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强 陈惟杉
亲历者
杨毅强 中国科学院研究员、长征十一号运载火箭原总指挥
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历程,生动诠释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英明论断。
我在1987年进入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当时航天事业还处在最低谷。新中国航天事业的历史总共有63年,我经历了其中的31年,大致是一半时间。
如果将中国航天60年的历史分成3个20年的话,1978年之前的20年算是起步,但是那个时代留下了两方面难能可贵的东西。
第一方面是那个时代建立起来的完整的科研生产体系,一院(编者注:即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又叫型号院,战略导弹和运载火箭研发都在这个院进行。它的基本构架除了院本部,还有总体部、设计所,也就是火箭各个系统的设计所,还有很多“7字头”的专业所,比如703所就是材料工艺所。此外,还有试验站和对应的厂,和苏联的模式非常一致。
第二方面是钱学森留下了一套航天管理理念,总结起来就是两条:第一条是系统工程,第二条是技术民主,这是一直坚持到现在的。
系统工程的核心首先就是一切服从总体,用俗话讲就是“一加一大于二”,具体体现便是总体设计部,通过这种组织机构的设置,保证航天这样庞大工程的最优化;其次就是所有项目的研制都要有严格严谨的研制程序,1963年钱老就在东风3号导弹研制时提出制定了严密的研制程序,钱老尤其提出要进行充分的地面试验。
钱老留给我们的第二条理念技术民主,我认为在这一点上中国比苏联强,比如近几年俄罗斯的航天事业一直在遭遇挫折,除去经济低迷、人才缺失等原因,最大的问题出在管理上,靠设计人员无限负责带来的问题就是极端的不稳定,出现了很多低层次的问题,比如火箭的速率陀螺装反了,就是因为他们不是靠一套严密的体系文件和作业文件来考核,而是靠人。
从1978年到1999年这20多年,中国航天走过了一个很艰难的过程。
“文革”结束后科技事业焕发了青春,特别是从1978年到90年代初的十几年是收获的季节,比如成功完成了第一颗通信卫星发射、向太平洋发射洲际运载火箭、水下发射巨浪一号导弹这几项任务。
但是从90年代初到1999年,却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那时我们出现了很多次失利,于是就开始反思其中的原因。
当时我们在反思时用了一个通俗的说法:“旧的丢了,新的没学会。”什么叫“旧的丢了”?就是过去靠搞大会战、靠阶级斗争,那时一院的主力是1960年到1965年的大学生,他们学会了苏联的那套东西,靠人的极端负责来干事,这批主力到90年代正好是退休的时候,而“文革”十年没有大学生,也就意味着有整整10年的断层。随着这批人的退休,老的、苏联的那套东西没有了,但是美国等发达国家依靠体系来管理的方式还没能学会,这造成当时多次失败。因此我认为当时最大的收获就是建立起我们的一套质量管理体系。
比如那时我们讲得最多的就是技术归零——定位准确、机理清楚、问题复现、措施有效、举一反三。
首先对问题的定位要清楚。其他工业领域在出现问题后首先想到的是更换,比如一个灯泡坏了,会换掉它,但是很少深究它为什么坏掉。航天本身是高风险行业,特别对运载火箭来讲,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不存在更换的可能,所以定位必须准确。其次是机理要清楚,也就是为什么会出问题?再一个就是问题复现,找到问题后还要将其复现,然后还要有措施,进行验证。最后是举一反三。
此外,我们当时还有一个理念:所有的技术问题背后都有深层次的管理问题。比如有一次在西昌发射场靠人抬一个关键部件时把部件摔坏了,这是个严重事故,但如果简单归因为相关人员责任心不强就太武断了,其实背后有两件事值得深思:第一,岗位配置是否合理。比如相关人员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凌晨3点,当天上午又忙了8个小时,这就是在人力管理上存在问题。第二,在手段上能否用机器代替人?
所以我们当时就提出了管理归零,即过程清楚、责任明确、措施落实、严肃处理,最后完善规章。我认为在这方面美国人的严谨值得我们学习,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比如美国人吊一颗卫星,有二十几张表格,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在挂钩和挂点之间肯定有标识。可能起吊只需要一分钟,但准备需要半个小时,因为要吊起的不是一块砖头,而是高价值的航天器。美国人依靠一套严格的体系文件一方面可以控制很多风险,同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对工作造成影响。
因此我们在90年代经历了一个从强化管理向规范管理的转变。所谓强化管理,就是依靠惩罚,而规范管理就是依靠一套严格的规范,由此中国航天开始建立自己的质量管理体系。
比如从源头抓产品质量,航天元器件从选用开始,到选完后的订货,再到复验,一直到安装之前的检查,是一个很长过程。例如在复验环节,购买了100个电路,会随机抽出10个做破坏性试验,如果其中一个坏了,可能是小概率事件,但如果说两三个都坏了,那这批电路可能就报废了。
这套严密的制度保证了我们在后期很少出现失败。可以说从1978年到1999年是腾飞阶段,同时我们也经历了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断层、人员流失的阵痛。
90年代时,中国跟法国、日本、俄罗斯、美国相比差距还比较大。但经过多年的跨越式发展,我们已经成为航天大国,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重大工程的实施,比如人们熟悉的载人航天工程;再比如探月工程的绕落回,其中“绕”和“落”已经实现;再比如以北斗為代表的重大空间设施的建设;另外就是新一代运载火箭的研制。
新一代运载火箭分为长五、长六、长七、长十一四型。长五的特点是“大”,低轨运载能力可达25吨;长七为中型火箭,低轨运载能力为13吨左右;长六和长十一都是小型火箭,长十一也是唯一的固体火箭。
在长十一立项时,很多人认为固体火箭没有用。当时我们就提出来,一方面是满足国家的一些应急需要,剩下就是满足商业化和国际化的需要。固体小型火箭集成很快,如果把发动机和其他部件都做好存放在仓库里,6个月内可以完成组装,运到发射场后可以在7天内完成发射。这对于有快速组网需要的小卫星很重要。
另外,固体火箭还有价格优势。目前,国外发射卫星每公斤大概30万元到40万元人民币,国内每公斤十几万元到20万元人民币。固体火箭发射卫星的价格相对便宜,长十一的价格大概为每公斤15万元左右。
长十一已经成功发射了多次,长五、长六、长七的首飞也都取得了成功,新一代运载火箭为后面的长九,也就是登月火箭的研制打下了一个比较好的基础。
我做过一个统计,1970年到1978年共发射了12次火箭,1979年到1999年间完成第54次发射,2007年完成第100次发射,也就是在2007年以前,用30多年的时间打了100发火箭,2014年完成第200次发射,也就是7年的发射次数顶前面几十年的发射次数。再从中国在轨卫星数量来看,目前是200颗左右,仅次于美国。航天大国的地位就是靠这些指标体现出来的。
中国航天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主知识产权和有梯次的队伍,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东西。
编辑:陈惟杉 chenweishan@ceweekly.cn 美编:孟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