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泽希 刘鸣筝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李昂的中篇小说《杀夫》灵感来自旧上海十里洋场奇闻“詹周氏杀夫”,这起凶案发生于抗战胜利前夕的上海。李昂创作的小说《杀夫》于1983年出版,并获得当年《联合报》中篇小说首奖,在当时的文坛引起很大震动。原著改编的同名电影由汤臣电影公司出品,曾壮祥执导,夏文汐、白鹰主演,于1984年上映。电影上映时正值台湾新电影兴起,由于该电影中有对于性爱和性暴力的描写,所以在当时是比较有争议的电影。
以往的研究中,对于《杀夫》的研究有很多角度,讨论中国的性别文化者有之[1],讨论语言符码的特征和意义者有之[2],讨论女权意识者有之[3],从反封建角度论述者有之[4],从精神分析角度者论述者有之[5],取得了比较丰富的成果。本文从文学作品及其改编作品的比较角度对《杀夫》进行研究:小说《杀夫》和电影《杀夫》都是比较优秀的作品,因此小说和电影各自的处理手法之间的比较就有了相当的研究价值。
从叙事手法角度看,小说采用倒叙的方式展开。小说开篇展示了几则新闻,用新闻报道的形式将林市杀夫的事件进行概述,并通过林市自己的供词以及新闻报道对于事件的猜测,将整个故事内容和时代背景进行了交代。新闻报道的最后还呼吁“妇辈看了能引以为戒,不去学习洋人妇女要求妇女平权、上洋学堂”。从这里可以看出,旧时代将林市杀夫的行为归因于妇德低落。从这些新闻报道,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事件发生的宏观社会背景——事件发生的时间、当时社会的价值观、杀夫事件的结局。
在电影《杀夫》中,去除了新闻报道的部分,采用了正序方式,没有预先交代事件的结局。从林市小时候看见母亲被军服男子侵犯开始,演绎到最后林市杀夫结束。
小说《杀夫》的倒叙描写更重视故事本身的悬念,也呼应了作者写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李昂在接受采访时也说她创作的灵感来自偶然翻到的一本《春申旧闻》,其中记载的都是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奇闻轶事,以此为契机,才有了小说《杀夫》的创作完成。所以小说中新闻的加入和倒叙的写法是更具有想象空间的。
电影摒弃了倒叙的手法,更注重把故事讲清楚、讲精彩,艺术加工让位于写实手法。虽然排除了小说开始的内容,但是电影的手法和内容是忠于原著的。
小说和电影的人物都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群体:受虐者、施虐者和看客。林市和林市母亲这一类角色属于受虐者,为了换取食物和生存空间,放弃了尊严甚至自己的肉体;军服男子和屠夫陈江水属于施虐者,通过虐待女性而得到快感并给予受虐者一定的生存必需品;阿罔官和其他村中的妇女、族里父老一类角色属于看客,在施虐和受虐过程当中并没有直接的参与行为,但是对于情节的推动有很大作用。从这三个群体出发,小说《杀夫》和电影《杀夫》在矛盾处理上有一些不同之处。
在小说中,林市小时候,目睹母亲与一名军服男子发生性关系以换取食物。小说对林市母亲进行了如下描述:“隔天早晨醒来,林市就不曾再见到阿母。林市往后断续听来不同的传言,有的说阿母在夜里被沉江……有的则说是阿母选择与那军服男子私奔。”从原文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林市母亲大致的结局是被制裁或被驱逐。这种制裁和驱逐是族人对于林市母亲一个人施加的,大家对于军服男子这个施暴者是畏惧三分的:“有老族人说奸夫淫妇理当要系在大石头上沉江,但马上说这只是古礼;有人也立即小心提醒:那军服男子不知来自哪个兵团,以后怕不好交代。”也就是说,所谓制裁实质上是看客对于受虐者的制裁,大家对于施虐者并没有做出惩治的举措甚至尝试,因为他们屈从于强权,缺乏惩治施虐者的勇气。所以,在小说中,林市母亲作为一个悲剧人物,在看客的言与行中完成了暴露社会现实的使命。
电影《杀夫》中,林市的母亲在乡亲们赶来之后,选择了拔出军服男子的刀自裁。这里的改动呼应了影片中林市杀夫的行为。林市和其母亲在实质上都是用自己的肉体换取生存。但是最终林市母亲选择了自杀而林市选择了杀夫——这是受虐者自我制裁还是制裁施虐者的差异。电影通过这两种不同行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赞扬了林市,明确了制裁施暴者才是正途。电影将林市的觉醒与其母亲的死亡放置在前后呼应的位置,女性对于悲惨命运的态度和行为的差异产生了效果鲜明的对比,具有更强的冲击力。但是电影的这种处理方式,弱化了林市母亲的悲剧性,对于看客的心理和形象塑造不如小说深刻。
小说和电影都有很多具有深刻内涵的意象,如:性与食物、饥饿感、梦境等。本文以性与食物的角度为例。
