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
上期回顾:
高考结束,林月亮顺利地被川城医学院的护理学专业录取。几个小伙伴相约于“老地方”庆贺,林月亮却决定先偷偷溜回家进行一场“告別”仪式——撕书……
夜。
雪白的纸片洋洋洒洒的姿态格外清晰。忽来一阵风,半空中更是千树万树的“梨花”开,扑扑簌簌的。
我捧着脸看那万千轻盈,心终于跟着轻了起来。
没一会儿,视线所及处有道影子,高高的、长长的。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已经由远及近地到了楼下。
无声往下砸的“梨花”好多片都落在影子主人的头顶,却不滑稽,反倒为他添了几分雅致。那人抬头往上瞧,与我的视线相对,然后,我的眼睛噌地亮了几度,转身便冲出卧室往楼下跑。
“你怎么回来啦?”
我立定,因为兴奋和急切,气息不太稳。
江忘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一贯的慈眉善目:“怕你想不开。”
接着,他扫我一眼,而后蹲下身子,将我穿反的两只凉拖鞋给换过来。
这个姿势能让我看见男孩头顶残留的几张纸片,我顺势捏起扔掉,一如当年他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我为他摘去雪花那样,动作自然而然。
江忘带来的是炒板栗,他们川城医学院后街的独门秘制,栗子被炒得又香又糯,叫人吃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良心小弟!”我接过袋子赞叹,而后拉他的衣袖,想将他带去小区外的烧烤店,“走,去宰陈云开,他请客吃烧烤!”
江忘有点为难:“今天恐怕不行,我得尽快赶回学校。老师最近主持了一个科研基金项目,关于Cathepsin-x信号在调节胶质瘤干细胞辐射抗性中的作用,需要人帮忙展开旁支工作。”
他有一说一,仿佛我真能听懂。
虽然不懂,但我知道没阻止的余地,撇嘴作罢:“行呗,那我送你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就在小区外,距离烧烤店不过百米。
远远闻到香味,我舔了一下唇,被江忘发现,将手抵在下巴轻咳:“不然,你先去吃烧烤?我可以打车。”
我一边剥栗子解馋,时不时塞他嘴里一颗,摇头:“这么晚了,你打车,我也得记下车牌号啊,现在的变态司机层出不穷……”
晚上九点多的光景,公交车站没人,只有我俩坐在铜制的长椅上等候,享受了片刻冰凉。
后来,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江忘却好似没听,借着站内昏黄的灯光将我打量,目光比灯光炽热,连愚钝的我都察觉到了。
我不禁抬头,没想好说什么,背后就传来陈云开惊天动地的吼叫——
“林月亮!”
我莫名又有种被抓奸的错觉,浑身一震,腾地站起来。
与此同时,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被叫停。江忘趁机钻进后座,面无异色地与我告别:“帮我恭喜他们,改天再约个时间一起庆祝。”
我拎着装板栗的袋子猛点头:“你路上小心!”
言辞间,我根本没把他当作一个已经一米八几的大男孩。
只是,江忘一走,他那阵打量我的眼神还是让我念念不忘,搞得我连烧烤都没吃出什么味道。
错觉?
真实?
