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

张奕玮

“明日A-02和C-08地区将有三级海啸，请相关居民提前检查模拟系统，如出现故障请联系海洋办事处……三日后C-01地区有95%的概率因降雨导致大面积山体滑坡，请相关居民尽快迁出，如便携系统出现故障，请立即联系迁徙办事处……”

根据紫外线强度自动调节成半透明的天花板上镶嵌着播放器，男孩坐在地板上，屏息凝神地听完当天的灾难预报，然后像终于被判决了一般，脸色变得苍白。将做到一半的贝壳项链扔到地上，男孩愁眉苦脸地走向房屋中心的控制面板。

“爸，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听说12岁以后就可以自主选择是留在地球还是去移民新星了吧……”男孩恳切地看了身旁的中年男子一眼，“你带爷爷和我一块儿离开吧，天天跟蜗牛似的带着房子跑来跑去的有什么好？新星那边的自然环境稳定，房子跟100年前一样是固定的呢！”

中年男子将面板上的模拟开关打开，调整到海洋模式。墙壁、天花板和地板融化了似的，房子聚拢成一个透明的圆球。见模拟系统运转良好，男子才舒了一口气，调回陆地模式。球壁再次融化，恢复成尖顶城堡的样子——这是小男孩费了好大精力才调节出来的样式。

“爸，走不走？”男孩不甘心地再次挑起话头，“明年我就满12岁了。”

中年男子待要开口，轮椅上的老人却抢先说道：“要走你们走，我才不离开地球呢！”

嘿，爷爷是典型的“赎罪派”！男孩想到历史老师的讲述：

很久以前的地球，灾难并不是如此频繁。那时候，海是浪漫而明媚的度假胜地，而非吞噬一切的疯狂野兽;山是沉静而巍峨的仁人君子，而非滥杀无辜的残酷暴君。那时候沙漠面积远比现在小。那时候臭氧层还没有千疮百孔……

在人类的肆意破坏下，地球的环境问题全面爆发。2070年，联合国决定，人们可以选择是否移民至一颗类地行星。“移民派”庆幸着科技的发达，欢天喜地地踏上了前往新家园的旅程;一小部分人却留了下来，被称为“赎罪派”。

“两三百万年来，人类一直在地球的怀抱里生活着。如今我们的贪婪、自私与挥霍让她不复往日的神采——我们怎么能抛下她？像抛弃一个年迈的、疾病缠身的母亲？”于是，留下来的人类在尽己所能地治疗地球的同时，也利用科技来应对频繁的自然灾害：房屋不再是矗立不动的地标，而是利用变形技术及材料的可伸缩性和强抗压性，根据不同的环境随时进行形态调节的移动居所。

可是这太累了啊。男孩不再出声，却在心里暗暗嘀咕，每天听灾难预报的时候都心惊胆战的。

第二天的黎明被控制面板发出的警报声划破，曙光下的海面火一般燃烧起来。

“多美啊，地球。”老人浑浊的眼睛也被这光照亮了。男孩却只觉得那耀眼的红色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灾难。

房屋在巨浪来临的前一刻化作一颗透明的圆球，平衡器仅仅抵消了一小半的震颤，在猛烈的冲击下，圆球毫无章法地旋转起来，被汹涌的暗流裹挟着，时而颠出海面，时而又被劈头盖脸的一个巨浪拍回幽暗的海底。圆球内部相对平稳一些，重力系统的改造使人不至于皮球似的来回滚动。

海水如同猛兽的血盆大口，浓稠的黑色裹住了房屋透明的外壁。屋里的灯光调至海下照明级别，为了不惊扰到鱼类，柔和的光晕只能照亮紧贴外壁的一圈。

颠簸了许久，海洋逐渐平静下来，像一个醉酒的疯子终于倒地而睡。阳光洒在海面，在“蓝水晶”上画下亮白的条纹。

“快看！”父亲拍拍男孩的肩，后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球壁外看去——多美啊，地球！

一群银色的鱼飞一般掠过，闪着粼粼的光;礁石上覆满珊瑚，能看清绚烂色彩之下细致繁复的纹理;细沙随着暗流变换着形状，埋藏了一些小巧的贝壳;再往下一片朦胧，穿过那片朦胧却不见底，又是一个深邃而广阔的水域……“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它涵盖了美学和神学。”父亲的神情近乎虔诚。男孩整个人贴在球壁上，恨不得再多生出几双眼睛。

老人仍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安详地笑着。“错了，自然不是艺术家，”老人说，“自然是造物者。人类在征服自然的岔路上走得太远了，任何战争的结果都是两败俱伤——更何况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人类太自以为是了。”

男孩仍然注视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此时房屋已浮出海面，变成一艘小船的样子。咸湿的海风带来水草与海螺的气息，海豚在彩虹出现的地方跃出一道弧线。

“过了这么久我们才想出这种人类与大自然共存的方式，我们终于在灾难来临时明白了谦卑的意义。”老人说道，“100年前的房屋——那些矗立不動的摩天大楼，是一种镇压、一种示威、一种刻意叫嚣的强大，但真正的伟大从来不需要高喊，真正的伟大无处不在。”

“就像山川湖泊，就像每一棵草，就像每一粒沙尘。”中年男子接道。

“是的。现在的房屋，正是生存之道的最好体现。我们因势而变，我们让自己变成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终于懂得了万物是平等的。真好啊……”

“现在我们变成了山川湖泊，变成了草和沙尘。”男孩笑了，在海风温柔的怀抱里伸了个懒腰。他打定了主意，在12岁的选择大会上要选择留在地球。这并不是赎罪，而是一种对自己的定位，是一次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旅途。

他要像蜗牛一样带着他的房子，走遍每一寸土地。

多美啊，地球！