小说中林市嫁给陈江水的新婚之夜的描写是:“喝醉酒的陈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待静止下来,林市几乎昏死过去,陈江水倒十分老练,忙往林市口中灌酒,被呛着的林市猛醒过来,仍昏昏沉沉的,兀自只嚷饿。陈江水到厅里取来一大块带皮带肉的猪肉,往林市嘴里塞……”这里林市获得食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林市本人将食物与性联系在了一起,后来林市吃猪肉的状态也与林市母亲之前吃东西的状态非常相似。在这里,食物与性产生关系是由于林市小时候目睹母亲与军服男子的行为而形成的一种心理暗示:食物因性而产生,性与食物存在内在联系。
在电影中,林市与陈江水的新婚之夜,增加了一个小说中没有的细节,就是陈江水和林市发生性行为之前问林市:“你饿吗?”林市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反应,随后陈江水和林市发生了性行为,发生过程与小说无异,发生性行为后,林市得到了一碗饭。可见,在电影中,林市没有主动在性与食物之间建立联系,是陈江水替她建立了这样的联系。这样的处理方式抹杀了林市母亲的遭遇对林市的影响,割裂了林市与其母亲之间的关系,降低了作品的深度。
以往很多研究都从女性角度看待《杀夫》的小说和电影,事实上,在旧时代,女性意识总是与反抗意识相关联[6]。但是,在《杀夫》中,林市的悲惨遭遇,不仅因为其作为女性的性别地位低下,更因为其经济地位低下、社会地位低下。因此,林市的杀夫行为,不仅是其女性意识觉醒,更重要的是其反抗意识的觉醒——反抗她的丈夫,反抗她丈夫所代表的所有压迫她的人和制度。
小说中林市杀夫时的幻觉很好地反映了林市的反抗意识。
幻觉一,将陈江水当成一个军服男子并将其杀掉。林市身世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是军服男子与其母亲发生关系导致林市成为孤儿,林市在潜意识中杀掉军服男子,是对他害得自己失去母亲的报复,是对自己早期生活状态的补偿,是对自己现实生活不满意状态的救赎。
幻觉二,将陈江水当成一头猪杀掉。这呼应了她第一次与陈江水发生性关系时的描写:“叫声由于持续不断,据四邻说,人们听伴随在夜风咻咻声中的林市干号,恍惚还以为又是猪嚎呢!”并且第二天陈江水在和帮工们闲聊时也曾这样描写:“猪嚎连声中,一个帮工突然拔高声音朝陈江水喊道:‘昨天你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叫?’”陈江水让林市看自己杀猪并且把内脏塞给林市,林市杀夫时也便伸出手去掏那肠肚。林市将陈江水当成一头猪,是因为林市认为陈江水对待自己就像对待牲口一般,所以林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以体现其内心深处对于过去种种非人待遇的反抗。
幻觉三,在血液喷溅时林市看到了“一截血红的柱子”,随后“伴随一阵阵猛烈的抽动,那柱子转为焦黑倒落,纷纷又化为浓红色的血四处飞洒”。这里的意象呼应了母亲与军服男子被人发现后,分别被绑在祠堂的两根大柱子上的记忆。这是林市对于母亲的最后记忆。柱子由红色变为焦黑,暗示着母亲已经死亡,林市由此放弃了对母亲结局的幻想,也是对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记忆的一种回应和极端的告别。
在电影中,林市杀夫情节的处理与原著有较大区别。电影中,陈江水殴打了正在祭祀的林市,并再一次对她施虐。施虐结束后,陈江水独自睡去,林市看着陈江水的杀猪刀若有所思,然后拔出刀将陈江水杀掉。影片没有对于林市幻觉的描述,虽然在前边的一些情节中将林市处理成了一个精神恍惚的形象,但是在结尾杀夫片段,林市看起来是清醒而理智的。并且在杀夫的这一片段,电影加入了节奏感很强的背景音乐,从林市拿起刀的那一刻开始,背景音乐就仿佛是观众的心跳声一般,既沉重又紧张。影片中还将杀夫过程处理为长镜头,展示的一直是林市,没有陈江水,这一方面是由于影片不能过于血腥暴力,另一方面也使整个杀人场景更具有艺术性和冲击力。林市每刺下一刀,鲜血就喷溅到自己白色的衣服上一次,慢镜头的处理使每一刀都触目惊心,血液喷溅的状态都十分清晰,视觉冲击力非常强。
所以在小说和电影中最后林市杀夫这一情节处理上,小说的细节感要优于电影,电影的冲击力要强于小说,两者对于女性反抗意识觉醒的传达是相通的。
小说《杀夫》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功,相较之下,电影《杀夫》的改编总体上是成功的,在尊重原著故事结构的基础上,将矛盾突出,将视角锐化,通过配音、剪辑等影视手法增加了视觉冲击力,并且对故事发生的时间做了弱化处理,使故事增加了普遍性,更能打动人心、引起观众的共鸣。
但是,电影《杀夫》作为一部剧情片,其本身的艺术性不高,对于镜头语言的运用也没有给人很大惊喜。电影海报选择了女主角扮演者夏文汐的一张较为性感暴露的照片,与影片实际内容脱节,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观众,使电影披上了一层情色的外衣,进一步削弱了其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