两个问号在我的脑海里交替闪耀。
我满腹疑虑地回到家,竟发现被我妈锁起来的电脑又重新出现在了书桌上。我欢天喜地登录QQ,看见江忘万年空白的签名档里出现了五个字——
细看诸处好。
——初相见,朱粉不深匀,细看诸处好。
关了电脑,我睡不着。
十八年来,我首度尝到失眠的味道,居然并非因为陈云开,而是为了那个除了脑袋好使外,便不再打眼的小弟——江忘。
但这和谁更重要扯不上关系。我想,这应该属于成长的烦恼。
还有半个月就是我的成人礼。在这逐渐懂事且敏感的年纪,我已无法忽视一些根本不能无视的细节,却也毫无经验地去验证什么……
为了斩断这个烦恼,我翻来覆去,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向陈云开“告白”,在十八岁那天。
“等等。”得知我的伟大计划后,禾鸢蒙了,“江忘让你失眠,你却向陈云开告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讲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
尽管我嫉妒禾鸢,但我身边让我能坦然地讲心事的姑娘,我思来想去,就她一人。
“关系不大,就是突然开窍了?虽然陈云开老和我作对,长得还是很帅的嘛。”
我一边说,一边自我认同地点头:“况且,如果未来我不能嫁进陈家,陈阿姨就不会再给我那么多压岁钱和礼物了,嘤嘤。”
“最重要的是,”我一咬唇,“我得给青春一个交代啊,禾鸢。”
——不管好坏。
禾鸢勉强提起兴致:“请开始你的表演。”
“听说十八岁以后,就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很明显,我的新开始可能与陈云开无关了,因为他要和你去北京。你们在北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或许未来还定居在首都……”
说这话时,我强颜欢笑,禾鸢的表情却有点感伤、有点复杂。
“禾鸢,其实真正舍不得的是我,你知道吗?”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滚了一下——
“你为了保持身材,什么好吃的都不和我抢,包括陈云开的零食都进了我的肚子。以后,你们离开,我交再多的朋友,估计也不会像这样让着我。所以,如果陈云开的缘分是你,我难过一下子,也可以接受。但,我挺烦那些兜着心事猜来猜去的桥段……一生说长不长,何必留下遗憾?!所以,不管陈云开对我的感情如何,该说的话,我想去说。至于你,也不用顾忌我的想法,该怎么抢就怎么抢。喏,我现在告诉你就是不想遮遮掩掩的,影响我俩的关系……”
“我俩什么关系?不就是情敌关系吗?!”我的内心戏丰富得让禾鸢别扭,她忍不住哼了一声,打断。
于是,废弃的卡车边缘带,只见两个青春少艾的姑娘晃着小腿,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良久——
“月亮,你和陈云开太像了。”是禾鸢的声音。
我侧头,见女孩嘴角的弧度弯得漂亮。
“你和他身上都有种天生的自信,一看就是被父母无限尊重、悉心宠爱出来的。是这些尊重与宠爱给了你们勇气去做任何事,包括任性。譬如,陈云开一声不吭就敢把志愿填成北京的学校;譬如,你睡一晚,便下决心要为自己的青春画好起点或句点。这些,我做不到,江忘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做不到,才被你们吸引吧。”
禾鸢那剪水双瞳微闪:“我,就不多说了,早有逃离的心。至于江忘,虽不愁吃穿,却来自离异的家庭,外面的风言风语,你也听过一些。别看他平日连句重话没有,其实很难搞……”
“江忘难搞?”我不赞同,“世上没有比他更好摆平的人。”
“那是对你而言。”禾鸢眨眨眼,语气陡然暧昧起来,“别告诉我,你没察觉到,江忘对你是全然不同的,具体哪儿不同我暂且形容不出,只能说,如果今天是我高考失利,他绝不会为了我跨越半座城,只为送一袋板栗。”
我察觉到了,我当然知道。
然而,我三番五次地从陈云开手下解救他于危难,他对我特别不是应该的吗?!
可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何到十八岁生日这天,禾鸢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弄得我心烦意也乱。
“买条花鲢做水煮鱼片,江忘喜欢吃。”当日去菜市场采买,我妈念念不忘她的乖邻居。
他不一定会来。我差点脱口而出。
按理说,他应该来。但以往每年都是我傻兮兮地提前通知他,逼他准备礼物,从没试探过他到底记不记得我的生日。
因为川城人都习惯过农历生日,光记住几月几号没用,得查询今年的农历生日那天对应的是阳历的哪一天。而江忘的脑子里一般只放药物、实验、仪器等这些冷冰冰的东西。
今年,我故意没说。
不过,我也喜欢吃水煮鱼片——
“买买买!”我豪氣冲天。
十八岁的意义特殊,连陈叔陈妈都刻意抽出时间来帮我庆祝。陈阿姨更是送了我一个好大的美少女蛋糕和一枚镀金的小皇冠吊坠,被串在链子里。
陈云开眼红:“我的妈,你这阵仗,别是要在今天公布她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吧。”
“亲生女儿算什么?!”陈妈柳眉微挑,“我一看见月亮,就好像看见当年的自己,连成长轨迹都和我年轻时差不多!”
