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论文学批评与文学伦理学视阈下的理论之争

2019-11-17 02:31
社会观察 2019年2期
关键词:进化论卡罗尔达尔文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达尔文传记产业的兴起,达尔文思想遗产的当代意义及其文化诠释成为文化研究领域的新热点。在达尔文诞辰200周年(2009年)前后,《物种起源》150周年纪念版隆重发行,文学与文化研究、经济学、心理学等诸领域掀起新一轮达尔文热潮。这股热潮显然契合了近年来日益受到学界关注的文学跨学科整合研究趋势。正是在这样一种跨学科融通研究的大语境视野下,达尔文主义文学研究(Darwinian Literary Studies)应运而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种研究路径分别是以吉莲·比尔(Gillian Beer)与乔治·莱文(George Levine)等后现代文化学者所倡导的达尔文主义范式研究以及以约瑟夫·卡罗尔(Joseph Carroll)为代表的文学达尔文主义(Literary Darwinism)与进化论文学批评思潮(Evolutionary Literary Study),而二者之间的分歧与论争无疑成为当代达尔文主义文学研究的重要议题。本文将在分别梳理与论述两种不同流派基本理论观点及论证方法的基础上,运用伦理选择及伦理教诲等文学伦理学批评范式,对两种流派之争展开分析,以期对达尔文主义文学研究进行全方位的解读与批判性体察。

达尔文主义的后现代范式研究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托马斯·库恩“范式理论”的影响从科学哲学及科学史维度向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及文化研究等领域延伸,科学开始越来越多地被作为一种话语形式和文化建制而加以关注。科学理论的发展、演变与社会历史因素之间的联系成为文化研究领域新的热点话题。达尔文主义与19世纪文学之间的关联性研究日益受到学界重视,达尔文主义范式研究开始兴起。

达尔文主义进化论对维多利亚时期文学创作及文化思想等各个层面的影响,一直是维多利亚研究者持续关注的重要话题。随着达尔文主义从生物学领域向社会学领域转移,进化论与社会文化语境的互动,维多利亚社会对达尔文主义的接受和吸纳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多元化态势。早在1940年,利奥·汉肯(Leo Henkin)所著《英国小说中的达尔文主义》一书就较为详细地论述了1860—1910年期间进化论思想对维多利亚小说家的影响,这部专著所采用的“影响研究”方法也是大多数早期批评家的研究路径。及至20世纪80年代,罗杰·艾伯森(Roger Ebbatson)的《进化的自我:哈代,福斯特与劳伦斯》与萨利·莎特尔沃斯(Sally Shuttleworth)的《乔治·爱略特与19世纪科学》等书依然沿袭这一批评路径。约翰·格兰澹宁(John Glendenin)于2007年出版的《晚近维多利亚小说中的进化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也可归入此列。

进入20世纪80年代,在库恩“范式理论”的影响下,达尔文主义与19世纪文学不再被视为单向的“影响”关系,而成为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的双向关系。剑桥大学吉莲·比尔教授1983年出版的《达尔文的情节》一书开辟了文学达尔文主义范式研究的全新路径。该书从跨学科视角考察了科学论证与叙事写作、科学思维与文学想象之间的互动关系。美国罗格斯大学乔治·莱文教授1988年出版的《达尔文与小说家们》一书同样是该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作。在这部论著中,莱文阐述了达尔文进化论与自然神学思想的悖论关系,并将从自然神学向自然选择的转化称之为达尔文革命。莱文教授在近期出版的两部专著《达尔文爱你》和《作家达尔文》中延续了这种跨学科范式研究方法,以翔实的资料和严密的论证为我们呈现出达尔文主义的不同侧面以及达尔文主义作为一种话语范式的形成过程。葛文·道森(Gowan Dawson)的《达尔文,文学与维多利亚体面观》以及强纳生·史密斯(Jonathan Smith)的《查尔斯·达尔文与维多利亚视觉文化》两部著作则分别考察了达尔文主义与维多利亚时代艺术美学范式及性道德观之间的关联,进一步拓展了该领域的研究范畴和角度。

文学达尔文主义与进化论文学批评

比尔与莱文所开创的达尔文主义批评路径遭到以密苏里州立大学英文系教授约瑟夫·卡罗尔为代表的“文学达尔文主义”及进化论批评学派的抨击和挑战。文学达尔文主义以卡罗尔的三部论著——《进化与文学理论》(Evolution and Literary Theory, 1995)、《文学达尔文主义:进化,人性与文学》(Literary Darwinism: Evolution,Human Nature, and Literature, 2004)以及《阅读人性: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与实践》(Reading Human Nature: Literary Darwinism in Theory and Practice,2011)——为奠基之作,其理论基础源于以E.O.威尔逊(E.O.Wilson)、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等人为代表的社会生物学及进化、实验心理学。他们认为,由于人类大脑是进化适应的产物,而文学又是大脑的产物,因此进化生物学可以延伸至文学领域。文学达尔文主义“将所有的文学均视为自然选择(作为一种进化)机制在形成一个普世‘人性’过程中的表现”,智力不过是大脑的功能而已。基于这样一种文学观,他们在文学批评实践中往往将生存动机和繁衍动机作为人物性格和行为模式分析的主要依据,从配偶选择或遗传利益等进化论视角对简·奥斯丁和莎士比亚等作家的作品进行重新解读,部分学者甚至主张并尝试用数量分析和统计学的方法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或者验证文学理论的有效性。

