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

文＞＞＞周正丽

“功课完毕要回家去，先生同学大家暂分手。今朝回去，不要悠游，去把今天功课再研究。明早会好朋友，明朝会好朋友，愿大家齐到无先后。”记性极差的父亲，唱起这首他童年的歌，流水样舒畅。我听父亲唱这首民国时期的《放学歌》，眼前浮现出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清脆的童音，水晶般透明。呵呵，我老迈的父亲也曾有过水嫩的童年。童年的欢乐可以滋润一生。

歌罢，父亲说，小时候，有一种能飞起来的感觉。童年的我，也有过双脚可以腾起，在空中前进的感觉。这该怎么解释？是否童心无羁，心轻，身轻，飘飘欲飞了？

父亲童年的快乐很短暂。1931年“九一八”事变，从此“中华国土之大，却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父亲为了尽快拿到毕业文凭，好在社会上谋生，仗着自己成绩好，连连跳级读书，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后，便参加了新四军。参军后，父亲进入中国共产党的战时大学——抗日军政大学，边打仗边读书。

我的妈妈正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阵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

妈呀！您刚才为什么那样凄惨？那样悲伤？莫不是风雪残年的寒宵，您切念着天涯漂泊的爱儿？妈呀！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战场，饱尝著人间悲苦的滋味，衣单被薄，腹内苦饥，朔风吹冻了儿的热血，积雪浸湿了儿的征衣。

妈呀！儿现在所听到的，只有北风的呼号，伤病的哀嚎，枪声断续，战马长嘶。儿现在所看见的，只有明灭的灯火，飘荡的旗帜，树梢月冷，天上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处？

妈呀！儿岂是为著党国，便把美丽的故乡忘记，只因为这遍地荆棘，挂住了我心头的万缕归思。谁不梦想著骨肉团聚？谁不贪念著家庭的甜蜜？不过，要实现小我的理想，必先补好大地的疮痍。看啊！这原野上躺著的许多僵尸，哪一个不是他妈妈的爱儿？

父亲声情并茂吟咏，这篇抗战经典名作《梦见妈妈——在雪夜的战场上》。跟随父亲的声音，我的思绪穿越到遥远的九死一生的战场。我心震撼，那战争的苦难，那母子的情谊，经典文字记载，定格人们的记忆，让岁月留痕。

“夏将军不洗脸，终年一任尘垢染。短小精悍是天成，粗鲁顽强从不染。若非国土已收仇已报，便叫涤得龙江水已干，擦得白山雪尽敛，依然彻骨留污点。”父亲诵咏这首《夏将军不洗脸》的诗，给我们讲述，夏云阶将军决心不赶走侵略者绝不洗脸的故事。这样的文字唤起我心底的崇敬。想，是无数个夏云阶们誓死抗战的坚定决心，迎得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迎得了我们当下的幸福安康！他们乃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在父亲吟咏的抗战诗中，我看见了年轻父亲的战时岁月，生活的苦难，生命的危险，和为实现美好生活不懈奋斗的热血青春。

我家有一台老式留声机，父亲时常放来听。《苏三起解》《薛平贵与王宝钏》《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水伊人》《四季歌》《三笑》……人间情丝千万缕，在诗词歌韵中，找到共鸣，获得安慰。老来赋闲家中的父亲，在诗词歌韵中，反刍往日的岁月，感慨万千。从前的喜怒哀乐，在精致的文字中再现，成为年迈父亲的精神美餐。浸泡在诗词歌韵中，父亲此生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从父亲的吟咏中，我知道了这首白居易的《慈乌夜啼》。一只乌鸦尚且知道报答母恩，作为知书达理的我们人类，怎能不善待失能的父母？

每到周末，我都赶回老家，照顾年迈的父母。除了有一份内心的责任在督促我，父亲的诗词歌韵也在悄悄吸引我。

2015年8月，91岁高龄的父亲逝世。最大的悲痛裹袭着我。想起毛主席的那首词：“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沉重的悲哀化成轻灵的诗意。想，我的父亲正拥素云黄鹤，傲游仙境。作为儿女的我们心中有了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