“怎么就差不多了?”
她掰着手指数:“你看,成绩不上不下,是吧。勉强考上医学院却只能学护理专业,对吧。将来嫁给鱼塘主的儿子,不也就是塘主夫人了?!”
“哦,不。”说着说着,陈妈一副扼腕的表情,“月亮比我幸福。她要嫁的不止是鱼塘的继承人,还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呢!”
忽略成绩不上不下……勉强考上医学院……这些言论,我还真有点被幸福砸晕的意思,差点就转身问陈云开:“谈恋爱吗,亲?算计你家产的那种。”
陈云开还是老样子,不反驳,也不回应,将手插在口袋装大爷。
晚餐即将开始,我爸说忘了买饮料。陈大爷终于有了反应,主动提出去跑腿。我见机会不错,跟了出去。
此前我做过准备功课,搜索了许多告白大法,最值得借鉴的一条就是“出其不意”,听说成功率较高。
陈云开出门买饮料,就听到一番告白,够让他出其不意了吧?我口干舌燥地揣度。
然而,直到他买完饮料进小区,我都没胆子说出那四个字。
果然,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最终,我决定,开不了口……就动手吧!
我想象的画面是,我出其不意地冲上去,抓住陈云开的手。他会挣扎,但挣扎不掉,最后只能顺从我。接着,他一只手拎着饮料,另一只手拎着我回家,完美。
好吧……
你们是对的……
我连话都不敢讲,还有贼胆动手?!
幸亏那时的旧小区没安装摄像头,没能录下我的滑稽。所以,没人知道,从小区铁门到单元楼这段距离,我曾好几度伸出手向前,试探又试探,却始终不敢往那指尖上凑。
等我真的鼓足勇气豁出去,陈云开行走的步子忽然停住,我撞上了他挺直的脊梁。
“喂,过来。”
他侧身,朝我招手,让我站到他的位置上去。
紧张得迷迷糊糊的我听话地移动了脚步,而后发现,他让我看的是头顶的月亮。
从这个角度望去,那一轮月亮正好与单元楼下的一盏路灯倚靠着,有点怪模怪样。陈云开贱兮兮地道:“和你挺像,好胖。”
突然,我就不想告白了。
“陈云开,如果未来你成为孤家寡人,好好想想为什么。”我学着我妈那恨铁不成钢的口吻,狠狠一下踩在他的脚背上,看他在原地跳脚,冷笑。
至于我对青春的交代……
还不允许烂尾了?!
总之,那一整晚,我都郁郁寡欢。
“怎样,怎样?”晚饭后,禾鸢迫不及待地跑来打听我告白的情况。
我还没说话,她看我一脸斗败的公鸡的颓唐样,放心了,翻起白眼来都止不住眉开眼笑:“还以为你多成气候。”
我在床上挺尸,半个字都不想接。
“嘿。”她踢我几下,将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扔给我,“成人快乐。”
瞧着那份来自赢家的施舍,我更是怀疑人生。
禾鸢趴下来,与我头挨着头,海飞丝的洗发水香味盈满鼻腔:“听说长得好看的都去学医了。等你开学,进了川城医学院,哪儿还会记得谁叫陈云开?!实在没人选,江忘也不差啊,你考虑……”
我终于转了一下头,“你别这么说,不然,我真会以为他那什么我。”
“难道不是?!”她发出灵魂般的反问。
“如果你那什么谁,会忘记他的生日吗?”