作为进化论文学思潮的代表,部分学者将进化论批评完全等同于卡罗尔的文学达尔文主义,但以南希·伊斯特琳(Nancy Easterlin)等为代表的进化论批评家更倾向于将卡罗尔的理论视为进化论批评思潮的一个重要代表。卡罗尔在这三部论著中对文学达尔文主义及进化论批评进行了明确界定,并对人性的生物学基础进行了系统论证。他指出,文学达尔文主义者应该并且能够识别一部特定文学作品所调用或者压制的生物力量,并且评估这些力量如何影响文本的意义。罗伯特·斯道瑞(Robert Storey)代表进化论文学批评的另一研究路径,他在1996年出版的《模仿与人类动物:论文学再现的生物遗传学基础》(Mimesis and the Human Animal: On the Biogenetic Foundations of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一书中,借用人类学的“生物语法”概念,对源自古希腊的文学“模仿说”进行重新诠释,探讨文学体裁与形式的进化,揭示文学再现内容与形式两个维度的双重进化模式。

布莱特·库克(Brett Cooke)与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Turner)等人则试图为进化论批评注入更精细化的理论维度。在两人合作编撰的文集《生物诗学:艺术的进化论研究》(Biopoetics: Evolutionary Explorations in the Arts, 1999)中,库克借用进化心理学、基因学以及混沌学等领域的概念构建其“生物诗学”理论,试图将生物性与文化性融合起来。此后,又有两部文集先后出版,分别是《文学动物:进化与叙述的本质》(The LiteraryAnimal: Evolution and the Nature of Narrative, 2005)以及《人性:事实与虚构》(Human Nature: Fact and Fiction,2006),这两部文集呼应威尔逊在《融通:知识的整合》(Consilience: The Unity of Knowledge, 1998)一书中提出的“融通”理念,旨在建立科学与人文研究、艺术之间的纽带,构建广义的人类知识体系。

进化论批评的代表人物还包括乔纳森·戈特查尔(Jonathan Gottschall)与布莱恩·博伊德(Brian Boyd)等,他们的成就更多体现在文学批评实践层面。卡罗尔、库克等人也都发表过以具体文本阐释为主要内容的论文或专著。在这些著作中,批评家们运用社会生物学或生物人类学视角解决莎士比亚等经典作家作品中的浪漫爱情与性别身份等多个主题,揭示社会机制与内在人性的冲突。

作为近年来在西方崛起的全新文学批评范式,文学达尔文主义及进化论文学批评迅速引起国内学界的关注,相关论述最早见于王丽莉和王晓群2007年发表于《国外理论动态》的论文《论文学达尔文主义》。此后,又相继有《文学达尔文主义》《约瑟夫·卡罗尔的进化论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以及《达尔文进化论与21世纪的文学批评》等文先后发表。此外,余石屹还于2015年在《中华读书报》发表了对文学达尔文主义创始人卡罗尔教授的访谈《人文与科学的另一种可能》。在文学批评实践层面,聂珍钊教授2002年发表于《外国文学评论》的论文《哈代的小说创作与达尔文主义》是国内达尔文主义与进化论批评的奠基之作。此后,又有一批论文相继发表,进化论文学批评已经成为国内外学界高度关注的热点课题。但正如卡罗尔指出的那样,进化论文学批评的最大挑战在于,“我们是否可以将人类生命史(life history)的基本目标:生存、成长和繁衍与特定作品中构成文学意义的最细腻的主题、语气与风格联系起来?如果可以,这种联系应以何种方式进行?”进化论文学批评与后现代范式理论的分歧正是围绕这一核心议题展开。

进化论文学批评与后现代范式的论战

进化论文学批评模式得到威尔逊等社会生物学家和进化心理学家的支持与肯定。威尔逊将这一自然主义流派的批评家比做哥伦布式的学术探险家,并称他们的研究将改变文学批评领域的学术面貌。生态批评的代表性人物哈罗德·弗洛姆(Harold Fromm)在《为人之性:从环境主义到意识》一书中将进化论批评归入当代人文学科“新达尔文主义”思潮加以讨论,而哈佛大学劳伦斯·布埃尔(Lawrence Buell)在《生态批评:近期发展趋势》一文中则将卡罗尔的文学达尔文主义视为生态批评第一次浪潮的代表之一。

但以乔纳森·格林伯格、乔治·莱文等为代表的后现代文学批评家则对进化论批评的生物还原论立场进行批判。他们指出,进化论批评家运用不成熟的自然主义机械论对文学和人性进行肢解,消解人性价值,用所谓的“普遍人性”说消除达尔文主义的阐释潜能,这种本质主义方法论与达尔文理论对偶然性、差异性、多样性、不可预测性的强调背道而驰。

