺史为了保住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根本就不顾民意,肆意对百姓进行赋税加派。
收到万民折的韩休了解这一情况后,马上给朝廷写了份政治报告,详细阐述了虢州这个地方的经济和财政状况,请求把当地供应皇帝车马的税赋能够分摊到其他州。当时这份报告呈送到了宰相张说手里,张说看到报告后,很是不悦。在张说看来,韩休虽身为一州的最高长官,但他是国家任命的官员,理应为国分忧。然而韩休竟然为了维护自己本州的利益,想不再承担慰劳皇帝车马队税赋的义务,这完全没有政治意识和大局意识。张说对手下人说:“韩休要求免除虢州的税赋,分摊到别的州,这是虢州刺史为了自己私人的利益罢了。这种官员不应该被重用。”于是韩休的报告被无情打回,他本人还受到了张说的严肃批评,让其好好进行政治反省,懂得什么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
尽管自己的报告被朝廷驳回还挨了批,但韩休并没有死心,他知道虢州老百姓都盼着免除赋税的好消息,自己不能辜负百姓的期望。他紧接着写了第二份报告,言辞更加恳切,请求朝廷能够充分考虑到虢州的实际经济困难,免除虢州的赋税负担,并附上了虢州百姓的万民折。看到长官韩休如此固执,下面的官吏就提醒韩休:“大人,如果你依然要给朝廷打报告,这显然就是在违背宰相的意思,这会让上面很生气,可能会影响大人未来的政治前途,请大人三思。”
对于手下人的善意劝告,韩休毫不在意,他说:“我作为刺史,为民请命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我知道百姓的困苦却不去想方设法为他们解决,这难道是真正的为官之道?即使因为我这样做得罪了宰相,头顶上的乌纱帽丢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怀着“虽得罪,所甘心焉”的政治担当,韩休还是把报告二次送到了朝廷。
看到韩休这第二份政治报告,张说思忖再三,觉得有必要就此事向唐玄宗说明情况,就拿着韩休的报告面见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唐玄宗还没有后期天宝年间的昏聩,还保持着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的精神。当看到韩休这份报告后,唐玄宗被韩休忧民为民之心所感动,最终拍板,免除了虢州一地的税收负担。消息传来,虢州百姓欢呼雀跃,从心里觉得韩休是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经此一事,韩休得到了虢州百姓的爱戴,为其在虢州开展工作打下了良好的民意基础。
由于韩休治理虢州有方,几年后被上调朝廷,先后担任工部侍郎、尚书右丞等职,无论是在地方上工作还是在朝廷任职,韩休都工作勤勉能力突出,得到了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后来门下省的最高负责人侍中裴光庭去世,皇帝要求身为中书省最高行政长官的萧嵩举荐贤臣担任门下省长官,最后萧嵩“称休志行,遂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休成为门下省的一把手,进入宰相之列。
一向“直方不务进趋”的韩休,做了宰相后不改务实正直不求虚名的政治本色,眼里从不揉沙子,只要认为错的事,不论涉及谁,他都坚决反对,甚至直犯龙颜。当时京城万年县的县尉李美玉犯了罪,唐玄宗打算把他流放到岭南去。韩休得知后提出了不同意见,在朝议上他对唐玄宗说:“李美玉是个小官,所犯之罪若判处流放之刑太重。现在朝廷中存在犯有更大罪过的人,陛下应该首先治他们的罪,这样才能服众。”看到在朝议时有人公开唱反调,反对自己处理臣子,唐玄宗很是不高兴,他怒气冲冲地对韩休说:“你口中所说的犯有大罪的人指的是谁?”韩休答道:“金吾大将军(掌管朝廷禁卫军的长官)程伯献依仗皇上的恩宠,目无王法,大肆贪污受贿,侵占良田强抢民女,他的住宅、乘坐的车马都奢侈无比,远远超过了国家的规定,生活极度糜烂,臣请求先处理程伯献,再处理李美玉。”