禾鸢笃定:“当然不会。”
“那得了。”我更有气无力,语气却肯定,“他不那什么我。”
他完全忘了,别说礼物,连句走形式的生日快乐都没有。
一时间,禾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是瞧着过于丧气的我,忽然问:“我比较好奇的是,你究竟是因为告白没成功而伤心,还是因为没接到祝福的电话……”
这个问题直到禾鸢离开,我也没回答。
甚至,那整个暑假,我都在伤春悲秋地想答案,玩乐的心思早已退潮。
但渐渐地,我发现,答案是什么或许只有我自己觉得重要。
因为等禾鸢与陈云开背起行囊北上的时候,我们都没能见到江忘一面,更别提得到一句迟来的生日快乐。
陈云开离开川城那日是清晨。
为了将就禾鸢,他也选择坐火车。我去送他们,临出门前还穿上了陈云开送的生日礼物——一双粉色的耐克运动鞋。
“说好的高跟鞋呢?”收礼物时,我不满。
陈云开:“耐克不产高跟鞋,怪我喽。”
他永远答非所问,妥妥的直男了,气得我想抡起刚买的饮料砸死他。
不过,离别那天,在我被陈云开拉着飞奔于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时,我一下觉得他很有先见之明:得亏不是高跟鞋。
但我最终只能将他俩送到检票口,没法儿去站台追着火车跑,活生生错过一场痛哭流涕的表演。
不过,川城的火车站还挺人性化,一早就开始放有关离别的抒情歌。
我抓紧机会含情脉脉地对他俩讲:“歌词代表我的心。”
哪知陈云开这个不怕死的,嘴贱道:“你的心是不是太多了?”
我脑袋瓜里一下子嗡嗡的——
“滚!”
谁能预料,我和陈云开的第一次分别,全然与泪水无关,只有一个滚字?
可估计只有我自己清楚,在看着他俩拉起行李箱并肩进站的背影时,我的眼睛泛起过酸意。
我以为,只有电视里那种声势浩大的别离才能激起我心中的涟漪,却不料,那些朝夕相对的故友,他们仅仅只需要一个背影,就能让我措手不及。
那日,去火车站时,我们还是鸡飞狗跳的热闹的三人,再回来,闹腾腾的家属院已如一座空城。
明明只走了两个人。
回到小区,经过那棵越来越茂盛的大树,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
这棵树好像不会再长高了,恰恰遮住江家的窗,枝叶茂盛。我看了没一会儿,那茂盛仿佛忽然变成一簇簇热烈的苗,迎风舔着我灵魂中最脆弱的地方。
我的脑子里不断闪过禾鸢回首挥别的动作,以及回家的路上,撞见的常婉与江忘。
他俩结伴进了川城最大的图书馆,不知道是去买书,还是去找资料。明明距离那样近,我却一下子觉得,很多东西都远了。
虽然很多人对我讲,分別是成长的第一课,但没想到,这一课,比预想中让我难过。
A:“现场环境安全。小花、小花,你怎么了?病人无反应,心电图显示有室颤现象,准备除颤。”
B:“除颤仪、导电糊、生理盐水已就位,请求操作开始。”
A:“电击一次、电击两次……病人持续无自主呼吸,准备胸外心脏按压。”
B:“01、02、03……”
嘀,嘀,嘀。
A:“抢救失败,小花彻底死亡,可以吃了。”
东门小卖部,我静静地看着店员从电器里取出的那桶爆米花,不太敢伸手拿,感觉跟接尸体似的。
进了医学院,我才知道,大家耍宝或骂人都不用俗语,只用专业术语。谁听不懂,谁就是傻子,连小卖部和食里堂的阿姨大叔们都因地制宜,信口就能拈来几句,譬如现在。
“再、再来三杯奶……”话没完,戏精店员疑似要开始念泌尿方面的专业术语,我瞬间就不想喝奶茶了,抱着那桶甜香蓬勃的爆米花挤出人群,捧给杜婷。
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
谁能想到,我一个护理学院的居然和杜婷分到同一间宿舍。
不止杜婷,还有刘萌萌——之前也住家属院,是杜婷的小跟班。这姑娘很没主见,从小受杜婷的挑拨和我不对付。
但那都是过去式了。
因为,如今我也成了杜婷的小跟班……
没办法,我这个人吧,特别识时务,觉得初来乍到新环境,有几个熟人总比孤军奋战好,尤其在寝室。
毕竟,根据小道消息,医学院里的宿舍内斗比普通大学里的宿舍内斗更厉害,因为各专业的互相看不上。
不得已,我一个学护理专业的只好牢牢地抱紧杜婷的大腿,主动给她买零食。
谁叫她读的传染病学是川城医学院最新确立的人才培育方向,学校提供的资源和关注程度都较高,在我们六人间宿舍里理所当然地排第一,成为老大。
“那我呢?”刘萌萌刷存在感。
她人如其名,偶尔犯点傻,长得不算漂亮,却自有可爱之处。
杜婷默默地背着川城医学院的专业鄙视链,直言不讳:“你们普外的……呵呵。”
尽在不言中。
明明杜婷话没说完,刘萌萌却啊了一声,课还没上呢,我们已经被吓得生无可恋。
“没事。虽然累,却赚钱多。”我迅速谄媚。
我哄了老大,老大面前的小红人,我也不能怠慢。
那二人果然被我取悦,尤其杜婷。她拍拍我的肩,表情轻松:“月亮,你也别灰心。你们护理学院虽然没什么闪光点,但至少有怼天怼地怼世界的特权。”
“还有这种说法?”