特拉维斯·兰德瑞在《驯服文学动物》(“The Taming of the Literary Animal”)一文中指出,威尔逊公开赋予科学以特权,而将人文学置于低级的位置,这样一来,文学达尔文主义者所宣称的文学与科学之间互利共生的原则甫一开始便遭到破坏。尽管兰德瑞本人就是从事文学与科学之间跨学科研究的学者,并曾出版过《颠覆性的诱惑:达尔文,性选择与西班牙小说》等论著,而且他对进化论文学批评实践中的某些独特视角也予以积极肯定,但他仍然敏锐地意识到,正是这种“我们与整个批评界对抗”的心态以及“贯穿其作品的炫耀性修辞和空范言论”使得这群“自然主义批评家”与多数文学评论者日益疏离。莱文和格兰澹宁也都曾撰文对文学达尔文主义“去历史化”(ahistorical)的技术性批评模式提出批评,并认为卡罗尔对比尔的诟病简单而粗暴。

弗吉尼亚·瑞切尔则指出,文学达尔文主义采用一种僵化的达尔文范式来探讨文学的人类学和生物学基础。这一流派并不关注动态的进化过程,而是预设了一个静止不变的进化结果,即作为自然选择产物的普遍人性,“人类今天的行为模式据称依然受到旧石器时代所获得的基因演变的驱动”。在后现代文化学者看来,以卡罗尔为代表的进化论文学批评家对有助于更好理解个体文本的阐释方法并不感兴趣,对他们而言,文学作品不过是作为量化分析的对象与实现目的的手段,他们寻求可以预测的模式,忽视特定文学文本的历史、文化属性。

格林伯格指出,文学达尔文主义者对文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最应关注的存在、伦理、社会政治、心理、表征等命题避而不谈,却借用诸如性选择、遗传利益等科学新术语对奥斯丁等传统作家笔下的婚姻情节和配偶选择进行新瓶装旧酒式的二次解读,毫无新意。

另一方面,进化论文学批评家反对比尔等后现代文化学者将达尔文理论纳入“话语”和“范式研究”范畴的作法。在他们看来,这种构建主义的研究原则否认了建立在进化基础上的普遍人性和客观知识的存在,而在他们看来,这正是几乎所有后结构主义语言和文化理论的普遍倾向。卡罗尔等文学达尔文主义学者曾明确表示要清算以德里达和福柯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批评范式,尤其是“文本主义”(textualism)与“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等理论倾向。文学达尔文主义将人视为自然界的一部分,认为人性是普遍而恒定的,因此他们试图为“人性”和人类行为寻找进化论的解释,为人类道德和心理情感提供生物学基础。卡罗尔以进化心理学家威廉·汉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提出的“广义适合度”(inclusive fitness)为依托,建立其“人性动机图谱”及人性规范。卡罗尔的人性动机图谱奠定了进化论批评的根本范式,他尝试在生物学“深层历史”(deep history)和“深层时间”(deep time)框架中,重新诠释进化所带来的跨种族、跨文化认知倾向与人类行为系统。

聂珍钊教授创立的文学伦理学批评范式,为评价进化论批评与后现代理论之争提供了一个具有哲学高度的新视角。他关于伦理选择与伦理教诲等概念的阐述深刻地揭示出文学达尔文主义及进化论批评所面临的理论困境。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当人类经过自然选择获得人的形式之后,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怎样通过伦理选择获得人的本质,这就需要榜样和说教,即教诲”。也就是说,人性是一个伦理学概念,人的伦理属性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聂珍钊教授指出,“人性不是进化的结果,进化可以改进人的形式,可以为人性提供更好的载体,但是进化不能让人获得人性。人的人性只能通过后天的教诲获得,因此教诲是人获得人性的根本途径。人性是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形成的,是在道德教诲中完善的”。文学伦理学视阈下的人性观将人的天性与人性区分开来,将自然选择与伦理选择区分开来。自然选择为我们解释了人类如何从类人猿进化而来,但进化只是生物性状的改变,无法用来阐释伦理道德与精神、情感层面的发展变化,在天性层面,人与其他动物之间不存在本质的区别。只有进入伦理选择阶段,通过伦理教诲才能使人逐渐消除动物性而获得人性。这种彰显生命观照的人性观无疑是对进化论批评所倡导的生物属性的“普遍人性”说的有力批判。

结语

纵观达尔文理论的接受史,不难看出,无论达尔文本人还是他的学说都在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在文学伦理学批评视阈下,透过进化论文学批评与后现代语言、文化理论之争,我们得以从生命伦理层面重新审视存在、人性等命题在进化论语境中所引发的全新思考和讨论,从而进一步揭示达尔文理论在文学批评领域的阐释潜能,既凸显科学话语与文学话语相互渗透与交融的必要性,又对科学中心主义的机械论倾向及其对生命伦理价值的遮蔽予以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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