提及程伯献,算得上是官三代,他祖上可是显赫的人物:他的祖父是跟唐太宗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程咬金,到了父亲程处弼这辈,依然是位居显官,靠着祖上的庇荫,程伯献也得到了唐玄宗的赏识委以重任。除此之外,程伯献还打通了唐玄宗身边的心腹太监高力士这个关节。为了巴结高力士,程伯献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高力士的父亲死了,程伯献亲自披麻戴孝哭丧,哭得比自己亲人去世还伤心难过,俨然一副孝子模样,连高力士都被感动。由此两个人成了好哥们。“被发而哭,甚于己亲”的程伯献,让朝野上下的正直人士都鄙视不已。
韩休对程伯献这个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在他看来,程伯献这类人的存在就是一个政治大毒瘤,假如不及时铲除,只会败坏官场的政治风气。他手里掌握了程伯献作奸犯科的大量证据,韩休在等待一个机会扳倒程伯献,恰好李美玉一案给了韩休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听完韩休对程伯献的政治举报并要求对其严惩,唐玄宗一时哑语。毕竟程伯献身份特殊,属于自己的心腹爱将,要将其治罪还真舍不得。于是唐玄宗对韩休说:“关于程伯献的问题,今天不讨论,他是否犯法还有待追查。”
眼见唐玄宗有意包庇程伯献,放其一马,韩休哪肯罢休?他争辩道:“罪轻的人尚且不被宽容,罪重的人竟然放过而不去问罪,这是对国家法制的亵渎。如果陛下不放逐程伯献,我不能接受流放李美玉的诏令。”“陛下不出伯献,臣不敢奉诏”,如此铿锵的话语,让唐玄宗为之一惊,他没想到韩休如此较真,如此在朝堂上让自己下不来台。不过唐玄宗并不糊涂,他不想给韩休治一个藐视君王的大罪,毕竟对于程伯献的罪过皇帝是一清二楚的,韩休所说全是事实,若不惩处程伯献,恐怕要让正直的韩休寒心,以后哪还有正直的大臣在自己面前讲真话?最终唐玄宗批准了处理程伯献的决定,重惩程伯献。皇帝身旁红人程伯献被扳倒,韩休威震朝野,大家纷纷佩服这位政府高官的政治风骨。
韩休为相时,屡次直言玄宗的过失,“时政所得失,言之未尝不尽”。眼见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这么一个监督员在一旁监督,这让唐玄宗很不自在,对韩休很是怵头,甚至有些“惧怕”。唐玄宗有时在宫中宴饮欢乐或在宫外打猎游玩,偶尔玩得过度时,生怕韩休知道了又要劝谏自己,给自己讲一讲如何做英明君主的大道理。他总会问一下随从人员:“这件事韩休知道不知道?”不一会儿,韩休的劝谏疏就已经送到了。
唐玄宗曾对着镜子闷闷不乐,旁边的人劝说道:“自从韩休当了宰相以来,陛下没有一天是高兴的,为何独自悲伤而不免去他的宰相之位呢?”唐玄宗摇摇头感叹说:“我虽然瘦了,但国家必定安定富裕……韩休对我大量陈说治理国家的道理,他常常为国家社稷与我争执,虽然时常让我很生气,可退朝后我觉得有这样宵衣旰食一心为国的臣子,我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我重用韩休,非为自身而是出于社稷江山的考虑罢了。”
正是因为唐玄宗“吾貌虽瘦,天下必肥”“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身也”,所以韩休虽屡次触犯龙颜,玄宗却依然能够对其加以重用,让其施展政治抱负。“随事匡君,真社稷臣”的韩休虽为相只有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但为自己的政治生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众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一个政权要想强大,需要当政者从谏如流,能够听取反对意见,勇于提拔那些敢于讲真话谏真言的官员,相信并重用他们。“逆耳忠言”是保持政权强大生命力的良药,若只有遍地赞美而无半丝批评,那么这个政权终将走向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