我当即觉得厉害,杜婷继续笑嘻嘻地说:“因为江湖地位没办法再低,不需要畏忌。”
正如一只野生猴子也能毁了天庭,只要有胆子。
相处几日,我发现,杜婷虽傲气,还嘴坏,却没坏到骨子里。否则,她堂堂宿舍老大,还不抓紧机会抱团修理我,更别提和我聊什么鄙视链的问题,还警告我哪些能惹、哪些不能惹。
这不,现在她还来鼓励我,说我可以招惹全世界,只要我敢。
尽管事后我才反应过来:“你确定不是想推我进火坑……”
不过没关系,刚进校,一切都是崭新的。
我兴致勃勃地拉着杜婷和刘萌萌到处踩点,一圈逛下来,半个上午就过去了。
到饭点儿的时候,我们恰好路过蔷薇餐厅,听说这是川城医学院最著名的食堂,今日还有“糯米排骨”限量供应。我拉着杜婷和刘萌萌一阵狂奔,生怕抢不到它闻名遐迩的招牌菜。
结果,到了食堂,只有我们三个乡巴佬在紧张,其余大多数学生都井然有序、步伐轻盈。
“不好意思,紧张的只有你。”杜婷和我撇清关系,“大家看惯了生死,谁还在乎一碟菜?就你没出息。”
呵,我没出息……
你倒是别夹我碗里的排骨啊!
坐定后,杜婷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了自己的那份,开始将魔爪伸向我的餐盘。
没等我骂一句得寸进尺,那块排骨又骨碌一下滚回我的餐盘。我顺着杜婷的视线抬头,终于发现江忘。
为什么用上“终于”二字,我没空细想,不过,我知道杜婷收敛的缘故。
据她所言,在川城医学院的鄙视链上,肿瘤学专业吊打其他所有专业。其上可申请973(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下可发送到新英格蘭——就是那个拥有全美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基地,名校随便一指都是麻省理工级别。
杜婷:“出来就业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典型的钱多、事少、医患关系和谐。所以,看见他们就绕道吧,人家属帝王蟹的,活该横着走。”
肿瘤学专业的是帝王,那在博士后科研流动站研究肿瘤的是……
“王中王?”我忍不住嘴贱,“你以后要我怎么直视火腿肠。”
好的,我承认,我还介怀江忘那句没能传达给我的生日快乐。
错过了时间不要紧,好歹补上啊!补上的疤,总好过灌着风的伤。
况且,我实在不信江忘忙得彻底忘记了我生日这件事,毕竟我可是很有心机地在QQ空间挂了整整一个月的说说:祝我成人快乐。
这条说说,连小学没联系的甲乙丙丁都跑来点赞,偏偏缺了他。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所以,我也要故意和他过不去。
食堂。
江忘距离我不远,却好似没发现我,正与另一个轮廓出众的硬朗型的帅哥并肩朝饭菜区走。不知那帅哥在说什么,忽然笑嘻嘻地将胳膊搭上江忘的肩。江忘没躲,还是老样子,对谁都温和。
不过片刻,食堂里有了骚动的迹象。
女A:“喂,那不是科研流动站的常放吗,流动站不是有专门的餐厅?”
女B:“这是重点?重点是他旁边还站着江忘。”
男C:“看来两人的‘关系实锤了,否则干吗绕远路跑来蔷薇来吃饭?!肯定想避开流动站的耳目腻歪。啧,世风日下。”
女A:“瞧把你酸的。就算是,什么年代了?你要不服气,也十八岁念博士、进流动站试试。不行就别叽叽歪歪,先把医用物理考过再说。”
以上对话信息量很大,至少我弄清了几点——
江忘身边那个帅哥叫常放,两人过于亲密尽人皆知。
可我的关注点是,为啥他身边的人都姓常……好像上辈子纠缠不清,这辈子来续前缘似的。
女A:“不过,你们猜,究竟常放是男生的角色,还是……”
女B:“看性格就知道,肯定常放啊!”
女A:“可江忘好像稍微高一点儿!”
……
当话风越来越歪,我情不自禁地将筷子一摔,动静略大,引来侧目。
尽管某人遗忘了我的生日,尽管他有时间陪常婉,却没空给我这个大哥打一通电话,尽管他把那句“有空一起庆祝”只当作随口一说……我依旧没办法听除我以外的别人,诽谤他半句。
得亏我反应快,刚摔筷子,一个周详的计划已在脑子里生根——
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我刻意与江忘表现亲昵,甚至叫他几声honey,一传十、十传百,他和常放的流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打定了主意,我说干就干。等江忘打完饭菜往回走的当头,我咻地从椅子上站起,眉开眼笑地冲他招手:“嘿!”
青年的视线果然准确地投来,包括整个食堂的。
众目睽睽之下,我鼓足勇气,张嘴一句:“亲……”
结果“爱”和“的”字根本没机会说出口,我便见那束目光里竟闪过冷淡的痕迹,最终悄无声息地移到别处,当我不存在。
立时,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周边的讥诮声更大。
“哈哈哈。”
杜婷也发出小声的嘲笑,再无所畏惧地将我的排骨重新夹到自己的餐盘里,阴阳怪气地说:“林月亮,想蹭热度想疯了吧,这脸打得啪啪响。”
我表情生硬地坐回去:“这不是……为了红吗。”
刘萌萌咬着骨头,若有所思:“婷姐,我觉得月亮这么做有道理。你想,如果全校都知道我们301宿舍住了江天才的大哥,以后走哪儿不威风?!”
她们讨论着威风,我心里却刮起龙卷风。
大哥都是用来出卖的。在那一天,我接受了这个血淋淋的现实。
我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夜晚的宿舍台灯下,我戳着十二岁那年江忘送的日记本,愤怒地把中性笔尖儿都戳断了。
我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前阵子他还好好地给我送板栗,怎么朝夕间就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就算他情窦开了,被常婉吸引,想谈恋爱了,也不至于不认大哥啊!
难不成,他知道我会搞鬼?
还是……常婉要求的?因为我在小吃店和她树敌?
可是,就算要划地绝交,至少在食堂的时候,他也应该与我敷衍地讲几句啊!
让我红一把,再绝交,也不迟嘛……
想到这儿,我更加愤怒,爬上床的动静不小,惹得下铺的杜婷象征性地踹了顶板一脚:“赶紧睡觉!你不想参加开学典礼,我还想。”
“我不!”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神经。”
开学典礼无趣得紧。
唯一与高中不同的是,在室内的大阶梯教室举行,不用受太阳暴晒。加上我昨晚没休息好,便在一阵阵的讲话声中昏昏欲睡。
我当然不期望谁会站上讲台发言,毕竟我与江忘之间岂止隔着银河。作为梁钦的学生兼助理、科研流动站新锐,新生典礼这种场合,哪需要占用他的时间。
但我不期待,杜婷和刘萌萌却表现得很积极。两人一大早就起床折腾化妆,搞得跟来相亲现场似的。
要不怎么说,杜婷的高冷仅限于表面,骨子里还是小女孩儿呢。
她估计期盼着跟《恶作剧之吻》里的一样,偶遇一个“江直树”,来场酸酸甜甜的恋爱,以回报过去十八年的牢笼生活,不料代表新生致辞的是个女孩。
杜婷哀号:“这下好,本来还想报名参加新生运动会的,瞬间觉得没意思。”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江直树。如果一定要在川城医学院挑出一个,我家江忘还靠点儿谱。
毕竟,他脑子不错,还姓江!
但可惜,他已经不是我家的了。
不过,讲到新生运动会,我倒蛮感兴趣。
听说医学院的运动会别开生面,比赛的方式趣味横生,全然不同普通的田径赛和跳高。
川城医学院的新生运动会是历来传统,每年九月底开始,以每个学院为单位,自发报名,为学院争光的有现金或其他等值奖励。学校举办活动是为了大家强身健体,更为增强同窗的凝聚力。
鉴于我运动神经不太发达,所以,去院里拿报名表的时候,我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两个比较轻松的项目:担架传递、以形会意。
前者的规则为五人一组,每组挑选四个学生抬担架,剩下的那位则模仿病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待哨声响,大家一起与“死神”争分夺秒,为将来真正上“战场”救死扶伤做铺垫。
至于后者,娱乐性更多一些,类似许多综艺节目里面的“你比我猜”。
“有的患者被送来时意识不清,无法开口说话,医护人员只能通过比画和手势来进行初步判断,所以要锻炼你们的常识和想象力。”负责运动会的老师说。
总之,训练过程中,大家果然快速记住了许多同系学生的名字,有的更迅速地建立起友谊,默契越来越好。
“默契?”杜婷翻白眼,“你就一负责躺尸的,需要和谁培养默契。”
我不服气:“躺尸也是个技术活好不好!”
“比如?”
“比如我可以提前一周少吃点儿,给他们减轻负担。”
事实上,我也挺争气,居然真管住了嘴,一周没动零食,迅速往下降了三斤。
然而,意外大概就是生活的常态。
比赛前一日,我们组负责担架传递的一个男生打篮球时不慎拉扯到肌肉,上半身与两处胳膊都隐隐作痛。可临时换人已来不及了,看着简单的项目,实际特别讲究平衡训练,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是我人生中离后悔最近的一次——后悔为什么会觉得躺尸是最轻松的活儿。
老实讲,我想过会输,但没想过是大型“人仰马翻”现场。
他们是一群新手崽子,求胜心切,根本没把我当病人。我感觉浑身的肉都在风中不规律地抖。
恰好在高速前进下,受伤的那位同学体力不支放弃了。即便有黑绑带束缚,大家还是被倾斜的重量压得松了手,我就悲催地翻了个儿,脸朝地。
我条件反射地微微曲腿保护,于是,凸出的一双膝头和鼻尖在与塑胶跑道摩擦间起了“火”。
跑道两旁設有专门的医护点。我刚落地,身着白袍的师兄师姐们已经迅速出动,身体力行地show给我们看,什么才叫专业。
师兄:“有外挫伤,不过创面不大。”
师姐:“脊柱无明显侧凸,关节也没有脱位现象。”
……
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些新生根本连菜鸟都算不上,难怪需要开展运动会和训练。
其实,当初想报考医学院只是我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妈与江忘的影响都有一点点。后来,则听大家都夸医生护士是天使……我为了当天使,也是很努力了。
可直到摔在运动场上那一刻,身临其境被关怀的那刻,看着面前那些励志为生命护航的白衣青年,我才真正对进入这所学校感到无悔。
“你一会儿后悔,一会儿无悔的,到底悔不悔?”
事后,我与禾鸢聊QQ,她一如既往地挑我的刺。
“不悔!”我说。
如果我的使命能够让所有惶惶无措的心安定,那我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一想到,以后我也会有和师兄师姐们一样,拥有雷厉风行的速度、全神贯注的眼神、极专业的判断……
“既然没事就赶紧让开吧!”
被确认伤势无碍后,我下一秒就被无情地逐出跑道,立刻怀疑起刚刚那一腔热血到底有没有沸腾过。
很幸运,担架翻了,却并未给我造成活动受限的情况,只不过,我的膝盖还是被磕伤了,只好缓缓地挪去医务室上药。
(下期连载详见《花火》10B)
下期预告:
受伤的林月亮在医务室打电话给林母撒娇,挂断电话时,却在屏幕里看到了江忘的脸。林月亮赌气要离开,却被拦下。男孩的轮廓越靠越近,将心里的疑问摊开:“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陈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